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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聯·郁達夫·《北斗》

1930年3月2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在上海成立,距今已經整整八十五年了。

據現有史料,左聯發起人有五十余人之多,55包括了魯迅、郁達夫和后期創造社、太陽社、南國社等文學社團的成員,而對創造社元老郁達夫是否列名發起,當時曾有過不同意見。參與左聯籌備小組工作的夏衍在1980年1月所作的《“左聯”成立前后》一文中回憶,當他與馮乃超二人受籌備小組委托,將左聯綱領和發起人名單初稿送請魯迅審閱時,魯迅對發起人名單中沒有郁達夫提出了異議:

這次會見是在魯迅家里,我們說明了籌備會討論的經過,把兩個文件交給了他。魯迅很仔細地同時也是很吃力地閱讀了那份文字簡直象從外文翻譯過來的綱領,后來慢慢地說:“我沒意見,同意這個綱領。”又說:“反正這種性質的文章我是不會做的。”接著他又看了發起人的名單。有些他不認識的人,我們一一作了介紹,他也沒有表示不同意見。最后他提出為什么沒有郁達夫參加發起?我們說,郁達夫最近情緒不好,也不經常和一些老朋友來往。魯迅聽了之后,很不以為然地說:“那是一時的情況,我認為郁達夫應當參加,他是一個很好的作家。”我們表示同意。不過我們說這還得征求他本人的意見,魯迅也贊成。56

查魯迅日記,1930年2月24日云:“午后乃超來。”《魯迅全集》對此句的注釋為“馮乃超來請魯迅審閱‘左聯’綱領草稿”。由此,或可斷定,馮乃超、夏衍與魯迅的這次重要會見,時間為1930年2月24日。只是有一點,魯迅日記未記沈端先(夏衍當時用名)的名字。

四年之后,夏衍撰長篇自傳體回憶錄《懶尋舊夢錄》,在第四章“左翼十年(上)”之第三節“籌備組織‘左聯’”中,寫到這次拜訪魯迅時,幾乎原封不動地照搬了《“左聯”成立前后》中的上引這段話,但有一個關鍵的改動,即把“我們說,郁達夫最近情緒不好……”改為“乃超說,郁達夫最近情緒不好……”,57“我們說”變成“乃超說”,這可以理解為對郁達夫列名左聯發起人,至少馮乃超開始是持有不同意見的。58

到了1985年,為紀念郁達夫遇害四十周年,夏衍寫了充滿感情的《憶達夫》,文中在憶及郁達夫與左聯關系時,又是這樣回憶的:

關于達夫和“左聯”的關系,我看到過的有關文史資料和回憶文章中,也有一些不符合實際情況的記載。1930年2月下旬,“左聯”籌備組草擬發起人名單時,對郁達夫應否列名的問題,確曾有過不同意見,有人(鄭伯奇、錢杏邨)贊成,也有人反對,當時我不了解文藝界內情,也沒有堅持。后來馮乃超和我拿了這個名單向魯迅征求意見,魯迅就問:你們問過郁達夫沒有?為什么不列他的名字?于是我們就在發起人名單上加上了達夫的名字,并決定由我去征求他的同意。大概在2月下旬的一個雨天,我和陶晶孫一起去看他,他病臥在床上,我簡單地把籌備成立“左聯”的事告訴了他,并讓他看了發起人名單。他就說:你們要我參加,就參加吧,不過我正在“冬眠”,什么事情也做不了。59

這個回憶又恢復了“我們說”,對整個事情來龍去脈的回憶則更為完整。如果1930年2月24日馮乃超、夏衍拜訪魯迅這個日期確實無誤,那么,夏衍與陶晶孫拜訪郁達夫征求同意列名左聯發起人的日期就應該在1930年2月25日至3月1日之間,因為3月2日左聯就召開成立會了。但已經刊行的郁達夫1930年2月—3月日記是摘錄,不是全部,60所以夏、陶到底哪一天拜訪郁達夫,還是個懸案,有待將來郁達夫日記的全部公開。

