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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報副刊》的誕生及其他

《京報副刊》是五四時期四大文學副刊之一,另外三家副刊是《晨報副刊》《時事新報·學燈》和《民國日報·覺悟》,正好北京、上海各占一半。78但是,這個“四大副刊”的說法起于何時?卻一直未有定論。

新文學界最初提到五四時期有影響力的文學副刊,其實只有三家,《京報副刊》并不包括在內。朱自清在1929年寫的清華大學國文系講義《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中,介紹“五四運動時期”的文學副刊時,就是這樣表述的:“日報的附張——北京《晨報副刊》,上海《民國日報·覺悟》,《時事新報·學燈》。”79

迄今所見到的最早把《京報副刊》歸入“四大副刊”的提法源自沈從文。1946年10月17日,沈從文在北京寫下了他接編天津《益世報·文學周刊》的《編者言》,文中有如下一段話:

在中國報業史上,副刊原有它的光榮時代,即從五四到北伐。北京的《晨副》和《京副》,上海的《覺悟》和《學燈》,當時用一個綜合性方式和讀者見面,實支配了全國知識分子興味和信仰。80

這是首次把《京副》即《京報副刊》和《晨報副刊》《時事新報·學燈》《民國日報·覺悟》相提并論,并且對它們的歷史作用作了很高的評價,雖然并未直接提出“四大副刊”這個說法。

九年之后,曹聚仁在香港寫他“一個人的文學史”《文壇五十年》。書中專設兩章,即第廿五章“覺悟與學燈”和第廿六章“北晨與京報”,討論五四運動以后有代表性的副刊。曹聚仁認為孫伏園主編的“北京《晨報副刊》,那是新文學運動在北方的堡壘”,“到了一九二五年十月間,由徐志摩主編,也還是繼承著文學革命的任務。孫伏園走出了《晨副》,接編北京《京報副刊》,也就是《晨報》那一副精神”。81可見曹聚仁實際上也認同“四大副刊”的說法。

到了1979年,北京三聯書店出版《五四時期期刊介紹》。該書介紹《晨報副刊》時,如下一段話值得特別注意:

自《晨報》(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二日)改革第七版之后,不少報紙也隨之改進了副刊。上海的《民國日報》從一九一九年六月取消了常刊載黃色材料的《國民閑話》和《民國小說》兩副刊,改出《覺悟》,開始宣傳新文化和介紹有關社會主義思想的材料,在一九二五年以前,長期起過進步作用。上海《時事新報》(也是研究系的報紙),自一九一八年三月便創辦《學燈》副刊。《晨報》副刊改革后,也實行革新,傳播科學知識和資產階級哲學文藝思想。這些副刊和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出版的《京報副刊》一起,被稱為五四時期中的“四大副刊”。82

這是目前所看到的首次明確把《京報副刊》與《民國日報·覺悟》《時事新報·學燈》《晨報副刊》歸并在一起,正式提出了“四大副刊”之說。因此,在新的史料尚未出現之前,五四時期“四大副刊”的提法只能定為起始于1970年代末。當然,《京報副刊》列為“四大副刊”之一,無論就其當時的成就和后來的文學史地位,都是當之無愧的。

《京報副刊》作為邵飄萍主辦的《京報》的副刊,1924年12月5日創刊于北京,孫伏園主編。孫伏園原為《晨報副刊》編輯,如果他不離開《晨報副刊》,《京報副刊》就不會誕生。因此,要厘清《京報副刊》的創刊過程,就必須追溯孫伏園何以離開《晨報副刊》,對此,已有不少研究者作過頗有價值的梳理。83不過,仍可以再作進一步查考,盡可能發掘尚未被研究者注意而幾近湮沒的歷史細節。

1921年10月21日,北京《晨報》第七版“文藝欄”改版為單張四版的《晨報副刊》,由原協助李大釗編輯“文藝欄”的孫伏園擔任編輯。在孫伏園的精心主持下,在周氏兄弟等的傾力支持下,《晨報副刊》辦得風生水起,成為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傳播新思想、新知識、新文藝的重要的公共空間。誰知到了1924年10月,因魯迅打油詩《我的失戀》無法在《晨報副刊》刊出,已經陸續刊登的周作人等人的《徐文長的故事》也被晨報社方叫停,孫伏園憤而辭職了。關于此事的來龍去脈,被廣泛引用的是孫伏園1950年代的回憶:

