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德甫家辦起了喪事,汪夫人抱著剛出生的厲耀祖捶胸頓足,號啕大哭。厲秋辰也是一臉沮喪,心不在焉地敷衍著前來吊喪的賓客。汪德甫一身孝服,跟幾個熟悉的人說著話。關貝勒穿著一件小馬褂,從門口走了進來,把喪禮交給徐永海向著厲秋辰走了過去。
“喲,貝勒爺。”厲秋辰說著,倆人有模有樣地行了個滿人的見面禮儀。正寒暄著,關雅麗匆匆地走了進來,徑直向父親走去。
“阿瑪,您不是買藥去了嗎?額娘現在躺在床上不舒服,您可倒好,到這兒來喝酒來了。”關雅麗忍著火氣說。
關貝勒的臉色立刻變了,大聲說道:“什么話!厲二爺家里白事,我能不來嗎?”“不耽誤您喝酒,錢給我,我去給額娘買藥。”關雅麗伸出手說。
“你趕緊回去!搗什么亂!藥晚點我自然會帶回去。”
“阿瑪,”關雅麗強忍著火氣問,“該不是給娘買藥的錢您給花了吧?”關貝勒立刻就跳了起來,大聲呵斥道:“我說你這個丫頭今天是怎么回事?”說著抬起巴掌就要朝關雅麗扇去。旁邊的厲秋辰趕緊攔阻。
“阿瑪,額娘這個月天天施粥,累成什么樣了,您就不心疼嗎?”關雅麗也不甘示弱厲聲問道。
關貝勒氣得直哆嗦,指著女兒:“放肆!你就這么跟你阿瑪說話?這……這不合身份!”
厲秋辰安慰關貝勒:“好了,好了,你也是,夫人在家里不舒服,您可得趕緊照看著,可別像我這樣。”說著,他拿出一些錢遞給關雅麗:“關小姐,第一回見,這些錢趕緊給夫人買藥,回頭我一定去探望夫人。”
關雅麗冷冷地看了看厲秋辰手中的錢,轉身走了出去。厲秋辰的手停在半空,饒有興致地看著關雅麗的背影。
欒學堂進了濟豐樓,還拜了徐永海為師父。濟豐樓在前門珠市口這一塊兒也算是數得著的大飯莊,后廚全套下來能整出兩百多道菜,什么菜是主菜,什么菜是配菜,什么菜是什么味兒,做堂倌的都要記住,客人問起來,你要說得頭頭是道。欒學堂一邊擦桌子一邊嘴里念叨著:醬雞、臘肉、松花、小肚兒、晾肉、香腸、什錦蘇盤,紅肉鍋子、白肉鍋子、菊花鍋子、野雞鍋子、元宵鍋子、雜面鍋子、荸薺一品鍋子,白肚兒、清蒸八寶豬、江米釀鴨子、罐兒野雞、罐兒鵪鶉、鹵什錦、鹵子鵝、鹵蝦、燴蝦、熗蝦,軟炸飛禽、龍虎雞蛋、猩唇、駝峰、鹿茸、熊掌、奶鴨子、杠豬、掛爐羊、清蒸江瑤柱、糖熘雞頭米、拌雞絲兒、拌肚絲兒……
跟著徐永海迎來送往的過程中,他發現這里面的學問還真是多,見人說什么話,老主顧叫什么,客人有什么喜好都得記住,等等。忙了幾天他就發現,這濟豐樓一天來不了幾桌客人,而對面的望德樓卻是高朋滿座,車水馬龍。為此,他特意跑去問師父徐永海,徐永海告訴了他前幾日發生的事。
厲秋辰跟汪德甫正因為厲秋辰老婆的葬禮請了跑大棚的事兒爭執呢,欒學堂端著茶水走了進來,畢恭畢敬地放好,然后對汪德甫說:“掌柜的,咱能不能把‘賣國飯店’這個帽子給摘了啊?”
厲秋辰正心煩呢,還沒等汪德甫說話,就大聲說道:“摘了?你說得容易!”
欒學堂看了他一眼,又對汪德甫說:“我在街上看到有個關小姐在施粥,窮人們都念著她的好。學生們不是在天安門游行嗎?咱們給他們送點吃的喝的,讓他們都知道咱濟豐樓跟他們一條心不就完了?”