不管怎樣,郁達夫列名左聯發起人曾有過不同意見,在魯迅建議下方得以列名,卻已是不容置疑的了。令人驚訝的是,郁達夫列名左聯發起人之后不到九個月,又被左聯“請他退出”。有關情形,左聯首任常務委員鄭伯奇在十五年之后所寫的《懷念郁達夫》中首次作了披露:

不久,文壇起了波動,新的運動發生了。達夫對于新運動早有共鳴,大家都希望他能夠參加。也許是達夫在文壇的地位和他的社會關系妨礙了他,大家總覺得他不甚積極。但是當團體成立的時候,他當然參加了。不知由那里傳出來的話,據說他曾對徐志摩先生說:“I am a writer, not a fighter”。這句話引起青年朋友們的不滿。在我主持的一次大會席上,通過了請他退出的決議案。這是我終身引為遺憾的一件事。其實,“我是作家,不是戰士”這一句話,嚴格地解釋起來,固然有點不妥,而解決的辦法,至今思之,究嫌過火。我在當時不能制止,自然應該負責。這句話若在以后幾年間說出來,決不會引起這樣的波瀾。61

這段文字盡管有點隱晦,意思還是明確的。“新的運動”指左翼文藝運動,“大家”希望郁達夫“參加”,他當然也參加了的“團體”是指左聯。時光荏苒,又過去了一十七年,進入晚年的鄭伯奇撰寫了《“左聯”回憶散記》,再次舊事重提,表述也更為清晰完整:

因為政治環境惡劣,“左聯”很少開會員大會,但在初期,卻召開過幾次人數較多的會,地址好像都在北四川路附近。記得在北四川路橫浜橋附近一所小學里開過一次會,是臨時召集的。會上有人提出這樣的意見:郁達夫對新月社的徐志摩說:“我是作家,不是戰士。”向“左聯”的敵人公然這樣表示,等于自己取消資格,應該請他退出。一時群情激動,紛紛表示贊成。我主持會議,未經深思,遂付表決。達夫因此和“左聯”一時疏遠,并對我深致不滿。以后,我擔任良友圖書公司編輯,彼此才逐漸恢復交情。62

歸納鄭伯奇先后兩次回憶,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左聯初期,在一次“臨時召集”的“大會”上,表決通過了請郁達夫“退出”左聯的決議,這次“大會”正是由鄭伯奇主持的,而之所以非請達夫“退出”不可的依據,是他對左聯的“敵人”徐志摩說了“我是作家,不是戰士”這句話。郁達夫與徐志摩是中學同學,兩人關系一直很好,當時的徐志摩是否就是左聯的“敵人”,是大可懷疑的。徐志摩的文學主張和創作實踐當然與左翼作家不同,但他卻沒有把左翼作家視為“敵人”,而很愿意與之交朋友。63

郁達夫生前對此事也有過兩次直接的公開表態。一次是1933年5月在杭州答記者問,他是這樣說的:

左翼作家大同盟,不錯,我是發起人中的一個。可是,共產黨方面對我很不滿意,說我的作品是個人主義的。這話我是承認的,因為我是一個小資產階級出身的人,當然免不了。……

后來,共產黨方面要派我去做實際工作,我對他們說,分傳單這一類的事我是不能做的,于是他們就對我更不滿意起來了。所以在左翼作家聯盟中,最近我已經自動的把“郁達夫”這名字除掉了。64

另一次是他1939年在有名的《回憶魯迅》中提到此事:

當時在上海負責在做秘密工作的幾位同志,大抵都是在我靜安寺路的寓居里進出的人;左翼作家聯盟,和魯迅的結合,實際上是我做的媒介。不過,左翼成立之后,我卻并不愿意參加,原因是因為我的個性是不適合于這些工作的,我對我自己,認識得很清,決不愿擔負一個空名,而不去做實際的事務;所以,左聯成立之后,我就在一月之內,對他們公然的宣布了辭職。65

郁達夫這兩次回憶顯然對左聯成立后的一些過左的“實際工作”,如“分傳單”、飛行集會等表示不滿,但回憶也存在若干偏差,如他說的“一月之內”就向左聯“宣布了辭職”,按常理視之,時間上不可能那么快。而且,“宣布了辭職”是什么意思呢?1930年12月間確實有關于郁達夫“脫離”左聯的公開報道,值得注意:

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以后,郁達夫亦有名字在里面,不過聽說達夫在左聯并沒有做過什么事情,左聯的會議,他從未參加過。近來達夫在林語堂、徐志摩等宴會上,曾當眾表示:“自己是一個文人,不是一個戰士。”同時,他又寫信給左聯,說他自己因為不能過斗爭生活,要求脫離關系云。66

這則報道或可證實那句“我是作家,不是戰士”并非空穴來風,而是郁達夫在某次與徐志摩、林語堂等的宴席上所說的。想必由某位在場者傳了開去,才引發左聯大會上“請他退出”的表決。但是,這次宴會到底是什么時候舉行的,有哪些人參加?郁達夫“又寫信給左聯”的“同時”到底是何時?仍都是個謎。

不僅如此,夏衍在《懷達夫》里對左聯的這次表決也表示了懷疑:

談到達夫和“左聯”的關系,還有一個直到現在還弄不清楚的問題,那就是鄭伯奇1962年9月間寫的《左聯回憶散記》中所記的“左聯”通過了把郁達夫除名的決議。……這篇回憶中對于“左聯”在會員大會上通過“請他(郁達夫)退出”的情況敘述得很詳細,但這件事發生于哪年哪月,卻沒有具體說明,而只說是在“左聯”成立之后的“初期”。“左聯”成立于1930年3月,“初期”,那應該是在1930年或1931年之間,當時我是“左聯”的執行委員,說我對這樣一件大事毫無印象,是不大可能的。更使我不解的是“左聯”成立初期的黨團書記是馮乃超,不久后接替乃超的是馮雪峰,以及當時和達夫經常有來往的阿英,乃至鄭伯奇本人,在“文革”以前的二十多年中,都沒有和我談起過這件事。“左聯”初期(到1933年達夫遷居杭州之前),我和他不時見面,他遷居杭州后,每次到上海,也常常來找我,而他也從來沒有提到這個問題。現在,乃超、雪峰、伯奇都不在了,已經沒有核對的可能。近幾個月來,我問過幾位研究“左聯”史實的朋友,據說馮雪峰在60年代也曾講過,說“左聯”會員大會通過這個決議時只有他和柔石等四人反對。柔石是在1931年2月殉難的,那么這件事應該是在1930年的5月之后,因為5月以前“左聯”召開的三次會員大會,我都參加了的,我還自信我的記憶力不會壞到連這樣一件大事也會忘記到一干二凈的程度。當然,考慮到當時的歷史的環境,發生這樣的事也是有可能的。67

夏衍的疑問,確實事出有因。夏衍提出左聯“初期”三次會員大會,即1930年3月2日成立大會、4月29日第二次盟員大會和5月29日第三次全體大會,68他都出席,卻對除名郁達夫的表決“毫無印象”,這該怎么解釋呢?因此,鄭伯奇的兩次回憶是否屬實,必須尋找新的證據。

值得慶幸的是,左聯關于郁達夫的表決留下了文字記載,白紙黑字,證據確鑿,可惜夏衍生前未及看到。這個表決恰恰是在夏衍沒有參加的左聯第四次全體大會上作出的。1930年11月22日出版的中共中央機關報《紅旗日報》刊出了一篇《左翼作家聯盟第四次全體大會補志》,摘錄如下:

本月十六日下午六時左翼(聯)在會所開第四次全體大會,到會人數除聯盟會員三十余人外,還有日本戰旗社及中準會文化總同盟等代表多人參加。

首由主席作政治報告……

嗣戰旗代表報告……

旋由常委報告;大都是極嚴重的自我批評,例如過去脫開群眾坐在亭子間創作和不參加組織生活,忽視經常的訓練……等(此處的省略號為原文所有——筆者注),因此文化斗爭不能起實際作用,所以過去的工作,那是沒有什么好成績。報告畢,開始討論各提案,主要議決如下:(一)派代表參加廣暴代表大會并加緊廣暴工作——如印發傳單,公開宣傳集會等。(二)全體動員參加群眾實際工作。(三)擴大工農兵通訊運動。(四)爭取公開出版運動。(五)建立農村通信機關。(六)肅清一切投機和反動分子——并當場表決開除郁達夫。此外還有實際行動,決議多條不載錄。……至十時始散會。69