一九二四年十月,魯迅先生寫了一首詩《我的失戀》,寄給了《晨報副刊》。稿已經發排,在見報的頭天晚上,我到報館看大樣時,魯迅先生的詩被代理總編輯劉勉己抽掉了,抽去這稿,我已經按捺不住火氣,再加上劉勉己又跑來說那首詩實在要不得,但吞吞吐吐地又說不出何以“要不得”的理由來,于是我氣極了,就順手打了他一個嘴巴,還追著大罵他一頓。第二天我氣忿忿地跑到魯迅先生的寓所,告訴他“我辭職了”。魯迅先生認為這事和他有關,心里有些不安,給了我很大的安慰。事情雖是從魯迅先生的文章開始,但實際上卻是民主思想和封建思想的斗爭。84

但是,孫伏園在事發僅一年之后所作《京副一周年》中的回憶卻是這樣的:

魯迅先生做好這詩以后,就寄給我以備登入《晨報副刊》。那時我的編輯時間也與現在一樣,自上午九點至下午兩點。兩點以后,我發完稿便走了,直到晚上八點才回館看大樣。去年十月的某天,就是發出魯迅先生《我的失戀》一詩的那天,我照例于八點到館看大樣去了。大樣上沒有別的特別處理,只少了一篇魯迅先生的詩,和多了一篇什么人的評論。少登一篇稿子是常事,本已給校對者以范圍內的自由,遇稿過多時,有幾篇本來不妨不登的。但去年十月某日的事,卻不能與平日相提并論,不是因為稿多而被校對抽去的,因為校對報告我:這篇詩稿是被代理總編輯劉勉己先生抽去了。“抽去!”這是何等重大的事!但我究竟已經不是青年了,聽完話只是按捺著氣,依然伏在案頭上看大樣。我正想看他補進的是一篇什么東西,這時候劉勉己先生來了,慌慌忙忙的,連說魯迅的那首詩實在要不得,所以由他代為抽去了。但他只是吞吞吐吐的,也說不出何以“要不得”的緣故來。這時我的少年火氣,實在有些按捺不住了,一舉手就要打他的嘴巴。(這是我生平未有的恥辱。如果還有一點人氣,對于這種恥辱當然非昭雪不可的。)但是那時他不知怎樣一躲閃,便抽身走了。我在后面緊追著,一直追到編輯部。別的同事硬把我攔住,使我不得動手,我遂只得大罵他一頓。同事把我拉出編輯部,勸進我的住室,第二天我便辭去《晨報副刊》的編輯了。……我今天提到這件事,并不因為這也是我的生活史上重要的一頁,而是因為有了這件事才有今日的《京報副刊》周年紀念日。《京報》自然在無論什么時候都可以出它的副刊,但倘沒有這件事,《京副》與“伏園”或者不發生什么關系,“十二月五日”與“《京報副刊》周年紀念”或者也不發生什么關系。不但此也,因為我的“晨副事件”而人人(姑且學說大話)感到自由發表文字的機關之不可少,于是第一個就是《語絲》周刊出版。《語絲》第五十四期里,周豈明先生已經提起這件舊事。所謂“這件舊事”者,關于上面所講魯迅先生《我的失戀》一詩還只能算作大半件,那小半件是關于豈明先生的《徐文長的故事》,豈明先生所說一點兒也不錯的。不過討厭《我的失戀》的是劉勉己先生,討厭《徐文長的故事》的是劉崧先生罷了。85

兩相對照,可以清楚地看到孫伏園與《晨報》代總編輯劉勉己發生沖突并且決裂的原因,他最初提供的也是最可信的說法有兩個,主要原因也即導火線是魯迅《我的失戀》“抽去”不能發表,次要原因是周作人等人的《徐文長的故事》被叫停。86有必要補充的是這個次要原因披露時間還早于主要原因,周作人《答伏園論“語絲的文體”》中已經說得很清楚:“當初你在編輯《晨報副刊》,登載我的《徐文長故事》,不知怎地觸犯了《晨報》主人的忌諱,命令禁止續載,其后不久你的瓷飯碗也敲破了事。”87此文比孫伏園《京副一周年》早發表十四天,正可互相映證。但是,到了1950年代以后,次要原因卻消失得無影無蹤,魯迅《我的失戀》不能發表成了孫伏園離開《晨報副刊》唯一的原因。這是不符合史實的,應該澄清。

