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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德國與奧地利的“黃禍論”

近代世界范圍內的“黃禍”合唱,首先和德皇威廉二世的前臺指揮有關。

德國自1860年遠征奧伊倫堡(Eulenburg)以后,對遠東的興趣有增無減,海軍、商業界、外交部都希望在中國取得一塊殖民地。1894年發生的中日甲午戰爭,使威廉二世唯恐在軍事行動和錯綜復雜的外交折沖中吃虧,所以從1894年11月起,德國海軍就企圖霸占膠州灣。中日談判開始以后,李鴻章請求德國協助,以爭取簽訂一個不太苛刻的和約。于是德、俄、法三國結成聯盟,向日本施壓,迫使日本放棄在《馬關條約》中已經得到的遼東半島。到1897年,德國率先掀起了瓜分中國的行動,強占了以青島為中心的膠州灣。

在擴大德國在遠東的勢力和利益的過程中,利用俄國牽制日本是這位好玩權術而又不甚高明的皇帝的近期戰略,而“黃禍論”則是他手中的一個道具。1895年夏天,威廉二世用鉛筆草擬了一張畫稿,然后經過御用的卡塞爾(Kassel)美術學院教授克納科弗斯(Hermann Knackfus)加工完成,這就是那幅眾所周知的以“黃禍”為題的油畫。

這幅畫流傳較廣,其立意也很明確,但具體的“圖解”卻眾說不一,其中以英國皇家地理學會會員、英日協會理事會副主席戴奧西(A.Diosy)在《新遠東》一書中帶有嘲諷和調侃的解說最為詳盡:

在一個高聳的斷崖的頂上,站立著一個天使長,可能是米迦勒,他是那個德國米迦勒——這是條頓民族的象征,像約翰牛是英國人的象征一樣——的同名者和保護者;德國米迦勒,正如德皇在一次著名的演說中所宣布的,已經把他的盾牌牢牢地樹立在中國的土地上。天使長手中拿著一把發出火焰的寶劍,正在告誡一群歐洲主要國家的女性化身,并且用另一只手指著正在逼近的禍患;在那個禍患同她們之間有一河之隔,畫上沒有明確表明這是一條什么河,但據推測大概是多瑙河,這條河拐了一個大彎,流過了下面的山谷。德國高大而健美……她頭盔上的展翅的雄鷹令人想起德皇身邊的雄偉衛兵的帽子,她身體微向前傾,熱心地傾聽著天使長所發出的武裝起來的召喚。她身上披掛著鎧甲,但沒有戴手套,——她的拳頭還沒有鐵甲保護——寶劍出鞘,緊握盾牌,顯然是躍躍欲試。有人必定已談到“膠州”。

俄國身穿西徐亞(Scythia)的鱗甲,為了避免被誤認為是一個犰狳或是一個穿山甲,在她的頭上和背上披了一條合適的熊皮。她拿著哥薩克長矛,以動人的友好態度倚扶在德國的肩上。這個景象使手持尖矛、頭戴共和國自由帽的法國如此憤怒,以致她根本不去朝她們的方向再看一眼,而寧愿注視著那個禍患。法國用手遮著自己明亮的眼睛;至少她表面上的態度是這樣。就我個人想來,她是在整理她額前的頭發,這些頭發被那個荒涼的斷崖上的風吹亂了;因為正在逼近的是一個男性禍患。

在第二排,胸甲上飾有雙頭鷹紋章的奧地利看來沒有拿武器,這是這位帝王藝術家對于他最信任的同盟國軍隊的一種可憐的恭維;……圖上沒有匈牙利;或許,馬札爾人(Magyara)的亞洲血統,他們同那個禍患的親戚關系(雖然是遠族的關系),使得邀請他登上斷崖似乎不合適。很可能匈牙利同俄國“發生了口角”,或者同奧國發生了爭吵,并且在彼時彼地同她拆散了合伙關系。在這一群人物中,奧國的態度最為突出。她抓著大不列顛不堅定的手腕,摸摸她冷血的脈搏是否還在跳動,并且顯然正在勸告她下定決心來參加同盟。大不列顛,這是我們自己的美麗的、熟悉的大不列顛……但是她拿著一支矛,而不是拿著她常用的三叉戟。海上霸權的象征在哪里呢?是否是因為如果畫出了這個象征,就會使德國十分痛苦地想起某些如此難以實現的渴望,想起痛苦地向東“爬行”的軍艦,想起為了建造戰艦和巡洋艦而發起的某次龐大的全國募捐在兩個星期內只得到七十九鎊十先令五便士,因此就不把它畫出來呢?

