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非常的東西文化碰撞:近代中國人對“黃禍論”及人種學的回應
- 羅福惠
- 15477字
- 2019-08-09 18:57:41
二 俄國的“黃禍論”
正如沙皇俄國的國徽是一個分別面向東方和西方的雙頭鷹所象征的那樣,俄國對東方黃色人種的態度十分復雜。俄國的主體民族俄羅斯屬于白種人的斯拉夫族,在拜占庭時代確立了歐洲文化的主體地位,在宗教方面和東歐、希臘一樣信仰基督教的分支東正教。從13到15世紀,俄羅斯人受韃靼人的進攻和統治達數百年之久。當俄國逐漸強大,擺脫了韃靼人的壓迫之后,他們又越過了歐亞分界線的烏拉爾山,征服了廣袤的西伯利亞和克里米亞高加索;到19世紀又把中亞細亞并入俄國的版圖。隨著西伯利亞大鐵路的修建,俄國開始向中國東北推進,從中國東北和西北兩個方向加深了與東亞的接觸。
與此同時,俄國又在歐洲先是與法國,后是與英國、德國爭霸。對于俄國這個龐然大物,歐洲國家除了沒有尊敬之外,畏懼、厭惡、貶斥,以及想利用它的心情兼而有之。卡爾·馮·羅特克(C.von Rotteck)在1834年出版的《世界通史》中說,“衰落將逐步把我們導向中國人的命運,而俄國人將會是我們的戰勝者,正如蒙古人或滿洲人戰勝中國人一樣”。[73]顯然是把俄國貶斥為亞洲的和半蒙古式的野蠻落后國家。盧梭(Jean-Jacyues Rousseau)在他的《社會契約論》第8章中預言:“俄羅斯帝國想要征服全歐洲,但是被征服的卻將是它自己。它的附庸而兼鄰居的韃靼人將會成為它的主人以及我們的主人的。”[74]俄國境內有大量亞洲民族居民,德國出色的俄國問題專家哈克斯托森(August Freiherr von Haxthausen)考察了韃靼人在俄國歷史上的作用之后,在其1847年出版的《關于俄國內部狀況、人民生活以及農村制度的研究》一書中,曾預計“正在增加的亞洲居民有朝一日會重新涌往歐洲并且這次會抵達大西洋”,甚至連俄國人亞歷山大·赫爾岑(Aleksandar Herzen)也在自己的筆下把俄國描繪為“配備電報機和火車輪船,在司令部里有卡諾(Lazare Carnot)和蒙熱(Gaspard Monge)將軍,在拔都率領下配備有步槍、米格奈式火箭和康格萊維式火箭的成吉思汗”統治的專制集權國家。[75]直到19世紀70年代,當法國與德國發生戰爭時,西歐國家都認為俄國是西歐自相殘殺的真正獲利者,俄國會通過組織和利用其境內亞洲民族來實現它對歐洲的統治。為此德國、奧地利的人種學家制造了所謂“土蘭系民族”的說法,夸大俄國的“土蘭文化”成分。當時西歐的文人和記者通常把“俄國”“韃靼”“亞洲”混為一團,“俄禍”也就等同于“黃禍”。至于企圖利用俄國為歐洲阻擋“黃禍”的典型,則是前述德皇威廉二世送給沙皇的“黃禍圖”和一系列信件。當時英國報紙上就有文章指出,這顯然是那位自以為聰明的皇上要別人為他火中取栗。
在俄國思想界內部,由于有些人感受到西歐的敵視、排斥和輕視,而且明確地認識到英國是“俄國在亞洲擴張的障礙”,于是形成了影響頗大的對抗西歐的東方派、歐亞學派與亞洲主義思潮。陀思妥耶夫斯基(Fedor Dostoyevsky)也許是此類思想的先驅。出于對西歐的強烈怨憤,陀氏起而反對俄國自彼得大帝以來的完全歐化的努力,強調必須承認俄國人的亞洲特征,希望俄國的亞洲政策能給予全體俄羅斯人以“榮譽和自尊”,并提高俄國的威望。不過陀氏理解的東方主要是指伊斯蘭教范圍的中亞細亞。為了同英國抗衡,他擁護俄國向中亞細亞地區推進。
幾乎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時,赫爾岑在對西歐表示失望之后,也贊揚了俄國的“土蘭”因素,贊同俄國轉向亞洲。在費多羅夫(Nicolai Fiodorow)以“耕地和草原的二元論”為基礎的歷史哲學里,俄國和中國被列為同等重要的國家,他甚至認為有可能通過中國及中國人崇敬祖先的原則來革新人類思想。思想家康斯坦丁·列昂捷夫(Konstantin Leontjew)認為中國、印度和土耳其的文化遠遠高于巴爾干斯拉夫人和西歐的文化,他把俄羅斯文化中的“土蘭”成分看成是俄國亞洲使命的起點。列夫·托爾斯泰(Leo Tolstoy)甚至把俄羅斯人列入東方民族。直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發生之前,俄國象征主義文學流派中的葉賽寧(S.A.Yesenin)、尼·克留耶夫(N.Klyuev)、亞歷山大·布洛克(Alexandar Blok)等人經常在各自的作品中談論“蒙古主義”,表現出強烈的亞洲因素。