按照孫伏園在《京報一周年》中所說,與劉勉己沖突的第二天,他就辭去了《晨報副刊》編輯職務。周作人日記1924年10月24日云:“伏園來,云已出晨報社,在川島處住一宿。”魯迅日記1924年10月25日也云:“午后伏園來。”這兩條日記提供了重要的時間節點,由此應可推測,在辭去《晨報副刊》編輯后,孫伏園立即先后走訪周作人和魯迅報告此事。那么,孫伏園為魯迅《我的失戀》與劉勉己當面沖突的日期往前推算,就當為1924年10月23日,也即10月23日晚,孫劉發生沖突,24日孫向劉提出辭呈后離開晨報社,即赴周作人寓通報,25日又赴魯迅寓通報。至于此事向文壇公開,則要等到一周以后了,《晨報副刊》1924年10月31日第四版刊出了《孫伏園啟事》:“我已辭去《晨報》編輯職務,此后本刊稿件請直寄《晨報》編輯部。”

孫伏園離開《晨報副刊》之后,頻繁拜訪周氏兄弟等,醞釀創辦新的能夠“自由發表文字的機關”。很快,1924年11月2日周作人日記云:“下午……又至開成北樓,同玄同、伏園、小峰、矛塵、紹原、頡剛諸人議刊小周刊事,定名曰《語絲》,大約十七日出板。”第2天魯迅日記云:“上午……孫伏園來。”這應是孫伏園向魯迅匯報昨天的《語絲》籌備會。該年11月17日,《語絲》周刊果然按計劃在北京應運而生,孫伏園全力投入《語絲》的編輯。然而,歷史又向他提供了一個新的主編副刊的機會。

討論《京報副刊》的創辦,除了孫伏園和周氏兄弟,還不能遺漏一個人,那就是當時與《京報》有關系的文學青年荊有麟。荊有麟1940年代出版了一部《魯迅回憶》,書中有專章回憶《京報副刊》的創刊。在“《京報》的崛起”這一章中,荊有麟回憶在世界語專門學校聽魯迅講課時得悉孫伏園離開《晨報副刊》,就與一起編《勞動文藝周刊》(《京報》代為發行)的胡崇軒、項亦愚商議,擬請孫伏園為《京報》新編副刊:

我們當時對于《京報》很關心,時時向《京報》主人邵飄萍先生,提供改革意見。這一次,聽見孫伏園離開《晨報》了,很想要《京報》創刊一個副刊,請孫伏園作編輯,三個人談論的結果,覺得這辦法很好,但有問題的,是《京報》請不請孫伏園呢?假使《京報》愿請孫伏園,而孫伏園又肯不肯干呢?兩方面都沒有把握。因為我們曉得:《京報》本來有副刊,不過它的副刊專登些賞花或捧女戲子的文章,而編此副刊者,又系與邵飄萍很有交情,且在《京報》服務多年的徐凌霄。那么,邵飄萍肯不肯停了徐凌霄所編的副刊,而另請孫伏園呢?而且伏園本人,我們都不認識他,萬一邵飄萍答應請他,誰又有方法也使他答應呢?但即就是有這些困難吧,我終于大膽地找邵飄萍去。

我對邵飄萍述說了孫伏園向晨報館辭職的經過,并告訴他《京報》應該借此機會,請伏園代辦一種副刊,意外地,邵飄萍馬上首肯了。而且他還說:

“我想:除請孫伏園先生編副刊外,《京報》還可仿照上海《民國日報》辦法,再出七種附刊,每天一種,周而復始。這樣,可以供給一般學術團體,發表他們平素所研究的專門學問。”

“能這樣,當然更好。”

“那么,我們就這樣決定:本報副刊,就請貴友孫伏園先生擔任編輯。另外,七種附刊,請你設法相幫找一兩個,我這里也有幾個團體接過頭。本報也預備出一種圖書周刊,大約七種附刊,不會成問題。”