大不列顛躊躇不決;她的美麗的臉……表現出沉思的神態。大家知道,她對于那個禍患是十分了解的,她在過去曾經同它做過很多生意。因此很自然地,她感到不愿意用她的矛去刺一個重要的老顧客。所以奧國就被委托來說服她?!獯罄驹诖蟛涣蓄嵉呐赃叄庵^,穿著一件羅馬式胸甲,她的劍插在鞘里,掛在身旁?!詈笳局鴥蓚€更為獨特的人物,一個——或許是葡萄牙——幾乎完全被遮擋住了,她緊緊地握著另一個人的手,這另一個人我們看得很清楚,可能是西班牙,手中拿著兩枝標槍。從西班牙對美國的戰爭中所暴露的情況來判斷,這些標槍的尖端很可能是錫的。值得注意的是,美國不在這群人里面。顯然,在這個時候,她仍然還穿著那件門羅主義的長袍。……天空中,十字架在這群人的頭上閃耀發光,它的光輝組成了一個圣安德烈的斜十字形,這是俄國的標記,是俄國的守護神之一的殉教的器具。

至于那個禍患呢,他正騎著一條龍,在一團火焰的光輝中撥開一方風云向前逼近;那是一條不會被人弄錯的遠東的龍,那片風云是從一座正在焚燒著的城市的火焰中升起的?!包S禍”騎上了一條龍!每個人各有自己的喜好。在河岸和懸崖之間是美麗的城市,只要風云吹到它們這里,它們的尖塔、圓屋頂、城堡就會遭受到那一邊那個焚燒著的城市的命運。奇怪的是,“黃禍”本人在外表上并不兇猛,他跏趺而坐,雙手合掌,相貌溫和,正在安然地沉思靜觀……他的身上有些東西使人禁不住想起引人喜愛的地藏菩薩來。

戴奧西譏笑道:“德皇是一個驚人地多才多藝、異常聰明的人;……但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錯誤地選擇了佛教創立人這個形象作為‘黃禍’的化身,而佛教在目前是世界上最少侵略性的宗教。”

畫面的下部有德皇“用他自己特有的粗獷而清晰的筆法所寫的御筆題辭……這個呼吁被譯成法語:‘歐洲各民族,保衛你們的神圣財產!’并以意譯的辦法十分自由地譯成英語:‘歐洲各民族,聯合起來保衛你們的信仰和你們的家園!’所有這些呼吁,都有德皇的簽名I.R.Wil-liamⅡ作為鑒證;在這幅畫的左下角,有幾行字說明這幅畫的由來:‘克納科弗斯根據德皇和普魯士國王威廉二世陛下的草圖繪于1895年?!?span id="y9k22hu" class="math-super">[36]

這幅油畫隨即由帝國印刷所以銅版印刷,廣為推出,不僅貼到了德國開往東亞的輪船上,還送給本國的俾斯麥等國務活動家,以及歐洲各國的王公和國家首腦。據美國學者理查德·奧斯汀·湯普森(Richard Austin Thompson)考察,這幅油畫也送給了時任美國總統的麥金萊(William Mckinley)。[37]歐洲大戰中任德國陸軍參謀總長的毛奇(Hel-muth von Moltke)奉命把這一“藝術品”送交沙皇。而早在同年的4月間,威廉二世就在同沙皇尼古拉二世的通信中描繪了“黃禍”的可怕,希望俄國明確自己在東亞所擔負的保衛歐洲基督教文明的使命,信中說:“我一定要竭盡全力保持歐洲的平靜,并且防護俄國的后方,以便沒有人會妨礙你在遠東的行動。因為,教化亞洲大陸,并捍衛歐洲,使它不致被龐大的黃種人侵入,顯然是俄國未來的偉大任務?!阋呀浐芎玫乩斫饬松系鄣哪莻€召喚,而且迅速抓住了時機;這具有重大的政治價值和歷史價值,由此將產生許多好處,我將有興趣地等待我們行動的進一步發展?!蓖?月10日,他在另一封信中告訴尼古拉二世:“歐洲必須感謝你,因為你業已如此迅速地了解到俄國在教化亞洲、在捍衛十字架和古老的基督教歐洲文化以抵抗蒙古人和佛教的入侵當中的偉大前途。……在你執行上天賦予你的這項偉大使命期間,我將不讓任何人試圖妨礙你,或在歐洲從后方攻擊你。”[38]