“東方派”中的聯合派或者說融合派強調“俄羅斯人的亞洲使命”。他們超出了斯拉夫主義者反西方的態度和要求俄羅斯疏遠西歐與中歐的主張,還提出無條件地批判種族傲慢。他們認為俄國處于歐亞兩大洲的中間地位,從而給了俄國一種“亞洲使命”,即從歐洲以外的傳統,也就是從亞洲的生活和信仰中汲取新的力量,并促成斯拉夫人和亞洲人的聯合或融合,共同反對歐洲侵略者。但是“東方派”中的斗爭派雖然同樣強調俄羅斯的亞洲使命,卻把斗爭目標指向中國,俄國著名的遠東研究者普列瓦爾斯基(M.N.Prje Walskij)將軍和馬爾頓斯(F.F.Martens)教授都提出,“中華帝國在蒙古、新疆和其他地區的伊斯蘭教臣民都在等待俄國去拯救”。還有一個布里亞特(Buryat)族醫生巴特馬耶夫(S.A.Badmajew)在1893年拜見俄國政治家維特(Sergei Witte)時,曾經建議俄國政府鼓動中國的西藏人、蒙古人和回民起來暴動,反對清王朝的統治。[76]
曾經經營報業,也是俄華道勝銀行經理和中東鐵路董事長的愛斯倍爾·烏哈多姆斯基(Esper Uchtomskij)侯爵,曾在1890-1891年陪同當時的俄國皇太子,即后來的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到東方旅行。烏氏自認為屬于東方派,提出了“黃色俄羅斯”和俄亞帝國聯合的思想,他懷著使沙皇統治亞洲的幻想,卻標榜平等對待一切非歐洲民族;又帶著俄羅斯的高傲自大,把亞洲民族看成本質上是迷信、神秘、虔誠、古板、無限忠誠和馴服的人。1900年義和團運動期間,烏氏宣傳過俄中聯盟;稍后又在一系列政論文章中宣揚他自己及和他類似的俄國人在同亞洲人交往時的熱情與篤厚,并以此來同西方帝國主義的冷酷與貪婪做對比,他進而提出:“為什么亞洲本能地感覺到被稱為東方的那一部分精神世界是在俄國呢?深厚的宗教感情使亞洲與俄國的神秘的向往相遇的原因就是對沙皇的虔誠的尊敬”,因此“在最完整地表現為佛教的亞洲教義和俄羅斯的民族精神之間建立起一個共同體”是完全可能的。[77]但在1902年,當烏氏在《現代評論》上發表《中國的民族精神》一文時,雖然正面介紹了中國人的特征,描繪了中國文化的燦爛景象,而同時又稱四億中國人為“對未來的持久的威脅”。他說:“當我們一想到要愈來愈深地陷入黃色種族的萬頭攢動的生活的污泥中去的時候,我們就戰栗起來”,“我們設想一下我們的歷史境況,大膽地說,就是我們的永久的境況,我們是處在完全自相矛盾的文化形式的中間”。他還預計中國會走上日本的道路,肅清自己海岸上的外國人,控制全部的進出口,甚至可能征服東南亞。[78]
具有德國血統但忠于沙皇的俄國政論家海爾曼·布隆霍弗(Her-mann Brunhofer),曾把烏哈多姆斯基所寫的陪同俄國皇太子到東方旅行的旅行記譯成德文,可說是烏氏的同道。布隆霍弗在《俄國伸向亞洲之手》一書中,談及“俄國的亞洲使命”,諸如建設西伯利亞大鐵道,“幾年以后,只要西伯利亞大鐵道把黃海的海港直接同波羅的海和黑海連接起來的時候,旅客的來往和貨物的運輸將會大大地發展。到那時,東方和西方的一些至今尚被津津樂道的閉關自守的理論,就將由于高度文化和本性的交流以及貨物的來往而消失在鐵道的枕木之下了,并將讓位于這種信任:地球為所有人開放空間”。在種族和宗教方面也將出現新的變化,“斯拉夫人和‘土蘭’血統將再次混合,半歐洲半亞洲種族的新的邊境人民將成長起來,斯拉夫人將通過他們把基督教歐洲的文化世界的較高的生活方式帶給尚未開化的亞洲內陸心臟”。
布隆霍弗對英國在亞洲的霸主地位深懷怨恨,認為俄國的東進政策就是要抗衡英國,并且平衡俄國與德國的緊張關系。因此他認為日本對中國和朝鮮的侵略,也是英國對俄國的打擊;如果英國不讓俄國進入渤海灣的不凍港的話,俄國就應該向帕米爾和通往印度的要隘推進,尤應在印度一旦發生動亂時就采取行動。他說,“東方世界并沒有死。……東方民族愈來愈覺醒,今天在黃海之濱發生的事情,明天或后天也會以另外的形式在印度河和恒河的兩岸重演”。他主張俄羅斯人盡快學會印地語,因為“懂得印地語的俄羅斯商人、軍官、學者或外交官在與印度進行的邊境交往中就會高出一手”。所以當時俄國的東方派基本上是反英派,他們所說的“東方”也包括印度半島。
布隆霍弗顯然也是一個“黃禍論”者。甲午戰爭期間,他就指出日本有通過同中國和朝鮮形式上結成聯盟在遠東建立霸權的野心,其范圍最后將推及印度支那半島和印度東部。這一預言值得后人驚奇,因為50年后日本在“大東亞共榮圈”名義下的擴張范圍和侵略方式都被布隆霍弗言中!當然他的文章中更多的是謬誤。比如他擔憂佛教的力量,以為“佛教正在躍躍欲試,想成為一個世界性的政治力量。如果日本能成功地把佛教國家聯合成一個宗教政治的聯盟,那么歐洲基督教世界將受到迄今還無法想象的危險的威脅。因為佛教國家聯合起來,統一的宗教政治行動的第一個后果,將是基督教歐洲在東亞的傳教的破產,將是那些如大家所熟知的在中國、日本和后印度在任何時候都是用武力來維持的機構的垮臺”。由于布隆霍弗具有德國血統且一貫主張德、俄協調一致,所以他在德國也很有影響。由此也就不難明白,德皇威廉二世的“黃禍圖”上,“黃禍”的化身為什么是一個乘龍的佛陀了。