這篇報道清楚地傳達了一個信息,即左聯第四次全體大會1930年11月16日下午6時在上海某“會所”舉行,歷時四個小時之久。在眾多議程中,“常委”關于左聯工作“自我批評”的報告頗為詳細,而最后“議決”了六條決議,第六條是“肅清一切投機和反動分子——并當場表決開除郁達夫”。而與鄭伯奇的兩次回憶比對,不僅在大的方面,在具體細節上,也大致吻合。由此足以證明,鄭伯奇的回憶是可靠的。左聯就郁達夫會員資格進行正式表決確有其事,而且還不是表決“請他退出”,而是“開除”!

有必要指出的是,魯迅并未參加是次大會,1930年11月16日魯迅日記云:“星期。晴。午后往內山書店買書一本,二元五角。下午蔣徑三來。”左聯“初期”四次會員大會,魯迅總共只參加了二次,即1930年3月2日的成立大會和5月29日的第三次全體大會。70如果魯迅出席了第四次全體大會,也許“開除”郁達夫不會付諸表決,或者是另一種表決結果?一切皆有可能,但歷史不容假設。夏衍的質疑終于得以澄清。但夏衍披露的馮雪峰1960年的回憶仍然十分值得重視,左聯第四次全體大會表決“開除”郁達夫時,并非意見一致,馮雪峰、柔石等四位左翼作家投了反對票。

通過以上辨析,1930年11月16日左聯第四次全體大會表決“開除”郁達夫已無可懷疑。左聯成立之初,左聯成員中,郁達夫的文壇聲名僅次于魯迅,因此,“開除”郁達夫決非一件小事。而馮雪峰等反對這種輕率的關門主義做法,也為此后左聯機關刊物《北斗》發表郁達夫作品,以實際行動糾正這個錯誤決議埋下了伏筆。

《北斗》月刊創刊于1931年9月,距左聯“開除”郁達夫十個月。主編丁玲,鄭伯奇、張天翼參與編務。71《北斗》共出版了二卷八期,不像在它之前出版的《藝術月刊》《文藝講座》《沙侖月刊》《世界文化》等左聯刊物,僅出了一期就無以為繼。它比出版了六期的《萌芽月刊》時間還要長,實際期數與《前哨·文學導報》相等,72正如鄭伯奇所說的:“《北斗》是‘左聯’刊物中出版時期較長的一個。”73

《北斗》“出版時間較長”的原因,當然會有很多,但有一點是無論如何不能忽視的,很可能還是決定性的,那就是《北斗》與以往的左聯刊物不同,《北斗》彰顯了文學性,突出了作者的多樣性。以往大部分左聯刊物以發表宣言、聲明、報告、決議等左翼文件為主,而《北斗》改為發表文學作品為主,而且在主要發表左翼作家作品的同時,也有意識地刊登不少非左翼的有影響的作家的作品。這是以前的左聯刊物從未有過的文學新氣象。

且舉創刊號為例。創刊號發表的丁玲的小說《水》、蓬子的小說《一幅剪影》、白薇的劇本《假洋人》、隋洛文(魯迅)的譯文《肥料》(里琪亞·綏甫林娜作)、朱璟(茅盾)的評論《關于“創作”》、李易水(馮乃超)的書評《新人張天翼的作品》、寒生(陽翰笙)的書評《南北極》、董龍(瞿秋白)的雜文《啞吧文學》和《畫狗吧》等,作者都是左聯作家,乃至左翼文藝運動的領導人,這是題中應有之義。但同時也發表了冰心的詩《我勸你》、林徽音的詩《激昂》、徐志摩的詩《雁兒們》、陳衡哲的“小品”《老柏與野薔薇》、葉圣陶的“速寫”《牽牛花》和西諦(鄭振鐸)的評論《論元刻全相平話五種》。冰心、林徽音、徐志摩、陳衡哲、葉圣陶、鄭振鐸當時均在文壇上享有盛名,卻又都不是左翼作家,徐志摩還曾被左聯視為“敵人”,然而都在左聯刊物的《北斗》上亮相了,這是前所未有的,令人意想不到。