1898年1月,威廉二世又送給沙皇一幅畫。這幅畫沒有像前一幅那樣復制宣傳,但威廉二世給沙皇的信介紹了畫的內容:“請你接受我為你畫的一幅草圖。這幅草圖表現了俄國和德國為在東方傳布真理與光明的福音而充當黃海上的哨兵的象征性形象。我是圣誕周在圣誕樹燈光的閃閃光輝之下畫成這幅草圖的?!?span id="uw94moc" class="math-super">[39]他向沙皇表明如果日本把中國軍國主義化并領導中國對白種人斗爭,那必然會出現可怕的后果。到1907年,威廉二世還頗為得意地強調自己的先見之明:“‘黃禍’——這是我早就認識到的一種危險。實際上創造‘黃禍’這個名詞的人就是我?!?span id="hyoat9q" class="math-super">[40]但即使在德國,“黃禍”或者相近意義的說詞的更早使用者,就不乏其人。

德國有少數人從19世紀40年代開始關注東方。1847年,德國的俄國問題專家哈克斯托森(August von Haxthausen)在一本關于俄國的著作中,一開頭就考察了韃靼人在俄國歷史上的作用,然后提出,俄國“正在增加的亞洲居民有朝一日會重新涌往歐洲,并且這次會抵達大西洋?!W洲)如果正在變本加厲的社會解體造成無政府狀態,使軍事體系和紀律煙消云散,那么這種事情并非是不可理解的”。[41]專門談論中國者,則有著有《中華帝國史》的新教傳教士郭士立(Karl Gützlaff)和漢學家柏拉特(Karl Brater),他們曾樂觀地預言中國人會被基督教吸引,從而成為一個有偉大前途的國家。但是,同時的政論家達羅生(Johann Gustav Droysen)卻視中國為“世界強國”,并表示他不知道中國會不會走金帳汗國的道路。[42]而地理學家拉采爾(Friedrich Ratzel)在1876年出版了以社會地理學和人口地理學研究中國的著作《中國人的向外遷徙》,他在該書中提到美國加利福尼亞和澳大利亞正在談論“華人問題”和“黃色恐怖”這個口號,而且預料此類話題必然進入歐洲,因為“巨大的人口數目也幫助說明這些才能足以向感情容易沖動的人顯示不可抗拒的蒙古人泛濫的’黃色恐怖’”。[43]不過直19世紀70年代,德國這少數人的議論至多也只能說是中性的。如達羅生還是懷疑中國人是否會如同13世紀建立金帳汗國的蒙古人一樣;而拉采爾只是客觀地介紹加利福尼亞和澳大利亞的排華輿論,在談及中國人口眾多且具有經濟才能的同時,還形容產生“黃色恐怖”的人是“感情容易沖動的”。

到了19世紀80年代,德國人突然感到多種“威脅”。奧地利籍的經濟學家佩茨(Alexander V.Peez)提出注意美國的經濟擴張。到19世紀90年代初,即在威廉二世鼓噪“黃禍”之前,德國的政論家維爾特(Albrecht Wirth)即開始使用“美禍”一詞;而政論家弗蘭茨(Constantin Frantz)和他的學生舒哈特(Paul Ottomar Schuchardt)則表示,“俄國征服中國和在軍事上把中國人動員起來反對歐洲是完全可能的”,他們把這種威脅稱為“泛斯拉夫主義”和“東禍”。后者在《黃色恐怖》一文中表示了“在經濟上對于東亞應有的擔心”,并預言政治上將出現“美國俄國的世界二元主義”。[44]與此同時,由于日本引人注目地參加了1873年在維也納舉辦的世界博覽會,日本的工業化也引起了德國人的關注,德國學者斯坦因(Lorenz V.Stein)甚至分析說日本和中國會“形成一個偉大的東亞黨,那時這個黨當然能成為一種我們必須面對的勢力”。[45]而且也是在19世紀80年代,德國開始出現反猶太人運動的第一次高潮。