布隆霍弗認為俄國的亞洲使命源于它的地理位置和所受到的“威脅”。因為從頓河到烏拉爾,從阿爾泰到朝鮮邊境,幾乎形成了佛教各宗支的不斷的“鎖鏈”,佛教只要在東方建立起一個宗教政治基地,信徒就會由于內在的原因被吸引向這個基地。他認為未來高度工業化的中國“將是一個惡魔”,它將服從佛教的世界宣傳,作為一個強國與歐洲抗衡,這是前所未有巨大威脅,而“大力保護西方國家不被東亞洪水淹沒這一世界歷史任務,將因而重新落在俄國身上”。[79]
這里不妨打亂時間順序,對俄國十月革命發生之后出現的歐亞學派和亞洲主義略作介紹,因為在“重視東方”這一點上,歐亞學派和亞洲主義與19世紀末的東方派有共同之處。歐亞學派是十月革命后流亡到保加利亞的部分學者形成的一個思想派別。他們把“歐亞”理解為烏拉爾山東西兩邊的俄國,從而把俄國既同歐洲也同亞洲區別開來,于是縮小了歐洲和亞洲的版圖,他們把中國長城以南的地方、日本、印度支那、印度、伊朗以及小亞細亞才看成亞洲,其他地方都屬“歐亞”即俄國了。這一派人重視韃靼種族的因素,曾積極評價韃靼人在俄國及歐洲、亞洲的歷史作用。亞洲主義的代表人物是沙俄將軍溫哥爾·斯捷恩堡(Ungern Sternberg)男爵,他認為俄國發生革命是西方文明破產的證明,于是把目光轉向韃靼人。十月革命后他率兵進入蒙古,在庫倫(今烏蘭巴托)當了一段時間的“蒙古國家元首”,提出“大蒙古”的口號,號召蒙古人組織進攻歐洲的十字軍。1921年蘇俄紅軍進入蒙古,結束了他的統治。史實說明,俄國的東方派、歐亞學派以及他們“黃色俄羅斯”“亞洲主義”等口號,在有無“黃禍”的問題上或許認識不同,但在主張俄國在亞洲擴張領土上,則幾乎是一致的。
在俄國思想界,習慣地認為俄國是西方的東方堡壘,是反對亞洲專制主義的前衛和先鋒,因而既有傲慢自大,又懷有敵視甚至恐懼的心情,就如同東方派既想與亞洲民族聯合甚至融合,但又要向東方擴張并加以打擊一樣。俄國19世紀的權威漢學家瓦西里·帕烏諾維奇·瓦西里耶夫(Wassilij Pawlowitsch Wassiliew)就是一個典型。瓦氏曾長期居留中國,研究中國的語言文字、宗教信仰、文化與政治,熟悉中國的情況。他從不懷疑西方文明優于東方文明,認為致力于全人類的文明化是歐洲各民族的任務,而俄國作為亞洲的“解放者”對于亞洲特別是中國,具有不可推辭的責任,因此在遠東推行歐式憲法以及開發這些國家的經濟是絕對必要的。強烈的帝國主義思想使得他很早就提出修建西伯利亞大鐵路直通太平洋。他樂觀而傲慢,但也料到了威脅性的遠景,不排除中國會有組成幾百萬大軍的能力。他在《中國的進步》中寫道:“如果中國把太平洋的富饒的島嶼拿到自己的手中,它就能立刻威脅俄國、美國、印度和西歐。如果它的力量足夠的話,它可以消滅一切反對者,即使是全世界都反對它。那時候全世界都將布滿了中國人。幻想描繪出來的未來就是如此,今天我們還很難想象它。”[80]
俄國文學家亞歷山大·布洛克(Alexander Blok)等人身上明顯地反映出追求與亞洲聯合和恐懼亞洲兩者之間的緊張和矛盾,或者說他們時而對歐洲打亞洲牌,時而又對亞洲打歐洲牌。布洛克聲稱自己要作為“斯基特人”(Skeat)同亞洲人聯合起來反對西方,甚至威脅西方說,“如果你們德國、英國、法國想要消滅俄國的革命,那就意味著你們不是亞利安人。……我們將斜眼看待你們兇惡的嘴臉。我們將轉向亞洲人,而東方將把你們淹沒,你們的皮將會用來蒙中國人的戰鼓”。但他在一封寫給他母親的信中又斷言俄國是保護歐洲不受亞洲分割的堤防。俄國哲學家尼古拉·費多羅夫(Nicolaj Fjodorow)建議利用中國來保護俄國,并為“白種沙皇同黃種沙皇的永久和平”辯護;但他又把佛教與“草原與沙漠上敵意的游牧勢力”等同起來。作家兼哲學家康斯坦丁·列昂捷夫(Konstantin Leontjew)也害怕和仇視佛教及儒教,視兩者為無神論的宗教。他認為具有這兩種信仰的民族一定會反對斯拉夫人和整個歐洲。他制造了“泛蒙古主義禍”的概念。[81]
當然也有反對“俄國的亞洲使命”之說的。一個只署名N.S.的作者在《俄羅斯思想》1882年第1期上發表《關于俄國和德國的東方政策同斯拉夫問題的聯系的筆記》的文章,認為所謂俄國的亞洲使命之說,是德國人發明的“詭計”。他說,“德國人不愧自稱為思想家的民族和僅次于希臘人的哲學之父。他們運用了自己的思維能力,就一定能找到他們需要的東西。這個發現就是他們為我們編造出來的新的歷史使命。根據他們的歷史政治理論,俄國政策的重點不應該是歐洲,而應該是在亞洲,因為俄國的歷史使命似乎是把歐洲文明傳播給亞洲各民族。在亞洲我們最終可以到印度洋和太平洋去,我們甚至正在做這一切,因為在很大程度上以印度為支柱的英國的海上優勢統治對德國人來說是很不舒服的,因此我們的亞洲使命據說還包括‘解放’印度的義務。而在歐洲我們就沒有權利向前推進,相反地,我們應該愈來愈向后退,因為我們在歐洲是沒有什么事可做的”。他強調俄國的對外政策應建立在“斯拉夫民族的種族思想”上,不能降低俄國公眾的“斯拉夫熱”。意思顯然是俄國更應該關注歐洲,尤其是不能疏遠了東歐的同為斯拉夫人種的國家。
