- 我和外公眼中的蔡鍔將軍
- 袁泉
- 4476字
- 2021-01-19 17:08:00
“師夷之技”的成果——《軍國民篇》
遭此群雄逐鹿、弱肉強食之亂世,一個國家如果連自衛的能力都沒有,就只有被奴役的份了。這就是這個世界的規則,沒有公理可講,更不可能指望誰心慈手軟。沒時間詛咒和悲嘆,要應付殘酷的掠奪和絞殺,中國就必須自省,反思自己何以如此孱弱。
當時很多中國留學生樂于將精神與身體合二為一地去追求充分的自由。而遍觀有關蔡鍔的史料,均不見有類似記載。對蔡鍔有一定了解的人,無一例外地說他儉樸、勤奮、嚴謹、自重。如果套用胡漢民的話,蔡鍔留學日本也只干了兩件事,一是學習軍事,二是譯著和撰文。學習軍事是蔡鍔的本職工作,習武并非一時頭腦發熱,“做有名軍人”是他對老師梁啟超立下的誓言;而筆耕不輟則是出于兩個目的——為封閉落后的祖國灌輸先進思想,同時也為自己掙來稿費以貼補生活和學習之用。
蔡鍔立志習武后進的第一所學校東京成城學校成立于1900年,創辦人是兒玉秀雄伯爵,地址在今天東京的新宿區河田町。最初它只是一所普通的四年制中學,為適應日益增多的中國留學生的需要,開設了日語補習班,然后又利用相鄰的振武學堂的設施和師資,增設了高等軍事科,就此變成了留學生們的軍事預科學校。
就讀成城期間,蔡鍔和旅日湘人一起創辦湖南編譯社和游學編譯社,印行刊物《游學譯編》,推介新知識新思想;又發起組織了校友會和中國留學生會館。在成立成城校友會的倡議書中,蔡鍔寫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人人得有自主之權。”
成城學校高等軍事科的學制為15個月,蔡鍔從入學到結業卻花了18個月。鐮田和宏的解釋是這期間蔡鍔因回國而被勒令退學,后來復學讀完的。陳新憲的《蔡鍔年譜》中記載,1903年初,也就是進入成城一年之后,“蔡鍔趁寒假攜帶《游學譯編》回國,奔走于蘇、鄂、湘省,為湖南編輯社募股,并組建上海、長沙分銷處”,可能因事逾期未歸。關于此節,1903年春蔡鍔在給顏昌峣的信中也有提及,他說自己去冬“由沙市經常德、長沙、湘潭各地,獲晤邃庵(戴展誠,留日學生,歸國后曾任廣西天和縣知縣、京師大學堂教務提調)、皙子(即著名策士楊度)諸人。……譯社股項,擬招十萬金”。這些史料縫隙中的細節說明,蔡鍔在留學之余,還在積極參與社會活動,既沉穩又活躍。
這一時期,蔡鍔除了在報刊上發表時評,還編譯了6萬余字的《支那現勢論》和4萬余字的《國際公法志》。前者乃法國人對當時中國經濟、外交的細致觀察和分析,包括如何經營中國的通商口岸,以便攫取更大的利益;后者是對國際法的詳細介紹,由上海廣智書局印行。
1902年2月,梁啟超在橫濱創辦了《新民叢報》,該報連載了蔡鍔的長篇文章《軍國民篇》,這對蔡鍔來說是一件大事。
甲午海戰,中國受挫于日本,中國從政界到知識界開始真正意識到,大海東面那個“蕞爾小國”已經全面超越了自己,從而不得不認真考慮師之東夷的議題。彼時的日本成了中國吸收西學最大的窗口,成了一座“主義商店”,西方的各種思潮在這里臚列雜陳,軍國民主義便是其中之一。
《魯迅全集·墳》中有一篇《寡婦主義》,開頭便說:“范源濂先生(范源濂,字靜生,湖南湘鄉人,和蔡鍔一起就讀于時務學堂,同為梁啟超弟子,1912年曾任教育總長)是現在許多青年所欽仰的,各人有各人的意思,我當然無從推度那些緣由。但我個人所嘆服的,是在他當前清光緒末年,首先發明了‘速成師范’。一門學術而可以速成,迂執的先生們也許要覺得離奇罷。殊不知那時中國正鬧著‘教育荒’,所以這正是一宗急賑的款子。半年以后,從日本留學回來的師資就不在少數了,還帶著教育上的各種主義,如軍國民主義、尊王攘夷主義之類?!比嗣裎膶W版《魯迅全集》為“軍國民主義”所作的注釋是:“軍國民主義,也叫軍國主義。它主張擴充軍備,使國內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教育都為對外擴張的軍事目的服務;從‘明治維新’時開始,日本的資產階級和封建勢力便合力推行軍國主義的教育?!?/p>