在各種令人不安的危言聳聽中,著重強調中國威脅的言論也出現了。1882年,一家名叫恩斯特·施邁茨納(Ernst Schmeitzner)的出版家宣告要發行一份《國際月刊》,其聲明呼吁德國人注意本國“在經濟上被扼殺的危險。這種危險一方面來自工礦業生產水平今天已經非常高的美國,另一方面來自巨大的中國,中國正在異常熱心地學會和開辦歐洲人的工業、技術和交通事業,至于這個東亞大國的數不盡的人重新開始流動,使歐洲第二次為蒙古人所淹沒這種對我們的危險,那就更用不著說了”。這個聲明載入了前述弗蘭茨1882年出版的《世界政治》(“年鑒”一類的書),影響比較大。弗蘭茨在《世界政治》中也表示“中國問題”會成為德國的國家大政問題,一方面是俄國可能會征服中國,并從軍事上把中國人動員起來反對歐洲;一方面是中國人在南美洲也有巨大的擴張機會,甚至幾十年后可能在俄利諾科河(Orinoco River)和亞馬遜河(Amazon River)岸上“產生某個新中國”。[46]因此,對于美國在1882年實行排華法案,德國輿論一般表示贊同,他們希望在德國運用類似于美國的排華法案來排斥猶太人,也禁止向德國和德國殖民地輸入中國勞工。旅居美國的德國人在《舊金山晚郵報》上疾呼“中國人必須走開”,并攻擊加利福尼亞的壟斷資本家與黃種人形成聯盟,使白種工人階級不能承受黃種人的競爭。

19世紀80-90年代,主要是德國和奧地利所在的中歐學術界出現過一種種族劃分的新說法,把蒙古人種北亞類型和歐羅巴人種印度、地中海類型之間的混合類型稱為“土蘭人種類型”,其體質以蒙古人種的基本特征為主,略兼有歐羅巴人種特征,主要分布在俄國的中亞與阿爾泰地區和中國的新疆等處,稱之為“土蘭系民族”(Turanian,中國譯稱“都蘭”,日譯“句蘭已安”),并且說“泛土蘭主義”或“土蘭游牧精神”比“泛斯拉夫主義”還可怕。德國語言學家斯皮爾曼的(Christian Spielmann)《新的蒙古人風暴》、前述奧地利人佩茨的《歐洲鳥瞰》,可說是“發現”泛土蘭主義和宣傳“黃禍”的代表作品,他們的“泛土蘭”謬論把“土蘭”的范圍從中亞、阿爾泰地區及中國的新疆擴大到了亞洲大部,包括北俄和日本,主張警惕中國、日本、俄羅斯聯合進攻歐洲。斯皮爾曼在《新的蒙古人風暴》中,把他所知道的關于蒙古人的遠征以及中國和日本的歷史事實纂集在一起,宣稱日本的崛起將“使億萬蒙古種人從他們的文化沉睡中喚醒,并且使他們上升為亞洲的,甚至是整個世界的統治種族”。他分析說,黃種人侵略的突破點將是利用俄羅斯,而俄國的擴張欲望與其說是由于“泛斯拉夫主義”,不如說是由“俄羅斯帝國內的土蘭游牧精神”所煽起。他設想的解除黃色威脅的方法是,讓俄國把注意力轉向東方,對付中國和日本;禁止向中國輸出武器,禁止歐洲軍官在中國軍隊中服務,阻止日本人在亞洲大陸立足;歐洲(除俄國外)結成聯盟。[47]

1894年夏天發生的中日甲午戰爭使德國人更加關注東亞。戰爭開始時,威廉二世與德國外交部的態度還是“不要干涉”。而德國一般公眾輿論則是支持“東亞文化的體現者”日本,反對“拖辮子的中國人”。但隨著中國的戰敗,德國國內輿論很快形成了“德國的利益是在中國,這些利益受到了戰爭威脅”的轉向,到1895年中日開始條約談判時,德國人加劇了“害怕吃虧”的擔憂。這一年的3月下旬,德國外交大臣比貝斯坦(M.Von Bibestein)已對俄國外交官查利科夫(N.W.Tscharykow)表示:“黃種人的聯合會構成一種危險”,“日本人和中國人同屬黃種人。在中國人眼里看來,日本人已經取得了很大的聲望,如果他們能對中國人建立一種保護關系,那就有可能產生一種利害的融合。這種利益對全體黃種人來說都是共同的,而與歐洲列強的利益則背道而馳”。[48]

