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魯迅到張愛玲:文學史內外
- 陳子善
- 8299字
- 2019-08-09 18:51:11
左聯·郁達夫·《北斗》
1930年3月2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在上海成立,距今已經整整八十五年了。
據現有史料,左聯發起人有五十余人之多,55包括了魯迅、郁達夫和后期創造社、太陽社、南國社等文學社團的成員,而對創造社元老郁達夫是否列名發起,當時曾有過不同意見。參與左聯籌備小組工作的夏衍在1980年1月所作的《“左聯”成立前后》一文中回憶,當他與馮乃超二人受籌備小組委托,將左聯綱領和發起人名單初稿送請魯迅審閱時,魯迅對發起人名單中沒有郁達夫提出了異議:
查魯迅日記,1930年2月24日云:“午后乃超來。”《魯迅全集》對此句的注釋為“馮乃超來請魯迅審閱‘左聯’綱領草稿”。由此,或可斷定,馮乃超、夏衍與魯迅的這次重要會見,時間為1930年2月24日。只是有一點,魯迅日記未記沈端先(夏衍當時用名)的名字。
四年之后,夏衍撰長篇自傳體回憶錄《懶尋舊夢錄》,在第四章“左翼十年(上)”之第三節“籌備組織‘左聯’”中,寫到這次拜訪魯迅時,幾乎原封不動地照搬了《“左聯”成立前后》中的上引這段話,但有一個關鍵的改動,即把“我們說,郁達夫最近情緒不好……”改為“乃超說,郁達夫最近情緒不好……”,57“我們說”變成“乃超說”,這可以理解為對郁達夫列名左聯發起人,至少馮乃超開始是持有不同意見的。58
到了1985年,為紀念郁達夫遇害四十周年,夏衍寫了充滿感情的《憶達夫》,文中在憶及郁達夫與左聯關系時,又是這樣回憶的:
這個回憶又恢復了“我們說”,對整個事情來龍去脈的回憶則更為完整。如果1930年2月24日馮乃超、夏衍拜訪魯迅這個日期確實無誤,那么,夏衍與陶晶孫拜訪郁達夫征求同意列名左聯發起人的日期就應該在1930年2月25日至3月1日之間,因為3月2日左聯就召開成立會了。但已經刊行的郁達夫1930年2月—3月日記是摘錄,不是全部,60所以夏、陶到底哪一天拜訪郁達夫,還是個懸案,有待將來郁達夫日記的全部公開。
不管怎樣,郁達夫列名左聯發起人曾有過不同意見,在魯迅建議下方得以列名,卻已是不容置疑的了。令人驚訝的是,郁達夫列名左聯發起人之后不到九個月,又被左聯“請他退出”。有關情形,左聯首任常務委員鄭伯奇在十五年之后所寫的《懷念郁達夫》中首次作了披露:
這段文字盡管有點隱晦,意思還是明確的。“新的運動”指左翼文藝運動,“大家”希望郁達夫“參加”,他當然也參加了的“團體”是指左聯。時光荏苒,又過去了一十七年,進入晚年的鄭伯奇撰寫了《“左聯”回憶散記》,再次舊事重提,表述也更為清晰完整:
歸納鄭伯奇先后兩次回憶,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左聯初期,在一次“臨時召集”的“大會”上,表決通過了請郁達夫“退出”左聯的決議,這次“大會”正是由鄭伯奇主持的,而之所以非請達夫“退出”不可的依據,是他對左聯的“敵人”徐志摩說了“我是作家,不是戰士”這句話。郁達夫與徐志摩是中學同學,兩人關系一直很好,當時的徐志摩是否就是左聯的“敵人”,是大可懷疑的。徐志摩的文學主張和創作實踐當然與左翼作家不同,但他卻沒有把左翼作家視為“敵人”,而很愿意與之交朋友。63
郁達夫生前對此事也有過兩次直接的公開表態。一次是1933年5月在杭州答記者問,他是這樣說的:
另一次是他1939年在有名的《回憶魯迅》中提到此事:
郁達夫這兩次回憶顯然對左聯成立后的一些過左的“實際工作”,如“分傳單”、飛行集會等表示不滿,但回憶也存在若干偏差,如他說的“一月之內”就向左聯“宣布了辭職”,按常理視之,時間上不可能那么快。而且,“宣布了辭職”是什么意思呢?1930年12月間確實有關于郁達夫“脫離”左聯的公開報道,值得注意:
這則報道或可證實那句“我是作家,不是戰士”并非空穴來風,而是郁達夫在某次與徐志摩、林語堂等的宴席上所說的。想必由某位在場者傳了開去,才引發左聯大會上“請他退出”的表決。但是,這次宴會到底是什么時候舉行的,有哪些人參加?郁達夫“又寫信給左聯”的“同時”到底是何時?仍都是個謎。
不僅如此,夏衍在《懷達夫》里對左聯的這次表決也表示了懷疑:
夏衍的疑問,確實事出有因。夏衍提出左聯“初期”三次會員大會,即1930年3月2日成立大會、4月29日第二次盟員大會和5月29日第三次全體大會,68他都出席,卻對除名郁達夫的表決“毫無印象”,這該怎么解釋呢?因此,鄭伯奇的兩次回憶是否屬實,必須尋找新的證據。
值得慶幸的是,左聯關于郁達夫的表決留下了文字記載,白紙黑字,證據確鑿,可惜夏衍生前未及看到。這個表決恰恰是在夏衍沒有參加的左聯第四次全體大會上作出的。1930年11月22日出版的中共中央機關報《紅旗日報》刊出了一篇《左翼作家聯盟第四次全體大會補志》,摘錄如下:
這篇報道清楚地傳達了一個信息,即左聯第四次全體大會1930年11月16日下午6時在上海某“會所”舉行,歷時四個小時之久。在眾多議程中,“常委”關于左聯工作“自我批評”的報告頗為詳細,而最后“議決”了六條決議,第六條是“肅清一切投機和反動分子——并當場表決開除郁達夫”。而與鄭伯奇的兩次回憶比對,不僅在大的方面,在具體細節上,也大致吻合。由此足以證明,鄭伯奇的回憶是可靠的。左聯就郁達夫會員資格進行正式表決確有其事,而且還不是表決“請他退出”,而是“開除”!
