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魯迅到張愛玲:文學史內外
- 陳子善
- 5604字
- 2019-08-09 18:51:12
重說《論語》
距今八十二年前的1932年9月16日,上海文壇出現了一份嶄新的刊物——《論語》半月刊,主編林語堂。95《論語》的創刊,大大改寫了1930年代上海的文學地圖。
1932年1月上海“一·二八”事變之后,由于商務印書館毀于日本侵略軍炮火,中國現代文學重鎮的文學研究會機關刊物——改革后的《小說月報》被迫停刊。為了填補這個空白,短短四個月后,施蟄存主編的大型文學月刊《現代》在上海問世。然而,這畢竟只是一枝獨秀。又過了四個月,《論語》半月刊創刊。再過了十個月,“上海文學社”實為傅東華主編的大型文學月刊《文學》也創刊了。上海文壇終于形成了《現代》《論語》《文學》三大刊物鼎立的新格局。
對《論語》的創辦,當事人留下來不少回憶,大致相同又不盡相同。據《論語》同人章克標晚年回憶,1932年夏天,他與林語堂、李青崖、沈有乾、全增嘏等位在邵洵美寓,“一面納涼一面閑話,大家提出要做一本雜志消消閑,發發牢騷,解解悶氣,是‘同人’刊物的樣子”。96不過,郁達夫1936年2月在接編《論語》時公開說過:“《論語》出世的時候,第一次在洵美的那間客室里開會,我也是叨陪末座的一個。”97而在更早的時候,林語堂這樣表述:“《論語》地盤向來完全公開。所謂‘社’者,全、潘、李、邵、章諸先生共同發起贊助之謂也。”98章克標在《論語》創辦一年半之后的回憶又是這樣說的:《論語》“最后一次的預備會仍在洵美家中舉行,除語堂,增嘏,光旦,青崖,達夫,斯鳴外,尚有畫人光宇振宇文農等多人,大家決定辦一個刊物”。99由此看來,如果說林語堂、全增嘏、潘光旦、李青崖、邵洵美、章克標、郁達夫、孫斯鳴等人都是創辦《論語》的骨干,張光宇、張正宇、黃文農等人也不同程度地參與了《論語》的創辦,也許是比較符合史實的。
不管怎樣,《論語》和“論語社”應運而生了。“論語”刊名是章克標想出來的,他當時“忽然從林語堂的姓名‘林語’兩字想到了聲音相近似的‘論語’,心里想大家不是又論又議,有論有語?干脆借用中國人全不生疏的孔夫子的‘論語’來做刊名,豈不很好?”100封面上的“論語”兩字由林語堂選用鄭孝胥的法書,刊物則由邵洵美主持的上海時代書店出版。
《論語》的問世,圓了林語堂的一個夢。其時林語堂在海上文壇鋒頭甚健,但他與魯迅、郁達夫等友人不同,從未編過文學雜志,《論語》的創辦,是他主編文學雜志的首次嘗試,而且一炮走紅。林語堂之后續編《人間世》,再編《宇宙風》,不能說與《論語》無關,《論語》是他成功的第一步。
《論語》的問世,也為林語堂提倡“幽默”提供了一個新的平臺。林語堂一直是“幽默”的身體力行者,把英文Humour譯成“幽默”就出自林語堂之手。早在1924年5月23日和6月9日,他就在北京《晨報副鐫》接連發表《征譯散文并提倡“幽默”》和《幽默雜話》,認為“中國文學史上及今日文學界的一個最大缺憾”就是不討論、不欣賞“幽默”(Humour)。101因此,他主編《論語》,一開始就旗幟鮮明地提出:“《論語》半月刊以提倡幽默文字為主要目標。”102在《論語》最初幾期,林語堂在《緣起》《我們的態度》和《編輯滋味》等一系列文章中反復申明這個觀點。當他把《論語》編務移交給陶亢德時,又對《論語》的性質和編輯方針等作了進一步的闡釋:
當然,到底什么樣的文章才算“幽默文字”,自可見仁見智。縱觀《論語》發表的文字,確實有油滑無聊之作,也決非篇篇“幽默”,如創刊號發表的郁達夫的名作《釣臺的春晝》,就是一篇慷慨激昂、直指時弊之作。但是,如果把自《論語》創刊號起,林語堂所發表的《中國何以沒有民治》《臉與法制》《又來憲法》等一系列“論語”專欄雜文,《阿芳》《薩天師語錄》《上海之歌》等一大批散文等,結合當時的政治和社會背景加以系統考察,或許就會對林語堂如何實踐他自己所主張的“幽默文字”以及可能隱藏在“幽默文字”背后的用意和所指有一個全新的認識。
根據1932年10月1日《論語》第二期刊出的“長期撰稿員”名單,《論語》最初的作者群除了發起人,主要由三部分人組成。首先為林語堂《語絲》時期的同人,包括劉半農、孫伏園、孫福熙、章川島、俞平伯、章衣萍等,其次為《新月》同人,如劉英士等,還有與林語堂關系密切的趙元任、謝冰瑩等,他們中的大部分確實成為《論語》“長期”的支持者。特別是后來朱佩弦(朱自清)、豐子愷、老舍等陸續加盟,又推出了寫“京話”專欄的姚穎、寫“西北風”和“東南風”專欄的大華烈士(簡又文)、老向(王向辰)、海戈(張海平)、何容(何兆熊),以及徐訏、黃嘉德、黃嘉音、周劭等后起之秀,作者極一時之盛,以至當時海上文壇流傳“論語八仙”之說,104而林語堂晚年憶及《論語》的作者,仍頗為自得。105
這里有必要簡要梳理一下魯迅與《論語》的關系。林語堂在魯迅逝世后回憶:“魯迅與我相得者二次,疏離者二次,其即其離,皆出自然。”106《論語》半月刊的創辦,正值魯迅與林語堂第二次“相得”之時。在林語堂主編《論語》一年期間,魯迅為之撰雜文五篇,即《學生和玉佛》《誰的矛盾》《由中國人的腳,推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學匪”派考古學之一》《王化》《“論語一年”》,107以及復讀者函一通,108這無疑應視為魯迅對“老朋友”辦雜志的支持,又何嘗不可視為林語堂對魯迅的支持?特別是《王化》一篇,魯迅最初投給《申報·自由談》,被國民政府新聞檢查處查禁,改投《論語》,才得以刊出,109且編排在該期《論語》第二篇,可見編者之重視。這種情形與魯迅另一篇名文《為了忘卻的記念》輾轉“兩個雜志”“不敢用”,改投施蟄存主編的《現代》始得刊出,庶幾相似。110如果施蟄存發表《為了忘卻的記念》被視為與魯迅關系中的一個亮點,傳為美談,那么,林語堂同樣冒著一定風險發表《王化》,不也應給予相同的評價嗎?