汪德甫端起茶碗的手停在了半空,自言自語道:“這或許真是個路子。”前門街外,學生們的游行隊伍日益壯大,政府逮捕了幾個學生,學生們跟政府的關系已經越來越白熱化。
徐永海領著武興璋、欒學堂幾個人搬著裝有糕點的大筐站在路邊給過往的學生發放,每個人身上還掛著條幅,寫著“支持學生!愛國商家濟豐樓”幾個字。
“濟豐樓支持大家,濟豐樓支持大家……”徐永海有些激動地喊著。發了一會兒,欒學堂搬起一個筐子,走進了游行的隊伍當中,很快他擠到了最前面。幾個學生領袖正在演講,欒學堂連忙拿起糕點送了上去,一個學生領袖接過糕點,高興地說:“謝謝你,小兄弟。”
“您別謝我,”欒學堂說,“是我們掌柜支持愛國學生,您能不能替我們掌柜的寫幾個字?”說著從筐里拿出一條大橫幅,“您在這上面簽個字就成。”那個學生領袖當即簽字,周圍的學生見狀也紛紛過來簽字。
濟豐樓這回可算是出了風頭,簽滿了學生名字的橫幅掛在門上,橫幅上寫著四個大字:愛國飯店。
錢廣潤站在望德樓門前看著自己“愛國飯店”那個牌子,再看看濟豐樓的橫幅,頓時覺得自己的牌子顯得不起眼了。周大嘴跟旁邊也氣道:“這汪胖子挺有招兒啊。”
汪德甫看了一會兒自己的橫幅,又回頭看著對面的錢廣潤,故意大聲地說:“吩咐下去,學生來吃飯,咱不打折,咱送,送菜送湯。記著,菜叫愛國菜,湯叫愛國湯!我汪德甫也是愛國的!”說完隨意用手拍了一下厲秋辰的肩膀進店了。
錢廣潤一時覺得胸悶,嗓子堵得難受。
欒學堂手腳勤快,人又機靈,徐永海是越看越喜歡。這天,徐永海帶著欒學堂去菜市場買菜,本來每次買菜都是固定的攤位,但欒學堂發現這家菜攤兒的菜有點兒不新鮮,于是就去轉了一圈,發現不光不新鮮,而且價格還貴。他眼珠子一轉,就有了計策,跑回去拉著徐永海就走,徐永海不明白怎么回事兒呢,就被欒學堂拉到一堆攤位中間。只見欒學堂選了個高處站上去,對著周圍各家攤主說道:“大家都聽著,濟豐樓是什么飯莊大家也都知道,以后誰家要是有新鮮的菜就往濟豐樓送!不過我可得說規矩,誰送的菜最新鮮,最便宜,我就要誰家的菜!今兒個咱就定了價碼,哪家要是談下來,濟豐樓可就定下哪家讓你們長期送,就說這白菜,一個月得兩百斤。諸位也算算,平日在南市風吹日曬什么時候能出這么多貨?機會難得!”
圍觀的攤主紛紛喊道:“您要是多要,一個月我給您送兩百斤,您給一百九十個大子就行。”
“我的菜新鮮。”
“小哥,我一百八十五個大子,兩百斤。你要我現在就給您裝車……”
欒學堂嘿嘿一樂:“我也就是一吆喝,到底多少錢,你們跟我師父說。”
于是大家又紛紛向徐永海圍了過去。這可把經常給濟豐樓供菜的馬三氣了個半死,這馬三本來是城南菜市的一霸,而且是厲秋辰介紹給濟豐樓的,這其中的貓膩哪是他欒學堂一個小孩子能明白的。他不知道,這次他可算是得罪人了。這一幕正好被前來買菜的望德樓的周大嘴也看到了,他急匆匆地回到望德樓告訴了錢廣潤,錢廣潤有些吃驚地看了看周大嘴,然后說道:“濟豐樓都這么干了,咱也得這么干。回頭告訴那些賣菜的,給咱送!價錢可不能高過濟豐樓!”
姚澤圣帶著姚珍珍正在濟豐樓的包廂內跟幾個朋友喝茶下棋,忽然聽見濟豐樓的后面亂哄哄一片,趕緊下樓出來一看,只見七八個攤主推著菜送了過來,伙計們忙著往里搬送。
“這是怎么回事?”陪著姚澤圣走出來的汪德甫問。
徐永海趕忙回話:“回掌柜的,我們去買菜,馬老板的菜不新鮮,又貴。小欒子出主意,讓這些攤主把菜送過來,誰家的菜好,價格低,就長期給飯莊里送。”汪德甫一喜,轉而看看欒學堂:“你的主意?”
欒學堂說道:“那馬三也太不地道了。掌柜的,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您可別怪師父。”
“好!好主意!”汪德甫高興地拍了拍欒學堂,然后對那幾個攤主說道:“以后不光菜送來,雞鴨魚肉都這么辦!”
“我的菜便宜……”
“我的菜新鮮……”攤主們爭先恐后地喊著。
汪德甫笑呵呵地看著這一切,高興地對姚澤圣說:“姚先生,您可是給我送了個寶貝啊。看見咱店門前那橫幅了吧,就是這小子的主意。”
姚澤圣滿意地點點頭,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意。
厲秋辰喝著茶,一臉怒氣地盯著眼前站著的欒學堂。徐永海也惴惴不安地說:“二爺,這事您可別計較,馬三那邊確實也有點不地道。”
厲秋辰忍著氣,看了看倆人:“這事你們倒沒做錯。可你做事不告訴我一聲就自作主張,是不是也太不拿我這個二爺當回事兒了!”
