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
- 紅樓夢(古典文庫)
- (清)高鶚 (清)曹雪芹
- 7039字
- 2019-07-11 15:01:12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老老去后,便上來回王夫人話,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閑話去了。周瑞家的聽說,便出東角門至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兒,和那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站在臺磯上頑。見周瑞家的來了,便知有話來回,因向內呶嘴兒。
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去,只見王夫人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人情等話。周瑞家的不敢驚動,遂進里間來。只見寶釵家常兒打扮,頭上只挽著髻兒,坐在炕里邊,伏在小炕幾上同丫鬟鶯兒正描花樣子呢。見他進來,寶釵便放下筆,轉身來,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問道:“姑娘好?”一面炕沿邊坐了。因說道:“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玉兄弟沖撞了你不成?”寶釵笑道:“那里的話。只因我那種病又發(fā)了,所以且靜養(yǎng)兩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兒?也該趁早請個大夫認真醫(yī)治。小小的年紀,倒作下個病根,也不是頑的。”寶釵聽說,笑道:“再不要提起。為這病根,也不知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化了多少錢,總不見一點兒效驗。后來還虧了一個癩頭和尚,專治無名之病,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我先天結壯,還不相干。若吃凡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末藥作引,異香異氣的。他說發(fā)了時,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很有些效驗。”
周瑞家的因問道:“不知是什么海上方?姑娘說了,我們也好記著,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的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笑道:“不問這方兒還好,若問這方,真真把人瑣碎死了。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易得的,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末藥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天落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笑道:“阿呀,這樣說來,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這日不下雨,可又怎處呢?”寶釵笑道:“可不是!那里有這樣可巧的雨?也只好再等罷了。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fā)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巧死了人。等十年都未必這樣巧呢。”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后,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埋在梨花樹下。”周瑞家的又道:“這藥本有名兒沒有呢?”寶釵道:“有。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冷香丸’。”周瑞家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fā)了時,到底覺怎樣?”寶釵道:“也不覺什么,只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罷了。”
周瑞家的還要說話時,忽聽王夫人問道:“誰在這里?”周瑞家的忙出去答應了,便回了劉老老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話,方欲退出去,薛姨媽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種東西,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香菱。簾櫳響處,才和金釧兒頑的那個小丫頭進來了,問:“奶奶叫我做什么?”薛姨媽道:“把那匣子里的花兒拿來。”香菱答應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兒來。薛姨媽道:“這是宮里頭作的新鮮花樣兒堆紗花,十二支。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舊了,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得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位二支;下剩六支送林姑娘二支,那四支給鳳姐兒罷。”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也罷了,又想著他們。”薛姨媽道:“姨媽不知道,寶丫頭古怪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說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兒仍在那里曬日陽。周瑞家的因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時常說的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么?”金釧道:“可不就是他!”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釧兒笑道:“這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金釧道:“我也是這么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里?”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那里的人?”香菱聽問,搖頭說:“不記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嘆息感傷一回。
一時,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們太多,一處擠著倒不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在這邊解悶,卻將迎春、探春、惜春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后三間抱廈內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里來,只見幾個小丫頭兒都在抱廈內默坐聽呼喚。迎春的丫鬟司棋與探春的丫鬟侍書二人正掀簾子出來,手里都捧著茶盤茶鐘。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處坐著,也進入內房。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