對日本的警懼心理導致德國外交部聘用具有反日傾向的、曾擔任駐日外交官的巴蘭德(Max August Brandt)出任顧問。威廉二世讀了巴蘭德1895年初出版的著作《東亞的前途》后,在同年4月9日接見了巴蘭德,巴蘭德“對黃禍作了夸張的描述”,提出歐洲各強國聯合,使“歐洲商業的和工業的以及政治的利益免遭東亞的威脅”。他同時斷言,“讓俄國越是忙于遠東的問題,俄國對德國東部邊界的態度也就會越溫和”。威廉二世本來就有的類似想法顯然因此更加明晰和強化,所以他在7月30日又說:“必須設法把俄國束縛在東亞事務上,使它較少地過問歐洲和歐洲大陸的事務。必須使俄國利用正教教會和莫斯科區的權勢,作為基督教正教和十字架的先鋒戰士,作為文明的堡壘,站到反對由于日本而動員起來的中國襲擊的嚴重危險的前面去?!?span id="hrxqm62" class="math-super">[49]可以說,威廉二世的那幅《黃禍圖》,不光是這位皇帝自鳴得意的心血來潮,而是德國政治界、經濟界、學術界中部分人士面對當時錯綜復雜的世界政局,力圖維護和實現德國最大利益的思想的反映。

對于威廉二世的言行,德國人有不同的反應,有關懷疑和不同的意見以后還會談到,此處還是繼續分析甲午戰爭以后德國“黃禍論”的流行擴散。簡言之,由于19世紀末帝國主義列強在中國爭奪的加劇和中國人民的反抗,“黃禍論”在德國的喧囂有增無減。而德國皇帝的態度,顯然起到了“垂范”作用。

甲午戰爭之前,德國報紙上還有文章贊成把中國勞工輸入新幾內亞等德國的殖民地,讓“殖民地內的‘新臣民’緩慢地習慣于正規的勞動”,“但必須剝奪中國人作為獨立的商工業者而定居下來的可能性,而且不允許他們獲得任何地產。人們必須使中國人處于比土著還低的地位”。即只允許中國移民充當苦力,成為德國殖民者的生產工具,但到19世紀末,連上述這種苛刻的移民政策也受到懷疑。當時德國著名的政論家梯爾(Alexander Tille)在《萊比錫最新消息》上寫道:“中國人帶著固定的生活觀和獨特的文化而來,如果他們的數目足夠成立組織,那么他們就在這個國家站住了腳并且把它蒙古化——這就等于排除德國的統治,哪怕這一統治在形式上維持不變。這時對于德國人說來是喪失了殖民地,而對于德意志民族說來是一個巨大的希望破滅?!?span id="cvux49u" class="math-super">[50]德國的社會政策理論家F.希支(Franz Hitze)也說:“低廉的勞動價格將第二次對我們的社會起致命的作用,將剝奪我國的另外一個等級,即工人等級。美洲已經有了中國人問題,我們也不會幸免。我們將經歷一次兩方面的遭遇戰:同新世界以及同落后的舊世界?!?span id="4w74swn" class="math-super">[51]他所說的“新世界”是指美國,“舊世界”則指中國。奧地利外交家許伯納(Alexander von Hubner)也認為,中國人遍及地球四分之三的地方,“人們打算讓中國向歐洲人開放,但是人們卻使世界向中國人開放了……他不是憑暴力,而是憑勞動和儉樸的武器戰勝和排擠了白種工人”。[52]顯然,中國人口眾多和勞動力價格的低廉,是這時德國人擔憂的主要原因。

雖然也有經濟上的恐懼,但在當時那還只是一種推論。經濟學家R.耶納斯(Robert Jannasch)在名為《中國的開放》的演講中,預計中國也會有一天在經濟方面獲得獨立,但是到這樣的危險出現還會有很長的時間。[53]前面說到的巴蘭德在《東亞的前途》一書中指出,“歐洲和東亞之間在工業和商業領域中爆發一場大規模斗爭已是確定無疑的事”,他再三警告德國人,“決不要讓人把自己擠到一邊去!”[54]不過巴蘭德這里的“東亞”主要還是指日本。但是地理學家里希特霍芬(Freiherr Richthofen)從日本的情形體會到,“只要已經僵化了的好幾千年的世界觀的冰塊一旦被打破,蒙古種人能夠多么迅速地使自己的觀念轉變”,所以中國的工業化是必然的,而這也是“歐洲的無可逃避的厄運”。[55]