俄國的無政府主義者米哈伊爾·巴枯寧,因流放西伯利亞,又經過日本流亡到美國,自命熟悉遠東情形,成為著名的“黃禍論”者。19世紀70年代初,他在題為《瑪志尼的政治神學和國際》一文中,提出歐洲、美洲大部和大洋洲的3.5億居民的自由世界受到了8.5億傳統的、野蠻的、奴隸般的亞洲人的“威脅”,盡管起因是歐洲促使了中華帝國從睡夢中覺醒,“當歐洲人進軍北京的時候,他們就給這個古老的帝國敲了喪鐘;一個新的制度無疑地將從廢墟中升起,如果五億人振作起來,那只能是可怕的,歐洲應該提防才是”。巴枯寧預見英國和俄國這兩個巨大的殖民國家會解體,而俄國將首當其沖。他對日本人深為欽佩,并認為俄國在黑龍江地區的勢力會因日本人的壓力而垮臺;俄國在西伯利亞的統治也會由于中國人的推進而崩潰。總之俄國在亞洲的占領地只有50年的壽命!巴枯寧作為無政府主義者,認為貿易和傳教都不可能“使亞洲文明化和人道化”,只有他歷來主張的“工人罷工”和“自由聯邦”是萬應靈藥。而這些方法,他認為可以通過在美國和澳大利亞的中國工人和華僑來模仿并傳回中國,而只有這才是唯一的希望。[82]
數年后巴枯寧對中國的態度更加惡劣。當時俄國政府對于在亞洲的戰略舉棋不定,即在征服阿富汗并進攻印度或是征服中國兩者之間存有爭論。巴枯寧認為前一目標“荒唐可笑”,因為阿富汗“好戰的人數眾多的部落”多由英國人武裝并加以訓練,這比對付1873年被俄國并吞的希瓦(Khiva)汗國“至少要困難兩三倍”;而印度是英國的殖民地,進攻印度就是與英國直接沖突。因此他說,“如果真的要從事征服,為什么不從中國開始呢?中國是非常富饒的,而且從各方面看,它比印度更容易為我們所控制,因為沒有任何人和任何東西把它同俄國分隔開來”,“事實上,利用中國的混亂和內戰(這是它的慢性病),就能非常深入地侵入這個國家”。巴枯寧似乎希望看到俄國“把蒙古和滿洲從中國分割開來”,并希望“聽到俄國軍隊入侵中國西部邊境的消息”。
雖然巴枯寧知道“俄國人盡可能地深入東方,對德國人是有利的”;而且基于反對沙皇專制的無政府主義立場,他認為“俄國人民卻不會跟著俄國政府走”,但是“來自東方威脅著我們的危險”太大,諸如中國人口眾多,“過度的繁殖率使他們幾乎不可能繼續在中國境內生活下去”,于是“以不可阻擋之勢大批向外移民”,加利福尼亞、澳大利亞、西伯利亞都是移民目標地。而在西伯利亞“一千二百二十二萬平方公里的遼闊土地上,至今居民不超過六百萬人,其中俄羅斯人僅約二百六十萬人,其余都是韃靼或芬蘭族系的土著,而軍隊的人數更是微不足道,怎能阻止大批中國人的侵入?”巴枯寧不僅把“移民”等同于“侵入”,還危言聳聽地無限夸大,稱中國人“不僅將充塞整個西伯利亞(包括我們的中亞細亞新領土),而且還將越過烏拉爾,直抵伏爾加河邊!”
巴枯寧還認為,中國內地的多數民眾既未受到西方文明影響,也“受中國文明摧殘程度較少”,這些人“精力無比充沛,而且強烈地好戰,他們是在連續不斷的內戰中鍛煉出來的”,“近年來他們開始熟悉掌握最新式的武器和歐洲人的紀律……這種紀律和對新武器、新戰術的熟悉掌握同中國人的原始的野蠻,沒有人道觀念,沒有愛好自由的本能,奴隸般服從的習慣等特點結合起來”,對俄國的威脅“多么巨大!”因此,巴枯寧強調說,盡管“俄國人口是如此稀少”“俄國人普遍地貧窮”,而且俄國“成功的機會是極小的”,但還是“應該把它的全部武裝力量堅決地派往西伯利亞和中亞細亞,并著手征服東方”。[83]這個無政府主義者在談到沙皇政府的時候語帶譏誚諷刺,但他蔑視中國文明和人民大眾,建議對臆想的“威脅”主動進攻、全力征服的兇惡態度,更是明白不過了。
19世紀70年代后期到80年代前期,俄國因為侵犯新疆邊境與中國產生矛盾,俄國政界遂有多人拾巴枯寧余唾,喧嚷中國威脅。如在1878年的柏林會議上,俄國的全權代表、俄國駐英國大使彼得·舒瓦洛夫(Peter Schuwalow)就警告與會者說,要把他們的爭執放在一邊,而把注意力集中到來自遠東的威脅。1880年6月,俄國政治家亞歷山大·庫西林(Aleksander Kchinin)說:“我不滿地看到,我們受到中國蟻群的煩累。當然可以在他們有所作為以前殺死許多。從肌肉來看,他們是很強壯的。”他還引用德國作家兼歷史學家卡爾·希倫(Karl Hi-eron)的話說“世界的統治權終有一天會落到他們(指中國人)身上”。
1890年,俄國的宗教哲學家兼文學家弗拉基米爾·索洛維耶夫(Wladimir Solowjew)發表了題為《中國和歐洲》的長文,文章分析了中國向東南亞、澳大利亞和加利福尼亞的移民問題,也研究了中國國家組織和軍事力量的現代化發展,字里行間已流露出明顯的恐懼。不過他的筆墨主要用于探討宗教、文化問題,他用基督教的真理標準考察中國的倫理文化和生活方式,雖然承認中國文化和中國的生活秩序中“也存在一種真理”,但以為“這種真理已不能再前進了,它已經被拋棄和無法得以實現”。所以中國文化和歐洲文化雖然同等地有意義,但卻不具備同等價值。中國文化死守陳舊的原則,而“世界進步的基督教歐洲的思想”卻會“使我們的生活更好和更完善,直到我們達到一個包含一切的意氣風發的境地為止,直到過去都復活為一個永恒的、真正不變的生活為止”。他認為“在不幸的情況下,中國不會占領我們,但會成為對我們的巨大的危險,就像伊斯蘭世界對中世紀的歐洲那樣”。為了防止這種“危險”,索洛維耶夫希望實現中西“這兩種極端的文化的真正內部的和好”,即“把滿足他們的殷切的愿望的可喜的消息帶給遠東的非基督徒們,就像當年基督教的傳教士在他們轉向希臘和羅馬的非基督世界所做的那樣”。