這真使我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京報》愿擔負起倡提新文化的使命。但伏園,在當時,不特不是“我的朋友”,是連一面之緣都沒有,這卻不能不使我恐慌起來了。

我抱著這種矛盾的心情,走出京報館的門,看時間,已是夜里九點鐘了。想著:魯迅先生還未到睡覺期間,還是找他商議罷。

這件事,也是出乎魯迅先生意外的,所以在我講完了見邵飄萍的經過,并說明我根本不認識孫伏園時,魯迅先生這樣說:

“不要緊,我代你們介紹。我想:伏園大概沒有問題罷?他現在除籌辦《語絲》外,也還沒有其他工作。我明天去找他來。你明天晚上到這里吃晚飯”。

我這一次,卻是抱著愉快的心情走回去。第二天,也將這經過,告訴了胡也頻與項亦愚,自然在吃晚飯前,趕到了魯迅先生家里,會我久已仰慕的孫伏園先生。

要解決的事情,魯迅先生早已同伏園說過,所以我也不必再重復,吃飯時,伏園就首先告訴我,他已同意。我說:

“那么,我明天告訴邵飄萍,再同他約好時間,你們先見見面”。

“那又何必呢”?魯迅先生放下酒杯,突然插言,“邵飄萍是新聞記者,一天到晚,跑來跑去的,你我他,還得找伏園。有多麻煩?我看吃完飯,你們倆去看他,一下就決定了”。

伏園看著魯迅先生這樣力成其事,他當然也不好表示異意,所以他接著說:

“這樣也好,那又要煩勞你跑一趟了”。

其實,不必說跑一趟,就是跑十趟,我也是愿意的。因為事情能成功,我們就可以看到一般學者及文人的高論與出色的創作。而我們一般青年,也可以有發言的地方了。于是一吃完飯,我就同伏園趕到了京報館。邵飄萍剛好正在館。

飄萍熱烈地歡迎伏園進京報館,在談過辦法,薪俸,稿費等條件后,飄萍還說:

“那么,我們現在就開始籌備罷。下一星期出版”。88

之所以如此具體地引錄荊有麟的回憶,因為這是迄今為止關于《京報副刊》創刊的唯一詳細而完整的追述。據荊有麟在《魯迅回憶·題記》中所憶,他寫這部回憶錄,正是聽孫伏園所說“關于先生(指魯迅——筆者注)什么,應該寫一點出來”89而得到啟發。《魯迅回憶》印行過兩版,孫伏園應有機會讀到,如荊有麟關于《京報副刊》創刊過程的回憶與事實有所出入,孫伏園不會不表示異議。由此可見,荊有麟的回憶基本是可靠的,可信的。而且,他的回憶從魯迅日記也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

1924年11月間的魯迅日記有多條荊有麟、孫伏園到訪的記載,但有兩條引人注目,即11月24日,“午后荊有麟來……夜孫伏園來”;11月25日,“晚伏園來。荊有麟來。”荊有麟的回憶不是說他當時與邵飄萍談妥后即訪魯迅,魯迅對請孫伏園出山主編《京報副刊》表示支持,即約孫、荊兩人次日晚飯商議嗎?魯迅日記這兩個時間節點正與荊的回憶大致吻合,唯一不同的是荊有麟回憶前一天晚訪魯迅,而魯迅日記所記是前一天“午后”荊有麟來訪。不過,這可能是荊有麟記誤。前一天晚上孫伏園正好訪魯迅,魯迅正可與其先談荊有麟下午來訪的提議,然后次日晚孫、荊在魯迅處首次見面商定,當晚孫、荊立即再訪邵飄萍,這樣不是更為合乎情理嗎?何況整個11月間,魯迅日記中孫、荊晚上同訪魯迅僅此一次,11月25日晚到12月5日《京報副刊》誕生又時間相距最近。因此,可以推斷1924年11月25日晚對《京報副刊》的誕生是個關鍵時刻。

總之,創辦《京報副刊》的動議出之于荊有麟等文學青年,得到了《京報》主人邵飄萍的首肯,又得到了魯迅的支持,孫伏園本人也樂于重操舊業。于是,在荊有麟的奔走下,在相關各方的共同努力下,孫伏園主編的第二個“自由發表文字的機關”《京報副刊》終于水到渠成,橫空出世。