其實不對。軍國民主義產生于19世紀后期的德國,最初是一種體育思想,主張把軍事訓練運用到學校的體育教學中,把學生直接練成士兵?!盾妵衿分袑懙溃骸败妵裰髁x,昔濫觴于希臘之斯巴達,汪洋于近世諸大強國。歐西人士,即婦孺之腦質中,亦莫不深受此義。蓋其國家以此為全國國民之普通教育,國民以奉斯主義為終身莫大之義務?!闭f明這是一種教育思想,和軍國主義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軍國民教育由德國傳入日本,產生了很大影響,再由蔡鍔等留學生介紹到中國,推崇并實踐者亦不乏其人。中華民國的第一任教育總長蔡元培甫一上任就提出以軍國民教育、實利主義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觀教育和美感教育作為學校教育方針。蔡總長提出的“德智軍美”的教育宗旨為湖南第一師范學校校長孔昭綬所秉承,1916年秋,這位畢業于東京法政大學的孔校長在湖南一師成立了一支學生志愿軍,為國內一大創舉。他在致湖南省長兼督軍譚延闿的《呈試辦學生課外志愿軍文》中陳述了辦學生軍的四個理由:“一遵照教育部令,宜實施軍國民教育也”,“一應世界潮流,宜采用軍國民主義也”,“一感受國家刺激,宜提倡尚武精神也”,“一注重師范教育,鑄成青年中國,為異日實行征兵之準備也”。
《軍國民篇》的一大要義就是“全民皆兵”的思想。蔡鍔指出,中國處在這個戰事頻仍的世界上,要想保全獨立自主,就必須實行義務兵役制,提倡全民皆兵;既如此,則軍隊的素質就取決于全民的素質,要提高軍隊的戰斗力就必須提高國人的戰斗力,先培養出精神和體魄皆強健不羈的國民——“軍人之智識,軍人之精神,軍人之本領,不獨限之從戎者,凡全國國民皆宜具有之”。蔡鍔的創造性貢獻在于把軍事救國和教育救國結合在了一起。
中國人敢不敢戰、善不善戰,也許很難形成統一的認識,因為中華民族走過了太長的路,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風骨性情。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國人在開疆拓土、戍邊衛國的奮爭中有過輝煌的戰史,中國人對戰略戰術的研究,對武器裝備的開發,不輸給任何一個國家,甚至一度走在世界的前列。正因祖國曾經獨步寰宇,眼看著她只五六十年的光景便國土分崩,尊嚴掃地,受盡欺侮和蹂躪,蔡鍔才更感屈辱和痛心。他認為中國要重新站起來,先須“大聲以呼之,大力以搖之”,要猛醒,要改變自己的精神氣質,不能再麻木沉淪下去。
被譽為日本憲政之神的尾崎行雄曾有一篇《支那處分案》,其中寫道:“今日中國之連戰連敗者,其近因雖多,而其遠因實在支那人之性情也?!庇终f:“清兵之戰也,莫不攜有旌旗、雨具、鑼鼓、提燈等件,驟見之實堪駭異,茍知戰者,其不攜此無用之長物必矣?!彼€總結了中國注定不可能騰飛的幾種原因:一是“支那民族之性情習慣,尚文好利,非尚武好戰”;二是“以尚文好利之民,雖積節制訓練之功,亦不能匹敵尚武民族”;三是“支那人乏道義心,上下交欺,恬不可怪,畢竟不能舉節制訓練之實”;四是“支那無固有之軍器,其所謂軍器者,非殺人器而嚇人器也”;五是“既無軍器,故無戰爭之理。支那人之所謂戰者,不過旗鼓競爭會而已耳”。
一句話,中國人不會打仗也打不了仗。而遭此群雄逐鹿、弱肉強食之亂世,一個國家如果連自衛的能力都沒有,就只有被奴役的份了。這就是那個世界的規則,沒有公理可講,更不可能指望誰心慈手軟。沒時間詛咒和悲嘆,要應付殘酷的掠奪和絞殺,中國就必須自省,反思自己何以如此孱弱。
蔡鍔認為,原因第一在教育:東西各強國從小學教育開始就在有意識地保護兒童活潑好動的天性,培養他們的勇敢氣質和獨立精神。而中國人從小就被三綱五常的說教壓抑著,被繁文縟節的陳規束縛著。“歐美諸邦之教育,在陶鑄青年之才力,使之將來足備一軍國民之資格。中國之教育,在摧殘青年之才力,使之將來足備一奴隸之資格。”奴隸同勇士互搏,綿羊與雄獅相斗,豈有不敗之理?