有必要指出的是,魯迅并未參加是次大會,1930年11月16日魯迅日記云:“星期。晴。午后往內山書店買書一本,二元五角。下午蔣徑三來。”左聯“初期”四次會員大會,魯迅總共只參加了二次,即1930年3月2日的成立大會和5月29日的第三次全體大會。70如果魯迅出席了第四次全體大會,也許“開除”郁達夫不會付諸表決,或者是另一種表決結果?一切皆有可能,但歷史不容假設。夏衍的質疑終于得以澄清。但夏衍披露的馮雪峰1960年的回憶仍然十分值得重視,左聯第四次全體大會表決“開除”郁達夫時,并非意見一致,馮雪峰、柔石等四位左翼作家投了反對票。
通過以上辨析,1930年11月16日左聯第四次全體大會表決“開除”郁達夫已無可懷疑。左聯成立之初,左聯成員中,郁達夫的文壇聲名僅次于魯迅,因此,“開除”郁達夫決非一件小事。而馮雪峰等反對這種輕率的關門主義做法,也為此后左聯機關刊物《北斗》發表郁達夫作品,以實際行動糾正這個錯誤決議埋下了伏筆。
《北斗》月刊創刊于1931年9月,距左聯“開除”郁達夫十個月。主編丁玲,鄭伯奇、張天翼參與編務。71《北斗》共出版了二卷八期,不像在它之前出版的《藝術月刊》《文藝講座》《沙侖月刊》《世界文化》等左聯刊物,僅出了一期就無以為繼。它比出版了六期的《萌芽月刊》時間還要長,實際期數與《前哨·文學導報》相等,72正如鄭伯奇所說的:“《北斗》是‘左聯’刊物中出版時期較長的一個。”73
《北斗》“出版時間較長”的原因,當然會有很多,但有一點是無論如何不能忽視的,很可能還是決定性的,那就是《北斗》與以往的左聯刊物不同,《北斗》彰顯了文學性,突出了作者的多樣性。以往大部分左聯刊物以發表宣言、聲明、報告、決議等左翼文件為主,而《北斗》改為發表文學作品為主,而且在主要發表左翼作家作品的同時,也有意識地刊登不少非左翼的有影響的作家的作品。這是以前的左聯刊物從未有過的文學新氣象。
且舉創刊號為例。創刊號發表的丁玲的小說《水》、蓬子的小說《一幅剪影》、白薇的劇本《假洋人》、隋洛文(魯迅)的譯文《肥料》(里琪亞·綏甫林娜作)、朱璟(茅盾)的評論《關于“創作”》、李易水(馮乃超)的書評《新人張天翼的作品》、寒生(陽翰笙)的書評《南北極》、董龍(瞿秋白)的雜文《啞吧文學》和《畫狗吧》等,作者都是左聯作家,乃至左翼文藝運動的領導人,這是題中應有之義。但同時也發表了冰心的詩《我勸你》、林徽音的詩《激昂》、徐志摩的詩《雁兒們》、陳衡哲的“小品”《老柏與野薔薇》、葉圣陶的“速寫”《牽牛花》和西諦(鄭振鐸)的評論《論元刻全相平話五種》。冰心、林徽音、徐志摩、陳衡哲、葉圣陶、鄭振鐸當時均在文壇上享有盛名,卻又都不是左翼作家,徐志摩還曾被左聯視為“敵人”,然而都在左聯刊物的《北斗》上亮相了,這是前所未有的,令人意想不到。
不僅如此,1931年10月《北斗》第一卷第二期發表凌叔華的小說《晶子》,同年11月《北斗》第一卷第三期以頭條位置發表沈從文的小說《黔小景》,都延續了創刊號的辦刊思路,即注意刊登非左翼的文學名家的新作。到了同年12月,郁達夫的名字終于出現在《北斗》第一卷第四期上,他發表了“雜感”《懺余獨白》,這是又一個令人注目的新訊號。
左聯成立之后,郁達夫作為“發起人”之一,并非一事不做,至少他在左聯刊物上發表過兩篇作品,即刊于《大眾文藝》1930年5月第二卷第四期“新興文學專號”(下)的《我希望于大眾文藝的》和刊于同刊1930年6月第二卷第五、六期合刊的《我的文藝生活》。《大眾文藝》本是郁達夫創辦的,自1929年11月第二卷起,郁達夫將該刊交由他創造社時期的同人陶晶孫接辦。陶晶孫也是左聯“發起人”之一,左聯成立,《大眾文藝》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左聯的刊物。從已經公開的郁達夫日記可知,郁達夫當時與陶晶孫關系頗好,來往甚多,他還引領陶晶孫拜訪魯迅。74左聯成立前夕,籌備小組特意委派陶晶孫和夏衍去征求郁達夫列名“發起人”的意見,顯然是經過認真考慮的。而郁達夫能為已成為左聯刊物的《大眾文藝》撰稿,恐也與此不無關系。