周瑞家的答應了,因說:“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鬟們道:“在那屋里不是?”周瑞家的聽了,便往這邊屋里來。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兩個一處頑笑。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可巧兒又送了花來!若剃了頭,卻把這花戴在那里?”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畫來收了。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你是什么時候來的?你師父那禿歪剌那里去了?”智能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guī)煾敢娺^太太,就往于老爺府里去了,叫我在這里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得了沒有?”智能兒道:“不知道。”惜春聽了,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著?”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著。”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他師父一來了,余信家的就趕上來和他師父咕唧了半日,想就是為這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嘮叨了一回,便往鳳姐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后窗下越過西花墻,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走到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的房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擺手兒叫他往東屋里去。周瑞家的會意,忙的躡手躡腳的往東邊房里來,只見奶子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悄問奶子:“姐兒睡中覺呢?也該清醒了。”奶子搖頭兒。正問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是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平兒便進這邊來,一見了周瑞家的,便問:“你老人家又來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與他,說:“送花來。”平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了四支轉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兩支來,先叫彩明來,分付他:“送到那邊府里,給小蓉大奶奶戴。”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過了穿堂,頂頭忽見他的女兒,打扮著才從他婆家來,周瑞家的忙問:“你這會子跑來作什么?”他女兒說:“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出去。什么事情,這樣忙的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zhí)陌踩ァ專€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兒偏生來了個劉老老,我自己多事,為他跑了半日;這會子被姨太太看見了,叫送這幾支花兒與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送完呢。你這會子來,一定有什么事情的。”他女兒笑道:“你老人家倒會猜著。實對你老人家說:你女婿因前兒多吃了幾杯酒,和人分爭起來,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里,要遞解還鄉(xiāng)。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議商議,這個情分,求那一個可了事?”周瑞家的聽了道:“我就知道的,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送這林姑娘的花兒去了就回家來。此時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閑兒,你回去等我。這有什么忙的?”他女兒聽說,便回去了,還說:“媽,好歹快來。”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兒家沒經過什么事,就急得你這樣了!”說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里,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huán)作戲。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來與姑娘戴。”寶玉聽說,便說:“什么花兒?拿來給我。”一面便伸手接過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兩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的?”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支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寶玉問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里,我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guī)淼摹!睂氂竦溃骸皩毥憬阍诩依镒魇裁茨兀吭趺催@幾日也不過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寶玉聽了,便和丫頭們說:“誰去瞧瞧,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fā)來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里回來,也著了些涼,改日再親自來看。”說著,茜雪便答應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
原來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近日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叫女人來討情分。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兒便完了。
至掌燈時,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說:“今兒甄家送來的東西,我已收了。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送鮮的船,交給他帶了去了。”王夫人點點頭。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的生日禮,已經打點了。太太派誰送去?”王夫人道:“你瞧誰閑著,叫四個女人去就完了,又來問我。”鳳姐又道:“今日珍大嫂子來,請我明日去逛逛。明日倒沒有什么事。”王夫人道:“有事沒事,都害不著什么。每常他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他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他誠心叫你散淡散淡。別孤負了他的心,倒該過去走走才是。”鳳姐答應了。當下李紈,迎、探等姊妹們,亦各定省畢,各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也要逛去,鳳姐只得答應著,立等換了衣裳,姊兒兩個坐了車,一時進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引了多少侍妾、丫鬟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嘲笑一陣,一手攜了寶玉,同入上房來。歸坐,秦氏獻茶畢,鳳姐便說:“你們請我來作什么?拿什么東西來孝敬?就獻上來,我還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應,幾個媳婦們先笑道:“二奶奶今日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你老人家了。”正說著閑話,只見賈蓉進來請安。寶玉因問道:“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尤氏道:“今日出城請老爺爺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悶的,坐在這里作什么?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日可巧:上回寶叔要見我兄弟,今兒也在這里,想在書房里,寶叔何不去瞧一瞧?”寶玉即下炕要走,尤氏便分付人小心跟著,別委曲著他,倒比不得跟著老太太過來就罷了。鳳姐道:“既這么著,何不請進這小爺來,我也見見?難道我是見不得他的?”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他比不得咱家的孩子們,胡打亂摔跌慣了的。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慣了的,沒見過你這潑辣貨,還叫人家笑話死呢。”鳳姐笑道:“我不笑話他就罷了,他敢笑話我!”賈蓉道:“他生得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來,給你一頓好嘴巴子!”