在鎮壓義和團運動的八國聯軍中,德國軍人瓦德西(Albert Grofv Waldersee)出任過聯軍統帥。德皇威廉二世發表了《不要寬恕》的演講,鼓勵他的士兵努力撲滅“黃禍”,而德國大主教昂塞(Anser)更在1900年末的一期《未來》(Zukunft)雜志上鼓吹殺死中國俘虜。辜鴻銘對此作了憤怒的斥責,有關情形在后面的辜鴻銘一節將會談到。不過當時在德國國內的輿論中,既有《日耳曼報》的稱贊教會、贊成“遠征”中國的言論,也有《萊茵西伐利亞報》批評教會的行為,不贊成遠征,主張盡快從聯軍中退出的建議。20世紀初在遠東參加過軍事行動的德國軍官們也有不同的觀感和結論。他們有的認為“黃禍在商業、軍事和政治方面都是存在的,雖然現實程度有所不同”,東亞的戰爭使得“關于黃禍的舊詞獲得了新的生命”,預言亞洲人會團結一致反對歐洲;也有人批評歐洲的殖民主義罪行,認為“對于我們德國人說來,黃禍是最不能成立的。如果它來到的話,我們能以充分鎮靜的心情來面對它”。有人甚至稱“政治的黃禍是一個幻影”,“黃種人是日耳曼人反對斯拉夫人的天然同盟者”。[56]顯然,即使是否定“黃禍論”的觀點,也是出于對德國利害的判斷。

威廉二世則持續唆使俄國關注日本,不惜制造日本已在武裝中國的謠言。1903年9月、12月和翌年1月,他三次致信沙皇,說“我在幾年前所描繪的那個黃禍正在成為現實”,“二千萬至三千萬受過訓練的中國人,由六個日本師團加以協助,由優秀、勇敢而仇恨基督教的日本軍官指揮”。他喋喋不休地重復警告沙皇,“日本人正在你我的背后偷偷摸摸地武裝中國人來反對我們”,“日本人一定會喚起中國人的希望,并煽動他們對白種人的普遍仇恨”。為此,威廉二世鼓勵俄國在東亞“尋找一個不凍的出??凇?,而且“俄國對于這樣的海港所在地的一條狹長的海岸地帶應當擁有權利”,還有“朝鮮必須是而且即將成為俄國的”。[57]威廉二世的挑動與日俄戰爭有多大關系,當然說不清楚,但他利用俄國打擊日本,而把中國和朝鮮作為他抵制“黃禍”的計劃的犧牲品,則是再明確不過的。

20世紀初年德國關于自己與各國關系的看法與政策,可以說是八方警懼,四面出擊。德國擔心“美國的威脅”,斷定美國與歐洲的對立已經形成;但又認為不存在“共同的歐洲”,特別反對英國在1902年與日本結盟,故把英國稱為“白種人的叛徒”而視其為敵人。在東方,德國對日本和俄國同樣眼紅和擔心。正如對世界歷史和世界政治素有研究的阿爾伯萊希特·維爾特(Albrecht Wirth)在《日本的危險性》一文中所形容:“德國人總是過分輕易地上當。只要受到任何強烈的影響,他們就要弄得昏頭昏腦。于是祖國和整個歐洲就似乎立刻處于危險之中。首先我們看到世界被猶太人吞掉。然后世界又成為盎格魯薩克遜人的天下。為了換換花樣就召喚出黃禍來,預言歐洲將被苦力和佛教徒淹沒。我們一會兒害怕中國人的人數眾多,一會兒害怕日本人的火柴和木材零賣的經濟后果。為了要裝備艦隊,必須把英日聯盟時時抬出來嚇人,要不就是俄國巨人在地球上投下了黑色的陰影。”[58]維爾特的描繪和形容不可謂不全面深刻,但這里仍有一個重要問題,德國人上了誰的當?鼓噪這種“威脅”、那個“禍患”的,不是也有德國人嗎?威廉二世不遺余力地喧嚷“黃禍”就是證明。但維爾特并沒有以自己的高見來批駁他的皇帝。