索洛維耶夫忠于他的信念,從不懷疑基督教的最后勝利。但他認為“基督進步的理想在歐洲實現得很不夠”,這主要表現在法國革命和由此而來的激進主義的“錯誤的進步”以及“錯誤的中國主義”。他反對激進革命的觀點很明確,但所謂歐洲人的“錯誤的中國主義”具體指的是什么卻不明確,有可能是指完全敵視中國和中國文化的極端態度。這從他當時的結論可以看出來。他說:“我們錯誤的保守主義和錯誤的進步主義一樣在內部的矛盾中崩潰了,而中國人不但比過去更為強大,他們完全有理由這樣做:他們忠實于他們自己。如果歐洲的基督信徒們忠實于自己,就是說忠實于世界基督教,那么中國就不會對我們構成危險。我們也將要占領遠東,但不是用武器,而是用精神力量”;只有在歐洲背叛了基督的全部真理時,“黃禍”才會成為現實。他相信基督真理“能對所有的人施加影響,不管他屬于哪一個種族”。[84]
1894年的甲午中日之戰以后,俄國思想界的“黃禍論”更加強烈。除前面說到的布隆霍弗明顯轉變腔調之外,索洛維耶夫也不斷地就黃種人同世界的“爭執”發表看法。1897年他在一篇題為《為善意辯護》的文章中說,“從現在開始黃色種族就不可避免地把西方的技術和文化的方法占為己有,他們把這種方法用來作為一種手段,以便在決戰中取得對歐洲人的他們自己的精神原則的優勢,這一點是可能的。這一場即將來的戰斗將是歐洲同蒙古人的亞洲的最后的,但也是最可怕的一場世界戰爭……誰在這場戰斗中取得勝利,這對人類歷史并不是無關緊要的”。至于何等重要,他在三年后的《關于非基督徒的故事》中有詳細描述。
索洛維耶夫雖然相信最后的勝利必定屬于基督教的歐洲,但他還是希望“防患于未然”。所以他在1900年去世前的最后一件作品,是獻給德皇威廉二世的一首題為“龍”的詩,詩中說:“騎士們的后輩!你是忠實于十字旗的。基督的火在你的劍上燃燒。你的威脅的話語是神圣的,上帝的心充滿著仁愛。……但是在龍的大口的面前你懂得了,十字架和劍合而為一了。”[85]顯然是希望德皇現在就擔當起保衛歐洲不受蒙古人種攻擊的衛士之責。
1904-1905年日俄戰爭期間及其以后,俄國政府曾組織過一次“黃禍”宣傳運動。《新時代報》上有一個化名為“阿爾古斯”的政論家,詳細地描繪了在倫敦和東京的“各種泛亞洲主義的集會”的情景,分析所謂“亞洲的覺醒和泛亞洲運動”的威脅。彼得堡的《論壇雜志》發表了《東方的危險》等文章。《新時代報》駐倫敦的特派記者韋塞里茨基(Sergej Wesseletzky)在倫敦亞洲協會宣傳由于俄國的戰敗引發了全歐洲的危險,整個歐洲必須聯合起來對付戰勝國日本。該報駐柏林特派記者梅爾尼可夫(Nikolaus Melnikow)把前述索洛維耶夫的《關于非基督徒的故事》譯成德文,還寫了序言及相關的政論,并建議用德文翻譯索洛維耶夫的全部作品。他一再引用德皇威廉二世關于“黃禍”的談話,也介紹了索洛維耶夫寫的那首題為“龍”的詩。一個名叫艾列茨(N.K.Eletz)的俄國艦長也帶著同樣的任務在布魯塞爾和其他城市進行宣傳活動。
19世紀90年代末擔任過俄國陸軍大臣,日俄戰爭開始時又任最高司令官的阿列克賽·庫洛帕特金(Alexej Kuropatkin),在日俄戰爭剛結束后寫了一部回憶錄性質的著作《俄國軍隊與對日戰爭》,其中涉及這個軍人對俄國的政策及遠東“威脅”的看法。
庫氏基于歐洲應該協調一致的一貫立場,主張俄英兩國“在亞洲融洽合作”,反對俄國同英國爭奪阿富汗和印度。他認為俄英兩國“都必須對付被征服的各民族想要打倒他們的征服者的那種自然愿望”,而且“20世紀在亞洲一定會看到基督教民族和其他民族之間的一場大沖突”,所以他強調俄國“同基督教國家結成同盟來反對異教種族,對于人類的幸福是極其重要的”。他不僅主張俄英兩國建立協約的親善的關系,甚至設想“萬一印度有任何大規模的起義,我們就可以站在英國這一邊”。
庫氏在主張與歐洲各國協調,尤其是不要損害英國在印度和阿富汗的利益的同時,堅定地認為俄國應該把力量集中在遠東。他在分析了中國的面積、人口、俄中貿易,以及兩國“長達六千余英里”的邊界線的情形之后,對俄國“駐扎在西伯利亞的軍隊的數目始終非常之少”感到擔憂。他為俄國占領中國的烏蘇里江地區,還有俄國“不得不對朝鮮建立一種暫時的保護權”,以及“修筑一條從外貝加爾穿過滿洲到達海參崴(Vladivostok)的鐵路”,“取得關東(遼東)半島的一部分(包括大連和旅順)”,“并且把整個滿洲包括到我們的勢力范圍以內”的措施辯護,稱上述侵略行為符合“積極的路線”。在新疆方面,他建議“將肥沃的伊犁地區(這個地區象一個堅固的棱堡一樣向東突出)加以并吞……因為那會使我們便于設防,并且可以作為對中國人的一種威脅”。此外,庫氏還從宏大的目標上提出了對華戰略,諸如“不允許中國的武裝部隊有任何增長,也不允許他的武裝部隊有任何發展”;“盡可能發展我們同中國的社會關系和商務關系”,在東北則“應當采取一切手段來取得商業上的絕對控制”;“盡可能避免在中國土地上同其他任何歐洲國家發生爭執”。