新創刊的《京報副刊》為16開本,日出一號,每號八版,單獨裝訂,隨《京報》贈閱。每月一冊合訂本則獨立出售。1924年12月5日創刊號上,孫伏園以“記者”筆名發表了《理想中的日報附張》,在簡要回顧民國初期報紙副刊的得失之后,就以五四時期產生了重要影響的《民國日報·覺悟》《時事新報·學燈》《晨報副刊》為例,強調“理想中的日報附張”也即副刊應該做到:

一、“宗教,哲學,科學,文學,美術等”“兼收并蓄”,力求“避去教科書或講義式的艱深沉悶的弊病”,對“與日常生活有關的,引人研究之趣味的,或至少艱深的學術而能用平易有趣之筆表述的”,也表示歡迎。

二、副刊的“正當作用就是供給人以娛樂”,所以“文學藝術這一類的作品”,理應是副刊的“主要部分,比學術思想的作品尤為重要”。當然,“文學藝術的文字與學術思想的文字能夠打通是最好的”,而就“文藝論文藝,那么,文藝與人生是無論如何不能脫離的”。

三、副刊的另一“主要部分,就是短篇的批評”。因為“無論對于社會,對于學術,對于思想,對于文學藝術,對于出版書籍”,副刊“本就負有批評的責任”,這是必須提倡和堅持的。

四、就文藝作品而言,副刊對于“不成形的小說,伸長了的短詩,不能演的短劇,描寫風景人情的游記,和饒有文藝趣味的散文”等,也應給予關注,“多多征求并登載”。而副刊也“不能全是短篇”,只要“內容不與日常生活相離太遠”,那么,“一月登完的作品并不算長”。90

孫伏園提出的編輯《京報副刊》的這四條“理想”,不妨稱之為他編輯副刊的四項基本原則。顯而易見,他要通過貫徹這四項原則,搭建一個至少與他以前所編的《晨報副刊》一樣,甚至更為寬廣更具特色的平臺,也就是把《京報副刊》辦成更大更好的“自由發表文字的機關”。這是孫伏園的雄心壯志。綜觀一年又四個月,總共四百七十七號《京報副刊》,他預設的目標在相當程度上達到了。

《京報副刊》的作者陣容強大,自梁啟超、蔡元培以降,《新青年》同人中的魯迅、周作人、胡適、錢玄同、劉半農,《語絲》同人中的林語堂、川島、江紹原、顧頡剛、孫福熙、李小峰等,還有吳稚暉、許壽裳、馬幼漁、沈兼士、錢稻孫等,五四培養的一代新文學作家王統照、魯彥、汪靜之、許欽文、蹇先艾、韋素園、臺靜農、李霽野、高長虹、石評梅、陳學昭、黎錦明、焦菊隱、朱大枬、向培良、章衣萍、吳曙天、馮文炳(廢名)、尚鉞、畢樹棠、金滿成、楊丙辰、荊有麟、胡崇軒(胡也頻)等,后來在學術研究上卓有建樹的丁文江、王森然、馬寅初、俞平伯、張競生、張東蓀、張申府、容肇祖、吳承仕、鄧以蟄、董作賓、魏建功、鐘敬文、劉大杰、馮沅君、簡又文、羅庸等,以及新月社和與新月社關系密切的徐志摩、聞一多、朱湘、饒孟侃、余上沅、子潛(孫大雨)、丁西林、彭基相等,《京報》主人邵飄萍自不必說,都在《京副》上亮過相。當時北京學界文壇的精英和后起之秀很大部分成為《京副》的作者,這無疑說明《京副》不囿于門戶,不黨同伐異,而是一視同仁,完全開放的。

當然,周氏兄弟對《京副》的鼎力支持至關重要。1924年12月5日《京副》創刊號上就有周作人以“開明”筆名發表的《什么字》。12月7日《京副》第三號也發表了魯迅翻譯的荷蘭Multatuli作《高尚生活》。從此,周氏兄弟不約而同,成為《京副》的主要作者。據粗略統計,魯迅在《京副》發表的著譯多達五十余篇(包括連載譯文在內);周作人則更多,不斷變換筆名發表的各類文字高達八十余篇。而且兩人都有同一天在《京副》發表二文的記錄。魯迅有名的《未有天才之前》《青年必讀書》《忽然想到》(一至九)和譯文《出了象牙之塔》,周作人有名的《論國民文學》《國語文學談》《與友人論章楊書》等,均刊于《京副》。周作人發表于《京副》的最后一文是1926年4月12日第四百六十五號的《恕陳源》,魯迅發表于《京副》的最后一文則是同年4月16日第四百六十九號的《大衍發微》,八天之后,《京副》就被迫停刊了。應該可以這樣說,周氏兄弟與《京副》的命運共始終。