然而,為左聯機關刊物撰稿,且以已被“開除”出左聯的敏感身份為之撰稿,畢竟大不相同。郁達夫在《懺余獨白》中說得很清楚:“沈默了這許多年,本來早就想不再干這種于世無補,于己無益的空勾當了。然而《北斗》說定要我寫一點關于創作的經驗,我也落得在餓死之前,再作一次懺悔。”也就是說,他為《北斗》寫這篇《懺余獨白》,并非是主動投稿,而是《北斗》的熱情約稿。左聯的機關刊物主動向已被“開除”出左聯的作家約稿,這在左聯歷史上也是前所未有的。
除此之外,1932年1月出版的《北斗》第二卷第一期特大號發表一組“創作不振之原因及其出路”的征文,郁達夫又在被征之列,而且最快交稿,刊于征文首篇。魯迅也寫了有名的《答北斗雜志社問》。應征撰稿者除了茅盾、鄭伯奇、陶晶孫、張天翼、沈起予、楊騷、寒生(陽翰笙)、建南(樓適夷)、華蒂(葉以群)、穆木天、蓬子等左聯作家,還有葉圣陶、方光燾、徐調孚、邵洵美、周予同等非左翼作家和學者,丁玲則以主編的身份作了總結。其中戴望舒和陳衡哲發表的意見有點特別,戴望舒在《一點意見》的末尾說:“我覺得中國的文藝創作如果要‘踏入正常軌道’,必須要經過這兩條路:生活,技術的修養。再者,我希望批評者先生們不要向任何人都要求在某一方面是正確的意識,這是不可能的事,也是徒然的事。”陳衡哲則在復丁玲的信中,一方面表示“我很慚愧不能有什么有價值的意見貢獻給《北斗》”,另一方面又提問“你為什么不請陳通伯(陳西瀅)寫一點批評的文章呢?他是很好的。”顯然都有所指,都有弦外之音。
作為左聯機關刊物,《北斗》采取了與以往左聯刊物完全不同的頗為開放的姿態,這是什么原因呢?關于《北斗》,主編丁玲生前未曾留下專門的回憶文字,但她晚年在另兩篇文章中對這個問題作出了富于啟示的解答。
第一篇是她1981年8月3日在長春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學術研討會開幕式上的發言《我便是吃魯迅的奶長大的》,其中有這么一段:
第二篇是她1983年5月30日完稿的《我與雪峰的交往》,文中以更多的篇幅較為詳細地回顧了她主編《北斗》的過程:
丁玲這兩段回憶在史實上略有出入。洪深確是左聯成員,但鄭振鐸并未加入左聯,郁達夫也未參加左聯“第一次開會”(即左聯成立大會)。盡管如此,這兩段文字仍具有很重要的史料價值。從中可知《北斗》的編輯方針自始至終得到了魯迅和馮雪峰的指導,特別是馮雪峰,當時正擔任左聯黨團書記,77丁玲在他直接領導下編輯《北斗》。主動約請有影響的非左翼作家為《北斗》撰稿,把《北斗》“辦得象是個中立的刊物”,其實都是馮雪峰的主意。這固然是應對國民政府高壓政策的策略,但顯然也有糾正左聯內部左的關門主義,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作家的長遠考慮在,顯示了《北斗》主辦者較為闊大而非狹隘的政治視野和文學眼光。而當初左聯“開除”郁達夫,馮雪峰就表示了反對,《北斗》一再發表曾被斥為“投機和反動分子”的郁達夫的作品,其良苦用心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總而言之,在左聯出版的所有刊物中,《北斗》辦得最有特色,文學性強,包容性也大,可以視為左翼作家建立文學統一戰線的最初嘗試,應在左聯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在1930年代上海文學史上也應占有較為顯著的一席之地。因此,在紀念左聯成立八十五周年之際,重新梳理左聯“開除”郁達夫的來龍去脈,重新評估馮雪峰、丁玲等編輯《北斗》的歷史功績,對更全面、客觀地審視左聯的功過得失,不是沒有益處的。
(原載2015年8月《上海魯迅研究》2015·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