與多數俄國軍人不同的一點是,庫氏不同意俄國進一步在中國東北拓展版圖,他說吞并這里“是很不上算的”,“如果滿洲仍然是中國的一部分,那倒要好些”。庫氏為何會發此“善心”?他說,奪取中國東北“將永遠破壞中俄之間的和平關系”,這當然是虛情假意,而真實的擔心是,如果中國東北和早先被俄國強占去的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地區一樣成為俄國的領土,其“結果將會使許多滿洲人定居在我們的領土以內,定居在俄羅斯人現在還很稀少的黑龍江和烏蘇里江地區,我們的薄弱的殖民地將被黃種人的浪潮所淹沒。東部西伯利亞將完全成為非俄羅斯人口……中國人這樣涌入阿穆爾省地區,無疑會改進這里的農業水準,把這里的荒地改造成為花園;但在同時,西伯利亞的剩余土地將轉入非俄羅斯種族之手,而每一公頃這樣的土地都是應該保留給我們自己的民族的”。他預計俄國人口“到公元2000年可能會達到四億左右,我們現在就必須開始至少為這個數目的四分之一留出土地”。盡管庫氏對俄國人口增長的估計大有失誤,但他對俄國的長遠利益是絕對忠實的。
庫氏在書中反省了俄國在日俄戰爭中失敗的原因,諸如“俄國國內事態的嚴重狀況和人民(對這場戰爭)帶有敵意的、漠不關心的態度”;俄國事前沒有“同歐洲列強達成某種諒解”,“把我們的大部分武裝部隊保持在俄國的歐洲部分”,“后備隊卻在滿洲作戰”;俄國在西伯利亞尤其是遠東地區不僅人口稀少,軍力不足,而且由于沒有開發當地資源,致使當地所需的糧食和大部分軍需品“不得不從俄國的歐洲部分和西伯利亞運去”,而“俄國和滿洲之間的鐵路交通很薄弱”,沒有“將西伯利亞鐵路鋪設雙軌以及沿黑龍江岸修筑一條鐵路”,“試圖通過北冰洋和葉尼塞河來運輸供應品的失敗”等;最后是認為俄國沒有充分利用歐美與俄國同為白色人種的感情,“去設法封鎖世界各國對日本的金融市場……如果我們耗盡了日本的財政資源,而且把戰爭繼續進行下去,我們就有可能很快迫使日本尋求體面的和平”,但結果卻是俄國與日本的“和議過早地達成”。
庫氏認為,俄日簽訂的《樸茨茅斯和約》“承認了日本是俄國在亞洲的征服者;締結這樣一種和議,不僅對我們,而且對所有在亞洲擁有屬地或權益的列強,都將具有嚴重的后果。僅僅在不久以前才預見到行將出現的‘黃禍’,現在已經成為現實”。根據何在呢?庫氏認為“雖然日本已經在戰爭中取得勝利,但是它仍然在急促地擴充它的兵力,而中國則正在日本軍官的指導下,按照日本的式樣建立一支龐大的軍隊。在很短的時間內,中國和日本就能夠把一支一百五十多萬的軍隊開進滿洲,如果這支軍隊是來對付我們的,那它就會繼續推進,從俄國手里奪去西伯利亞的許多地方,使俄國淪為第二流國家”。顯然除了日本在擴充兵力這一條屬實之外,其他又是推論。
不僅如此,庫氏還危言聳聽地對全體歐美人加以煽惑,他說:“讓日本在滿洲戰場上取得絕對的勝利,這一般說來是不符合歐洲的利益的。戰勝的日本可能和中國聯合起來,舉起‘亞洲是亞洲人的亞洲’這面旗幟。清除歐美在亞洲的全部企業將是這個新興大國的第一個目標,把歐洲人趕出亞洲將是它的最終目的。在歐洲大陸上已經沒有多少發展余地,歐洲如果沒有廣闊的世界市場便無法生存。……這種危險正在逼近,而且是如此緊迫。”
庫氏不僅是一個軍人,而且具有政治家、外交家的頭腦。“黃禍論”成了他得心應手的魔杖,他既要利用“來自遠東的對于我們國家的威脅”煽動俄國人的“愛國主義”,號召俄國“社會所有各階層都應該準備……奮身而起團結得象一個人一樣,保衛我們祖國的完整和偉大”;又利用所謂“亞洲人的亞洲”的口號勸誘西方列強“消除彼此之間的分歧”,一致對付亞洲人民的民族解放運動;還要利用“未來的戰爭”號召俄國加快發展西伯利亞的交通,并“把軍隊的基地盡可能移到西伯利亞”。尤其惡毒的是這樣一句話:“做好準備不僅同一個國家的軍隊,而且同這個國家的全體愛國人民進行一次新的戰爭。”[86]無論這個國家是中國還是日本,總之她的“全體愛國人民”都成了俄國的敵人,把“黃禍”的“原罪”強加到了東亞人民身上。
1911年7月,在英國倫敦舉行了討論種族關系問題的第一次世界種族大會,俄國多爾帕特(Dorpat)大學法學教授雅斯琴科(A.Yastchenko)作了題為《俄國在東西方互相接近中的任務》的發言。作為學者的“理論研究”,這篇發言帶有若干理性與思辨的色彩,但仍然充斥著西方的價值觀和俄國的“東方使命”感,而且其焦點放在中國。