賈蓉笑道:“我不敢強,就帶他來。”一會兒,果然帶了一個小后生來:較寶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tài),靦腆含糊的向鳳姐作揖問好。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下。慢慢問他年紀、讀書等事,方知他學名叫秦鐘。早有鳳姐跟的丫鬟、媳婦們,看見鳳姐初見秦鐘,并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素知鳳姐與秦氏厚密,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來人送過去。鳳姐還說太簡薄些。秦氏等謝畢,一時吃過了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
寶玉、秦鐘二人隨便起坐說話。那寶玉自一見秦鐘人品,心中便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么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比他尊貴,可知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枯株朽木;美酒羊羔,也只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啻遭我荼毒了。”秦鐘自見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繡服,艷婢嬌童,心中亦自思道:“果然怨不得人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那能與他交接!可知‘貧富’二字限人,亦世界上大不快事。”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寶玉又問他:“讀什么書?”秦鐘見問,便依實而答。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后,越發(fā)親密起來。
一時擺上茶果吃茶,寶玉便說:“我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里間小炕上,我們那里坐去,省得鬧你們。”于是二人進里間來吃茶。秦氏一面張羅與鳳姐擺果酒,一面忙進來囑寶玉道:“寶叔,你侄兒年小,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不要睬他。他雖靦腆,卻性子倔強,不大隨和些是有的。”寶玉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秦氏又囑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鳳姐。
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fā)人來問寶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寶玉只答應著,也無心在飲食間,只問秦鐘近日家務等事。秦鐘因言:“業(yè)師于去歲辭館,家父年紀老了,有疾在身,公務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延師,目下不過在家溫習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也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進益。”寶玉不待說完,便道:“正是呢。我們家卻有個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親戚子弟,可以附讀。我因上年業(yè)師回家去了,也現荒廢著。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且溫習著舊書,待明年業(yè)師上來,再各自在家亦可。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遂暫且耽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在我們這敝塾中來,我亦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秦鐘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里的義學倒好,原要來和這里的親翁商議引薦。因這里又有事忙,不便為這點小事來聒絮的。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何不速速的作成,彼此不致荒廢,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非美事!”寶玉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先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今日你回家就稟明令尊,我回去稟明了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二人計議已定,那天氣已是掌燈時分。出來又看他們頑了一回牌,算帳時,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言定后日吃這東道,一面又吃了晚飯。
因天黑了,尤氏說:“派兩個小子,送了秦相公家去。”媳婦們傳出去半日,秦鐘告辭起身。尤氏問:“派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咧。”尤氏、秦氏都道:“偏又派他作什么?那個小子派不得?偏又惹他!”鳳姐道:“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得家里人這樣,還了得么!”尤氏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兩日沒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吃,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的好酒,喝醉了,無人不罵。我嘗說給管事的:以后不要派他差使,只當他是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鳳姐道:“我何曾不知這焦大?到底是你們沒主意,何不遠遠的打發(fā)他到莊子上去就完了?”說著因問:“我們的車可齊備了?”眾媳婦們說:“伺候齊了。”鳳姐也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
尤氏等送至大廳口,見燈火輝煌,眾小廝們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別人,這樣黑更半夜送人就派我!沒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起一只腿,比你的頭還高些!二十年頭里的焦大太爺眼里有誰?別說你們這一把子的雜種們!”正罵得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來。眾人喝他不住,賈蓉忍不得,便罵了幾句,叫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問他還尋死不尋死!”那焦大那里有賈蓉在眼里?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作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yè),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
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還不早些打發(fā)了!沒王法的東西,留在家里,豈不是害?親友知道,豈非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規(guī)矩都沒有!”賈蓉答應了“是”。眾人見他太撒野,只得上來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里去。焦大益發(fā)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眾小廝見他說出來的話有天沒日的,嚇得魂飛魄喪,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鳳姐和賈蓉也遙遙聽得,都裝作不聽見。
寶玉在車上聽見,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鳳姐連忙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里胡唚。你是什么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了太太,仔細捶你!”嚇得寶玉連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說了。”鳳姐哄他道:“好兄弟,這才是。等回去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fā)人到家學里說明了,請了秦鐘家學里念書去要緊。”說著,自回榮府而來。要知端詳,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