正如孫伏園所設計的,作為大型的以文藝為主的綜合性副刊,《京副》對新文學范疇內的小說、詩歌、散文、劇本、雜文、文藝理論、書評及外國文學翻譯給予了足夠的重視,對傳統文化范疇內的國學、史學、古典文學、音韻文字學、考古學、佛學、醫學等等,也給予了必要的關注,而對包括馬克思主義、無政府主義、國家主義在內的西方哲學、歷史學、政治學、教育學、心理學、邏輯學、新聞學、經濟學、倫理學、宗教學、人類學、民族學、民俗學、藝術學、美學乃至性學,還有不少門類的自然科學,或評述或翻譯,同樣十分注重。而且,孫伏園力求“各方面的言論都能容納”,91鼓勵文藝學術上的爭鳴詰難。特別是孫伏園1925年1月策劃了聲勢浩大的“青年必讀書”和“青年愛讀書”“二大征求”,七十余位知名專家學者,三百余位青年的應征文字陸續在《京副》刊出。魯迅提出“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的主張,92引起激烈爭論,論爭文章多達六十余篇,成為當時中國學界的一樁公案,影響深遠。而1925年5月至8月由顧頡剛主持的六期“妙香山進香專號”民間風俗信仰調查,1926年1月至3月的《京副》“周年紀念論文”系列等,也都頗具規模,可圈可點。

與此同時,《京副》也敢于直面現實,介入現實,孫伏園就曾嚴正宣告,“對于國家大事,我們也絕不肯丟在腦后”。93對當時震動全國的“女師大事件”“三·一八”慘案、“五卅”慘案等重大事件,《京副》都及時作出強烈反應。針對“五卅”慘案,《京副》先后推出“上海慘劇特刊”“滬漢后援特刊”“救國特刊”和“反抗英日強權特刊”等多期,旗幟鮮明地站在被壓迫者這一邊,支持愛國救亡,這在“四大副刊”史上頗為難得。

總之,《京副》后來居上,在推動新文學多樣化進程,建構當時中國社會文化、政治公共空間方面作出了可貴的努力。《京報》也因《京副》而銷路大增,不脛而走,青年人“紛紛退《晨報》而訂《京報》”,“于是《京報》風靡北方了,終至發生‘紙貴洛陽’現象,因為它在文化上實在起了重大作用”。94

然而,《京報》包括《京報副刊》的激進批判姿態,引起正在混戰的北洋軍閥的忌恨。1926年4月24日,《京報》突遭查封,26日《京報》主人邵飄萍被奉系軍閥殺害。一夜之間,《京報副刊》在出版了477號之后劃上休止符,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

1920年代新文學“四大副刊”中,《京報副刊》雖然創刊時間最晚,存在時間也最短,但在當時中國知識界所發揮的作用,所產生的影響,卻并不亞于另外三種。近年來海內外中國現代文學和文化研究界開始注意到《京報副刊》,意識到可把《京副》視為1920年代中期中國文化場域整體結構的又一個重要部分來加以考察,以《京副》為對象的碩、博士論文和專題研究已經越來越多,有闡釋《京副》的媒介性質及文化角色的,有探討《京副》在新文學進程中的作用的,也有爬梳《京副》與《語絲》的互動關系的,甚至《京副》的合訂本、“刊中刊”現象等等也進入了研究者的視野。但是,九十余個春秋過去了,尋找一套完整的《京報副刊》已經不易,影印全套《京報副刊》正逢其時。在筆者看來,《京報副刊》影印本的出版將促進對中國現代思想史、文學史、學術史、副刊史和知識分子心態史的研究,這是完全可以預期的。

(原載2016年4月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初版《民國文獻資料叢編·京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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