雅斯琴科首先指出,“黃禍的真正性質”是由于“中國富饒”和“世界的重心……轉移到太平洋”,使得“某些西方強國要設法在那個地區取得優越地位……引起了競爭和敵視。黃禍和遠東問題也許終歸要成為一項真正的禍患,即成為西方列強之間為爭取在遠東的優越勢力而進行斗爭和戰爭的危險。那會是一項嚴重的危險,因為在目前情況之下,一場歐洲戰爭可能會導致亞利安族的大大削弱,并使之完全受團結一致的蒙古人的支配”。如果按照雅斯琴科的“黃禍”和遠東問題起因論,應該責備跑到中國和遠東來“進行斗爭和戰爭”的西方列強,但這位教授卻把“嚴重的危險”歸結為蒙古人種可能會趁亞利安族的大大削弱而取得支配地位!而且他強調,“畏懼東方的情緒……便集中到中國身上。毫無疑問,中國本身自成一個世界;不同血統的幾億人民,卻共同擁有一種獨特的文明,一種特別的傳統和一種特有的脾性。中國是‘泛蒙古主義’這個重大問題的中心,是‘黃禍’的中心”。
雅斯琴科說,“黃禍的含義通常被了解為黃種人對西方各民族的直接攻擊的危險”,“這種擔心并不是完全沒有根據的。誰能知道,當千百萬新人進入世界商務的競爭場時,在世界各種勢力的關系中會發生什么變化呢?當這許多人按照軍事技術的最新要求武裝起來時,會發生什么事情呢?這些具有不同的文明和完全不同的生活原則的國家進入世界,對于整個文明會有什么影響呢?”但是這位教授又沒有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而是表示“必須承認,對于黃禍的畏懼是被大大地夸大了”。
雅斯琴科的理由之一是,“東方精神與其說是取決于種族因素,不如說是取決于整個一系列的條件”,“日本不論在歷史方面或民族性方面——有事業心、上進、俠義和好戰等特性——都從來不是一個清一色的東方國家。……日本以其迅速歐化、理解并浸透西方精神一事證明,當我們發現了白種人和黃種人互相接近的共同基礎時,種族的差別將不會阻止他們向一起靠攏”。總之,他認為由于“日本已經堅決地轉到西方這一邊”,所以白種人不應該畏懼日本。他甚至認為,“俄日戰爭是一項重大的錯誤,雖然從歷史觀點來看,這次戰爭也許是必然的。這次戰爭的好影響,在俄日兩國的相互了解和兩國人民的相互接近方面已經表現得很明顯”,所以俄國“同日本的諒解是自然的”。應該說雅斯琴科認為東方精神不是取決于種族,而是由整體的歷史條件形成的民族性格所決定的看法頗接近于科學,但他以為日本已經歐化就不會再與西方為敵的判斷言之過早,1914年發生的歐洲大戰和后來的太平洋戰爭就一再打破了之前的預言。
日本既然不是問題的所在,那么中國就成了問題的中心。不過雅斯琴科認為問題遠非一些人想象的那么嚴重。
首先,中國在“軍事上的禍患似乎是很大的”,但是他強調,“不能僅僅根據各國的人數來估計它們的軍事力量。……勝利并不是總是在人數多的一邊。在軍事斗爭中,最重要的是心理力量和斗爭的組織方式”。雅斯琴科認為,中國人與日本人不同,“在他們的心理品質中,好戰精神是沒有根基的”,而“心理的特征,特別是好戰精神,需要多少世紀才能形成,很難想象一個民族的特性能夠輕易改變”。這就是承認中國人更熱愛和平。還有,在軍事斗爭的“組織方式”上,“發揮最重要的作用的是政治上的普遍團結,財政資源和其他物質資源,對于戰爭的熱情,統治者行動的協調一致等等。現在西方文明中的國家組織比東方的國家組織要強大得無法比擬。中國要達到這樣的地步,必須按照歐洲的榜樣徹底地從事改造和改革”。但是雅斯琴科樂觀地說,“一個經過改革的中國就將不再與我們相異。它將同西方接近,參與國際通商,并且將被迫服從于世界均勢的一般法則”。他還預見到不久的未來,“人類的國際組織將以一個政治聯邦團體的形式出現。中國將被迫加入這個聯盟”。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位教授的上述觀點具有不少合理性。
其次是“來自中國方面的經濟上的禍患”,諸如“害怕中國工人移居入境”,以及“擔心可能會從一個經過改革的中國那里遇到商業和工業上的競爭”等等。雅斯琴科也認為上述情形“更非不可避免”。其理由,一是“中國的人口并沒有稠密到如此的地步,以致隨著中國自己的工業的發展,中國的工人竟不能在本國為他們的勞動找到一個市場”,他舉例說,當時“英國的人口密度相當于中國的人口密度的三倍”,但能說英國是經濟上的禍患嗎?二是“如果中國的工業化和資源的開發增加了生產,消費也將相應地增加。如果中國出售得更多些,那么購買的也會更多些。它的預算將會擴大。由于新經濟形式發展的結果,中國將會有新的需要”。顯然這位教授具備的最起碼的“經濟法則”常識在這里派上了用場。
最后是文明與道德上的“黃禍”。雅斯琴科認為中國人特性上有“社會秩序永恒不變的思想,祖先崇拜或佛教的消極普救主義”,這與西方思想確實不同。但他指出,“這些只不過是更大的真理中的一些健全的要素。這些思想對于歐洲人的思想方法的片面性確實是一種極好的解毒劑”。他解釋道,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思想的特征“是過分地崇拜過去,否定塵世,涅槃思想”,這種“不承認進步的權利就導致停滯、衰退、解體,最后則導致對于過去本身也加以輕視”;而西方思想“是同樣過分地崇拜將來,承認世界的現狀”,使“生活失去了有機進化的連貫的性質”而成為“無目的的長途跋涉”。而目前世界所需要的“是在這種相反的過程中保持一種平衡”。這就是雅斯琴科對東西方文明的特性及其各自價值的基本看法。