不僅如此,1931年10月《北斗》第一卷第二期發表凌叔華的小說《晶子》,同年11月《北斗》第一卷第三期以頭條位置發表沈從文的小說《黔小景》,都延續了創刊號的辦刊思路,即注意刊登非左翼的文學名家的新作。到了同年12月,郁達夫的名字終于出現在《北斗》第一卷第四期上,他發表了“雜感”《懺余獨白》,這是又一個令人注目的新訊號。

左聯成立之后,郁達夫作為“發起人”之一,并非一事不做,至少他在左聯刊物上發表過兩篇作品,即刊于《大眾文藝》1930年5月第二卷第四期“新興文學專號”(下)的《我希望于大眾文藝的》和刊于同刊1930年6月第二卷第五、六期合刊的《我的文藝生活》。《大眾文藝》本是郁達夫創辦的,自1929年11月第二卷起,郁達夫將該刊交由他創造社時期的同人陶晶孫接辦。陶晶孫也是左聯“發起人”之一,左聯成立,《大眾文藝》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左聯的刊物。從已經公開的郁達夫日記可知,郁達夫當時與陶晶孫關系頗好,來往甚多,他還引領陶晶孫拜訪魯迅。74左聯成立前夕,籌備小組特意委派陶晶孫和夏衍去征求郁達夫列名“發起人”的意見,顯然是經過認真考慮的。而郁達夫能為已成為左聯刊物的《大眾文藝》撰稿,恐也與此不無關系。

然而,為左聯機關刊物撰稿,且以已被“開除”出左聯的敏感身份為之撰稿,畢竟大不相同。郁達夫在《懺余獨白》中說得很清楚:“沈默了這許多年,本來早就想不再干這種于世無補,于己無益的空勾當了。然而《北斗》說定要我寫一點關于創作的經驗,我也落得在餓死之前,再作一次懺悔。”也就是說,他為《北斗》寫這篇《懺余獨白》,并非是主動投稿,而是《北斗》的熱情約稿。左聯的機關刊物主動向已被“開除”出左聯的作家約稿,這在左聯歷史上也是前所未有的。

除此之外,1932年1月出版的《北斗》第二卷第一期特大號發表一組“創作不振之原因及其出路”的征文,郁達夫又在被征之列,而且最快交稿,刊于征文首篇。魯迅也寫了有名的《答北斗雜志社問》。應征撰稿者除了茅盾、鄭伯奇、陶晶孫、張天翼、沈起予、楊騷、寒生(陽翰笙)、建南(樓適夷)、華蒂(葉以群)、穆木天、蓬子等左聯作家,還有葉圣陶、方光燾、徐調孚、邵洵美、周予同等非左翼作家和學者,丁玲則以主編的身份作了總結。其中戴望舒和陳衡哲發表的意見有點特別,戴望舒在《一點意見》的末尾說:“我覺得中國的文藝創作如果要‘踏入正常軌道’,必須要經過這兩條路:生活,技術的修養。再者,我希望批評者先生們不要向任何人都要求在某一方面是正確的意識,這是不可能的事,也是徒然的事。”陳衡哲則在復丁玲的信中,一方面表示“我很慚愧不能有什么有價值的意見貢獻給《北斗》”,另一方面又提問“你為什么不請陳通伯(陳西瀅)寫一點批評的文章呢?他是很好的。”顯然都有所指,都有弦外之音。

作為左聯機關刊物,《北斗》采取了與以往左聯刊物完全不同的頗為開放的姿態,這是什么原因呢?關于《北斗》,主編丁玲生前未曾留下專門的回憶文字,但她晚年在另兩篇文章中對這個問題作出了富于啟示的解答。