第二在學派:西方人信教,基督教博愛堅強,佛教勘破生死、絕利棄欲,這些宗教都可以鑄就弘毅尚武的國民。而中國無宗教,只有學派,一個是孔派,一個是老派。中國古代許多大儒,都是披著孔子的外衣,承著老子的魂魄。民風受此影響,也盡是奉仁義禮智之名,行退避無為之道。
第三在文學:中國的詩詞,悲惻愴涼的多,慷慨激昂的少,黯然銷魂的多,氣壯山河的少;中國的小說,“非才子則佳人,非狐則妖,非鬼則神,或離奇怪誕,或淫褻鄙俚……其思想皆不出野蠻時代之范圍”。
第四在風俗:軍人是干什么的?就是“捐死生,絕利欲,棄人生之所樂,而就人生之所苦,斷一人之私,而濟一國之公”。在日本,軍人在社會上受到無比的尊敬和愛戴,青年無不以入伍為榮。而在舊中國,“好漢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的俗語婦孺皆知,一個人不到混不下去的地步是不會跑到軍隊里的。軍人的社會地位和榮譽感在中外有天壤之別。
第五在體魄:外國人是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中國人則相反,男人抽大煙,女人裹小腳,頹廢荒淫,自我摧殘。
第六在武器:中國人四千年前就有了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四千年后差不多還在用這些東西。尾崎行雄說中國人幾千年都沒發明出一種可以一擊而殺人的武器,便是尚文不尚武的明證。
第七在聲音:今中國則唯有喇叭金鼓,以為號令指揮之具,而無所謂軍樂。兵卒之所唱歌,不過俚曲淫詞,而無所謂軍歌。沒有軍樂軍歌,部隊就無法及時有效地提高士氣,以“俚曲淫詞”取樂,只會渙散軍心,消泯斗志。
第八在國勢: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中國的歷史,統一多于變亂,安定多于動蕩;國人長期自給自足,享受安逸,在崇尚和平的同時也少了血性和雄心。
此文成于一百年前,但蔡鍔提出的某些問題,今天仍處在爭論和探索中——比如教育,比如學派,比如文學,比如風俗。說到底就是:我們能否恰當地融合東西文化而不是簡單的非此即彼?我們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
《軍國民篇》還用了很大篇幅談及“近世列國之軍備”。其中以1900年入侵中國的八國為例,茲列表如下:
各國陸海軍費與人口比例列表如下:
文章指出,“由是觀之,以中國人口之數而計,則現役陸軍員應得四百萬眾,戰時人員應在兩千萬以上”;而在軍費方面,僅以列強中人均負擔軍費最少的日本(人均負擔近0.44元)來要求中國,“每年軍費當在一百七十兆元(1.7億元)以上”。
不妨再制一表,以便更直觀。
如上表所示,幾大國中,德國和法國的常規陸軍占總人口的比例最高,超過了1%,其他幾國也差不多,只有日本少一些;而常規軍隊與戰時軍隊的比例,法國是1∶11,德國和奧匈帝國是1∶6左右,日本是1∶3。參照這些軍事強國的大致比例,取中間值,誠如蔡鍔所言,中國4億民眾,應該保持不少于400萬的常備軍,戰時軍隊以5倍計,應為2000萬人。
而當時中國的實際情況又如何?甲午戰爭(1894年)時,中國的常備陸海軍為80余萬,接近俄國,常規軍隊占總人口的比例約為0.2%,這一時期的軍費開支每年基本保持在6000萬兩。與同期的亞洲新貴日本相比,無論是軍隊總兵力還是軍費支出,中國都要遠勝之。但為什么會受辱于日本呢?問題就出在“軟件”上。
當此危難之際,蔡鍔大聲疾呼,要鑄造一種能夠適應時代潮流的、全新的民族精神,他稱之為“國魂”。國魂者,在蔡鍔看來,是日本的所謂“大和魂”,是美國的以“美洲是美國人的美洲”為口號的門羅主義,是俄國的泛斯拉夫主義。而中國的國魂又將被賦予怎樣的口號和內涵呢?蔡鍔沒有提出,不過,今天的有識之士們再來填補這個空白,依然具有時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