但是雅斯琴科仍然強調,如果認為“黃禍并不存在”,“不能看到在黃種人和白種人之間實際上存在著很大的距離,以及因此在他們之間有斗爭和仇視的可能性,那將是一種不可饒恕的輕率”。不過他可能意識到,在他之前談論“黃禍”及來自東方的“威脅”的觀點和內容足以使他的論證成為了無新意的重復,于是別出心裁提出,“中國人民大眾的粗鄙的實證主義和實際的唯物主義則是一種較大的禍患”。或許是怕別人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他又作了強調和補充說明:“有一種真正的危險是,到人類聯合了起來,普遍和平的時代確立了下來的時候,中國的唯物主義精神可能會激勵全世界。那時,宗教和道德的理想將不得不同人類心靈方面的粗俗鄙劣作斗爭。”原來,這位教授所謂中國人的“粗鄙的實證主義和實際的唯物主義”,實際是指中國人的無神論思想、理性實用主義以及身體官感上對于物質享受的知足常樂。反過來說,在雅斯琴科的眼里,中國的人民大眾都是缺乏理想情操、不高尚不文明的“渺小人物”。但這不過仍是西方“有教養的紳士”鄙視華人的老生常談。
為了不“給予東方民族以必要的抗衡力量”,雅斯琴科強調俄國應發揮巨大的作用,首先是俄國應該“運用聯盟和充分諒解的方法”,“建立一種白種人的均勢,以便防止他們在互相斗爭中失掉自己的力量”。其次是“建立一種白種人和黃種人的世界范圍的均勢”。如何建立后一種“均勢”呢?雅斯琴科說,首先在認識上“千萬不要從種族平等、種族友愛的理論原則輕率地推論說,目前各個種族實際上就是平等的”,意思就是應該承認種族是不平等的,是有優與劣、“偉大”與“渺小”之分的。其次,他反對“急進的和平主義者的普遍裁軍原則”,強調“當出現有關保衛具有偉大價值的東西的問題時,戰爭是必須的和神圣的”,因此不能“急進地廢除戰爭”,只有采用對“種族同種族的關系加以整頓,加以組織,各個種族必須作為有機的成員加入到整個人類的生命統一體中”的方法,才能“逐漸地使戰爭歸于無用”。說到底,雅斯琴科的“均勢”論,是反對人道主義、反對種族平等、反對和平主義的“均勢”論,所以實質上是主張所謂“偉大種族”的優勢論。
雅斯琴科接著說,“每一個偉大的歐洲種族都負有一種在世界上散布殖民地的使命。首先是盎格魯撒克遜人,其次是西班牙人,最后是德國人和法國人”。當然他認為俄羅斯種族最偉大。因為“俄國具有一種強烈的基督教信仰,它意識到自己擁有一種崇高的道德理想”,“它的歷史活動總是以亞洲各種族同化于歐洲文化來促進文明”。原來,俄國在16世紀以后越過烏拉爾山,把版圖擴展到高加索、中亞、西伯利亞直至西太平洋沿岸,都是為了實現“高尚的道德理想”!建立殖民地,吞并或強占他國領土,都是為了“促進文明”!而且雅斯琴科主張俄國還要充分利用它“處于東西方之間”的這種優勢,繼續在“調和東西方方面獲得成功。在實現宗教和科學的綜合這件事上,俄國將向東方和西方都提供它們所缺少的東西”。
為了實現俄國“調和”東西方的使命,雅斯琴科向沙皇政府建議:一是“以向它的亞洲各省積極殖民和在西伯利亞修筑通入中國的道路的辦法來同中國密切地接近”。二是“以最大的精力”對“東方文明進行研究”,“考察并了解東方人的心靈及其內心的理想”。三是“俄國必須傳播它自己的學說。必須竭盡全力在蒙古人(種)當中推廣歐洲的科學教育”。特別是以“一種信仰和熱誠的行動”來“大力推進基督教傳教事業”。[87]從雅斯琴科的文章中,人們看不到歐洲文明應從東方文明中汲取哪些“解毒劑”,也看不到俄國“自己的學說”是什么;能看到的只是他在“調和東西方”的幌子下,主張使用軍事和政治力量加強俄國在遠東的地位;在“促進文明”的口號下推廣“歐洲的科學教育”和推進“基督教傳教事業”。
從19世紀50年代到20世紀20年代以前,沙皇俄國就是在“黃禍論”和“東方使命論”的鼓噪聲中,強占了中國東北、西北邊疆的大片土地;在1882年為遏制中國和朝鮮的移民,制定了只有沙皇的臣民才能在西伯利亞購置土地的法令;1904-1905年為爭奪中國東北而與日本發生戰爭;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又慫恿和支持外蒙古從中國分裂出去。雖然在此期間,俄國有諾維科夫(N.I.Novikov)、托爾斯泰、列寧(Vladimir Lenin)等人鮮明地反對“黃禍”之說(后面有專節敘述各國的反“黃禍論”),但正義的聲音卻為惡聲淹沒,其聲勢遠不敵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