第一篇是她1981年8月3日在長春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學術研討會開幕式上的發言《我便是吃魯迅的奶長大的》,其中有這么一段:

《北斗》是左聯的機關刊物,是魯迅領導下的刊物。我是遵照他的意見辦事的。雜志開始比較灰色,但團結了各方面的知名作家,發表他們的作品,這都是按照魯迅的意見辦的。75

第二篇是她1983年5月30日完稿的《我與雪峰的交往》,文中以更多的篇幅較為詳細地回顧了她主編《北斗》的過程:

(黨組織)要我留在上海,編輯《北斗》。為什么要我來編呢?因為我在左聯沒有公開活動過,而且看起來我帶一點資產階級的味道,雖說我對舊的社會很不滿,要求革命,但我的生活、思想、感情還有較濃厚的小資產階級的味道。叫我來編輯《北斗》,不是因為我能干,而是左聯里的有些人太紅了,就叫我這樣還不算太紅的人來編輯《北斗》。這一時期我是屬馮雪峰領導的。《北斗》的編輯方針,也是他跟我談的,盡量地要把《北斗》辦得像是個中立的刊物。因為你一紅,馬上就會被國民黨查封。如左聯的《萌芽》等好幾個刊物,都封了。于是我就去找沈從文,當時沈從文是“新月派”的,我也找謝冰心、凌叔華、陳衡哲這樣一些著名的女作家。這在當時誰也不會相信她們是左派。所以《北斗》開始幾期,人家是摸不清的。撰稿人當中有的化名,外人一時也猜不著是誰。瞿秋白在這里發表不少文章就是用的化名。我編《北斗》有沒有受到過左的干擾呢?有,我記得有些時候,有的文章,一發出去同我們原來想的好像有抵觸。這不是又暴露了嗎?我們原來不想暴露《北斗》是左聯辦的,但這種文章一發出去,就暴露了。結果,原來給我們寫文章的一些人就不再給我寫文章了。像鄭振鐸、洪深這一些老作家,本來是參加左聯的;郁達夫,第一次左聯開會有他,在這個時候,都不曉得到哪里去了。這時候,雪峰提出:還要想辦法把這些人的文章找來。于是,我們想出個題目:請你們談一談對現在創作的意見——征文,這樣有些人的名字又在《北斗》上出現了,顯得我們這個刊物還是和很多著名作家有聯系。那個時候馮雪峰在左聯當書記,后來他調到文委工作,但是他還經常關心過問《北斗》的事。76

丁玲這兩段回憶在史實上略有出入。洪深確是左聯成員,但鄭振鐸并未加入左聯,郁達夫也未參加左聯“第一次開會”(即左聯成立大會)。盡管如此,這兩段文字仍具有很重要的史料價值。從中可知《北斗》的編輯方針自始至終得到了魯迅和馮雪峰的指導,特別是馮雪峰,當時正擔任左聯黨團書記,77丁玲在他直接領導下編輯《北斗》。主動約請有影響的非左翼作家為《北斗》撰稿,把《北斗》“辦得象是個中立的刊物”,其實都是馮雪峰的主意。這固然是應對國民政府高壓政策的策略,但顯然也有糾正左聯內部左的關門主義,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作家的長遠考慮在,顯示了《北斗》主辦者較為闊大而非狹隘的政治視野和文學眼光。而當初左聯“開除”郁達夫,馮雪峰就表示了反對,《北斗》一再發表曾被斥為“投機和反動分子”的郁達夫的作品,其良苦用心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總而言之,在左聯出版的所有刊物中,《北斗》辦得最有特色,文學性強,包容性也大,可以視為左翼作家建立文學統一戰線的最初嘗試,應在左聯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在1930年代上海文學史上也應占有較為顯著的一席之地。因此,在紀念左聯成立八十五周年之際,重新梳理左聯“開除”郁達夫的來龍去脈,重新評估馮雪峰、丁玲等編輯《北斗》的歷史功績,對更全面、客觀地審視左聯的功過得失,不是沒有益處的。

(原載2015年8月《上海魯迅研究》2015·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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