作為民族國家與馬基亞維利主義(Machiavellism)的擁護者,維爾特只是不贊同純粹從種族角度討論各種危險和威脅,但他同樣是一個政治達爾文主義者和民族利己主義者。他認為:“國家所保衛的不是種族,不是文化,而僅僅是它自己,它的領土和它的利益。這些主要是物質的利益,同種族和文化毫不相干?!?span id="g9neotq" class="math-super">[59]所以他在1899年就寫過《中國人的發展和擴張》,談論中國的勞力外遷和可能出現的與歐洲的工業競爭;1900年-1904年又寫了前述《日本的危險性》和《歷史上的民族性和世界霸權》,認為“東方一定會重新興起……一定會成為一支力量,從而為東方格斗的最猛烈階段提供誘因”,還說覺醒的中國“會對俄國有危險”。[60]到1905年,他又寫了前述《黃禍與斯拉夫禍》,稱“現在龐大的黃龍正在翻騰,看來像是一個無比巨大的彗星要遮蔽天空”。[61]可見民族國家利益至上論者與種族利己主義者在觀察和思考的出發點上雖有差異,但四面樹敵的歸宿卻仍然相同。晚年的維爾特支持希特勒的理論和行動,再清楚不過地證明了這一點。

1905年日俄戰爭結束以后,德國的“黃禍論”主要指向日本,斯特凡·馮·柯茲(Stephan von Kotze)在《黃禍》一書中批評英國人缺乏遠見,竟同日本結成反俄同盟來保障自己對亞洲的支配地位,而沒有看出日本獨特的世界政策和它的種族目的,而“如果一旦德國和英國也被排擠出中國海,如果已經開始的雪崩淹沒了暹羅和安南,并且經過英屬緬甸而向前印度傾注,同時日本在南海肆無忌憚地實現自己的殖民政策的欲望,吞并了菲律賓和巴布亞并且轉向相當缺乏防御的澳大利亞——到那時白種列強將整批從事全面的十字軍戰役和一場瓦德西戰役。然而已經太遲了”??缕澋倪@些懸想在當時幾乎被視為天方夜譚。但不到40年后,即到太平洋戰爭爆發時,他的預言與現實卻驚人地相似??缕澮虼藢Χ韲в型椋J為俄國擔負著執行白色人種“東部邊境政策”的使命,至少是想利用俄國,讓其成為“黃色東方的無數游牧民族同西方的日耳曼民族和拉丁民族之間的”[62]緩沖力量。

威廉二世在日俄戰爭之后繼續鼓吹“黃禍論”。一方面他對1905年前后英國報刊上“黃禍”一詞的頻繁出現感到滿意,說“現在他們的報紙已經第一次用了從我的畫上取來的‘黃禍’這個術語,而《黃禍圖》現在正在成為真實”,[63]另一方面對英國政府與日本結盟,沒有按照德國的“白種人共同反對有色人種”的號召行事提出批評和警告。他對俄國敗在日本手下表示不屑,說俄國“斗爭得很不高明,要是進行這樣的斗爭的是德國軍隊的話,日本人就會被打敗”,“自俄國在黃禍面前表現了自己的弱點以后,德國就負有制止這一災禍擴展的責任”。[64]但是這個自以為聰明的皇帝還想繼續玩讓別人替他火中取栗的把戲,這時他看中了實力日益上升的美國。當1906-1907年美日關系變得緊張,美國派出艦隊作世界訪問以展現實力時,威廉二世趁機對美國人喊話:“你們的總統對于黃種人進攻白種人是怎樣想的呢?現在日本人正在準備進攻膠州,美國很能阻止它這樣做。只要美國一舉起指頭,日本就不敢輕舉妄動了!”[65]當時的德國的確曾想方設法擴大美日矛盾,也企圖離間已與日本結盟的英國與美國的關系。對于新敗的俄國,威廉二世一面為之打氣,一面使用激將法,他對沙皇說:“如果你們愿意作歐洲人,你們也就必須保護歐洲反對黃禍。如果你們認為自己是亞洲人,那你們就必須同黃種人聯合起來。”[66]并且說在他的印象中有出現第二種情形的可能。

威廉二世還不斷通過別人向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relt)傳遞種種不實的訊息。諸如有一萬名日本兵隱藏在墨西哥,打算從大西洋和太平洋兩方面進攻巴拿馬運河,而日本背后的主謀是英國;“英國是白種人的叛逆者”,德國必將在最近期間對英國訴諸武力;還說美國人在一兩年內肯定會對日本作戰,德國對美國正在作的必要準備感到高興等等。羅斯福“對威廉二世的不穩定性深感震驚”,“對皇帝的心境和意圖”表示“嚴重憂慮”,擔心這些談話的內容如果發表出來,“就會惹起一場國際性的風暴”。