欒學堂笑嘻嘻地說:“這不是在菜市場上靈機一動嘛,就沒來得及跟二爺商量。”
厲秋辰一拍桌子:“少跟我抖機靈!你是什么身份?不過是個學徒,這店里的事還輪不到你操心!別以為掌柜的夸你幾句你就可以尾巴翹上天了。這濟豐樓還有我呢!這飯莊可是姓厲!”
欒學堂不明白厲秋辰為什么會這樣說,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讓我看到你再惹什么亂子,可別怪我不客氣!”厲秋辰說完,一甩袖子走了出去。
原來這濟豐樓的老掌柜就姓厲,是厲秋辰的大伯。可老掌柜就一個女兒,厲秋辰就過繼給了老掌柜,將來好繼承濟豐樓。可人家老掌柜也不是傻子,一看這厲秋辰是挺精明的,可是精明得有點過了頭了,到最后就沒把這店給厲秋辰,而是給了自己的上門女婿,就是汪掌柜,打那以后這濟豐樓就姓了汪了。厲秋辰沒得著這濟豐樓,可不就是一百個不服氣嗎?
通過跟店里的伙計們聊天,欒學堂算是明白了這里面的彎彎繞,同時他也從伙計們口中得知這厲秋辰還時不時地偷拿店里流水賬上的錢。于是,他便對厲秋辰留意了起來。
關貝勒天天吃喝玩樂,自己家業又敗得差不多了,還欠下不少外債。要賬的幾個伙計不依不饒,關貝勒這時候又不知在哪兒跟朋友談論他的清規戒律去了,連個人影兒都沒有,關夫人和關雅麗給幾個伙計賠著笑,說著好話。正在這個時候,厲秋辰拎著一個禮盒走了進來。一看這架勢,問明情況,二話沒說就把關貝勒欠的賬給結了。關夫人推辭了半天,無奈那幾個伙計已經接過錢走了,也只好對厲秋辰千恩萬謝了。
“貝勒爺呢?”打發走那幾個伙計,厲秋辰問道。
關雅麗沒好氣地說:“您天天跟我阿瑪喝茶遛鳥,居然不知道他在哪兒?”厲秋辰干笑著說:“是,是。”然后把手里的禮盒遞了上去,“一點兒心意。”
關雅麗看了看,拉著臉“哼”了一聲轉身向屋里走去。關夫人只好接那個禮盒,不好意思地說:“謝謝二爺了,貝勒爺不在家,就不方便招待您了。”
“那我就不打擾了。”厲秋辰話雖這么說,眼睛卻戀戀不舍地盯著關雅麗的背影。
打了烊,汪德甫扒拉著算盤算賬,算來算去發現這一天的流水比實際的數目要少,趕緊喊過來徐永海和幾個伙計:“你們看看今天的流水數目對不對。”徐永海惴惴不安地拿過賬本跟幾個伙計看了看,對汪德甫說:“掌柜的,菜是差不離。”
其他幾個伙計也都說今天人多,太忙,記不太清楚,這時候欒學堂從袖口抽出一個滿是指甲印的秫秸稈說:“我記得,今天開門到打烊,點一個菜我在秫秸稈上捏一下,出去多少道菜,看看有多少印子就知道了。我數過了,一共出去一百三十四道菜。”
汪德甫接過秫秸稈看看,跟賬本對了對,然后拍著桌子問眾人:“這上面才一百一十一道菜。少的二十三道菜的錢哪兒去了?”
徐永海與幾個伙計都是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汪德甫看著他們幾個大聲問:“有什么話就說出來,我還是不是掌柜的?”
“掌柜的,”有個伙計為難地說,“我們堂倌迎來送往,端茶送菜,也就干這些,客人點菜的菜單是我們下,可我們不記賬、不管錢啊……”
“跟誰有關系給我說清楚!你們……你們都不如一個小欒子!”汪德甫怒氣沖天。
欒學堂拎著一個食盒跟姚珍珍一起走著,他把這幾天店里的事情跟姚珍珍說了個遍。也不知道怎的,他見了姚珍珍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話匣子一打開了,收也收不住。
姚珍珍靜靜地聽完,然后對欒學堂說:“狗剩兒……”還沒說完就被欒學堂打斷了:“怎么還叫我狗剩兒,我有名字了!”
姚珍珍嘿嘿一笑:“在我眼里你永遠是我的狗剩兒。”說著還摸了摸欒學堂的頭。
欒學堂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姚小姐,您剛才要說什么?”
“我說二爺賬上做手腳的事兒啊,其實這事特簡單,不讓他碰錢不就完了!這管賬和管錢就不能讓一個人經手,哪個大公司里賬錢不是分開的?到時候兩人一核對,誰也別想作假,出了問題一查一個準兒!”
欒學堂撓了撓頭:“也是啊!”
“我知道的多吧?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問我!”姚珍珍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特有的俏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