事實上,威廉二世對沙皇的激將,果然使得沙皇“大為憤怒”;而他關于日本為“黃禍”的談話,也“在日本引起了很大的憤怒”。于是威廉二世又通過羅斯福向駐華盛頓的日本大使作“真實的解釋”:“那種認為皇帝談‘黃禍’是針對日本的說法是‘假造的和卑劣的’?!?span id="exfhkpf" class="math-super">[67]從威廉二世的所言所行可以知道,“黃禍論”在德國統治者那里猶如一根魔杖,其變幻完全出于損人利己的外交策略的需要。而其隨心所欲地編造的各種理由和訊息,則使人感到它與同一時期在歐美書報上流行的各種關于人種斗爭的“未來小說”完全是異曲同工。

德國“黃禍論”的另一個特色是強烈的種族優越感,而部分學者的作品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前述地理學家拉采爾在《中國人的向外遷徙》中,雖然認為中國人同歐洲人一樣有自由發展自己天賦的權利和必要,主張寬厚和積極地理解中國人的遷移,拋棄“人類的各種有天賦的種族的互相交往只可能是一場無情的生存斗爭”的意見,但他自己仍然擔心,“如果蒙古種居民像一個低等階層插入到高加索種居民的下面,這一階層樂于從高加索種居民那里接受粗賤的勞動,并且把較高尚、較愉快的文化職能留給他們去完成”,那就會產生一種危險,即“高等種族必不可免要衰落下去,如果它的機體的低級職能被轉交給一個外族的話”,所以不能低估外來者會破壞原來高等種族的“同一性和內在的有機聯系”。他說美國“黑人解放的災難性后果有目共睹”,故只有當中國移民“卑躬屈膝”,并不要求權利,不是長久地留在國外,而是有了一些積蓄就跑回中國去的情況下,白種人才用不著害怕這種人口和勞動力的競爭。[68]

德國第一流人類學家但同時也是社會達爾文主義者的奧托·阿蒙在1900年贊同德國參加遠征中國,其理由就是地球將人滿為患,白種人必須及早獲得新的地區:“價值較小的種族(如黑人、印第安人)將在這一斗爭中戰敗。中國人的遭遇也將相似,他們固然由于自己的適應能力不至于毀滅,但白種人將對中國實行統治?!菚r將出現一種新的社會制度,中國人被造成為第二等的工人。他們沒有較高的抱負,他們樂于接受任何工作。不用說,不應當給予他們選舉權?!?span id="u2cerfn" class="math-super">[69]政論家朗格(Friedrich Lange)大力鼓吹“純粹的德意志精神”,作家沃耳措根(Hans von Wolzogen)高度評價朗格德國文化優越的觀點,不僅認為黑禍、赤禍和黃禍都是對德國文化精神的威脅,還補充提出了一種“無色禍”,即以為種族混雜也是巨大的危險。

德國還有一種因多種優越感而產生的看法,認為可能有“黃禍”但不足為懼。傳教士馬爾丁·邁埃爾(Martin Maier)宣稱,抵制黃種人的擴張是基督徒的權利和義務,而白種人的倫理文化的優越性也無可置疑,“如果我們用基督教的武器去打中國人和日本人,那么我們一定會打敗他們”。[70]堅信“福音”力量的傳教士們反對在中國設工廠、筑鐵路、開礦山,認為這只會導致中國工業化而加劇生存競爭,只有傳播“福音”才符合西方的利益。政論家澤奧多·希曼(Theodor Schie-mann)認為黃種人對西伯利亞的擴張是可以明顯看出的,但只要俄國的統治仍然保持,這一侵入就不會擾亂任何人。俄國肯定不會讓中國人越過烏拉爾山。他還說:“我們同樣也不相信日本的樹會長上天。這一勁頭十足和精力充沛地努力上升的民族固然作出了驚人的成就,但是不能設想它會取消歐洲領導世界的資格。這一民族的理想的核心不足以為此。他們不是基督徒,他們只表面地接受基督教文化作為達到目的的手段,單是這一事實就已使他們做不到了?!?span id="frachaq" class="math-super">[71]德國基督新教學者維特(Johannes Witte)通過比較文化、地緣政治的分析,既確信西方和白種人的優越,又不相信黃種人會團結,“倒是堅信中國和日本之間的敵對”,[72]從而輕視和拒絕“黃禍”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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