然而,魯迅對林語堂在《論語》上提倡“幽默”其實是不以為然的,他在《“論語一年”》中直言不諱:“老實說罷,他所提倡的東西,我是常常反對的。先前,是對于‘費厄潑賴’,現在呢,就是‘幽默’。”魯迅不但明確表示“我不愛‘幽默’”,而且認為《論語》“要每月說出兩本‘幽默’來,倒未免有些‘幽默’的氣息”,但究其實,“和‘幽默’是并無什么瓜葛的”。111盡管如此,林語堂并不以為忤,照樣發表魯迅這篇“祝賀”《論語》創辦一周年的文字。因此,必須承認,在《論語》前期,魯迅和林語堂仍然求同存異,保持合作,兩人的第二次“疏離”,則要到林語堂創辦《人間世》之后。112
《論語》創刊號一紙風行,多次重印,以至1933年也被稱之為“幽默年”。1934年10月,林語堂因新創辦《人間世》半月刊,把《論語》編務交給《論語》的作者陶亢德負責。陶亢德主編《論語》從1933年10月16日第廿七期起至1936年2月16日第八十二期止,他蕭規曹隨,盡心盡力,使《論語》穩步前行。因此,從創刊至第八十二期,應視為《論語》的林語堂、陶亢德時期。
自1936年3月1日第八十三期起,《論語》主編再次易人,由遠在福州的郁達夫遙領。郁達夫發表《繼編〈論語〉的話》,自認是“一個根本就缺少幽默性的笨者”,同時透露“魯迅先生有一次曾和我談及,說辦定期刊物,最難以為繼的有兩種,一種是詩刊,一種是象《論語》那么專門幽默的雜志;因為詩與幽默,都不是可以大量生產的貨物”。113郁達夫并未真正“繼編”《論語》,但“難以為繼”還得繼續,《論語》具體編務自第八十三期起就由邵洵美“偏勞”。是年8月,林語堂離滬赴美,雖然他后來仍時有佳作揭載于《論語》,《論語》的林語堂、陶亢德時期由此告一段落。到了1937年4月16日第一百一十期,邵洵美邀請《論語》的作者林達祖參與編務,《論語》的邵洵美、林達祖時期就這樣開始了。114
在創辦之初和林語堂、陶亢德時期,《論語》設有“論語”“雨花”“古香齋”“月旦精華”“幽默文選”“群言堂”等欄目,豐富多采。而且,先后編選了“蕭伯納游華”“西洋幽默”“中國幽默”和“現代教育”(上下)等專號,“蕭伯納游華專號”影響尤其大。到了邵洵美、林達祖時期,在保持《論語》原有特色的同時,又不斷有所調整和開拓。一方面,周作人、梁實秋、施蟄存等新加盟《論語》,另一方面不斷推出新的專號,計有“鬼故事專號”(上下)“家的專號”“燈的專號”等等,不但作者名家薈萃,而且知識性、趣味性和現實針對性兼而有之,均頗具創意。而邵洵美幾乎每期都用心撰寫“編輯隨筆”,《論語》成為邵洵美傾注心血最多的名山事業。
全面抗戰爆發,《論語》于1937年8月1日出版第一百十七期后被迫休刊。這一休就是九年余。抗戰勝利后的1946年12月1日,《論語》在上海復刊(第一百十八期)。復刊后的《論語》仍為半月刊,除最初五期由《論語》元老李青崖執編外,自1947年2月16日第一百廿三期起,邵洵美再次與林達祖搭檔編輯,《論語》的邵洵美、林達祖時期得以順利延續,直至1949年5月1日第一百七十六期。是年5月16日出版了第一百七十七期后,《論語》終于完成了其歷史使命而壽終正寢。
《論語》的第二個邵洵美、林達祖時期,同樣辦得風生水起。不但許多《論語》“舊朋”一如既往繼續支持,沈從文、顧仲彝、徐仲年、趙景深、許欽文等“新友”也加了盟,為人稱道的《論語》編選“專號”的傳統也得以發揚光大,“新年特大號”“癖好專號”“吃的專號”“病的專號”“復刊周年特大號”“睡的專號”“逃難專號”等等,一個接連一個,都編得有聲有色。這些“專號”既關注社會現實,又貼近日常生活,有揭露,有調侃,有嘲諷,有針砭,大受當時讀者歡迎。正如邵洵美自己所揭橥的,《論語》展示“一種寫作的態度”,115力求達到站在“老百姓立場”的“現在我國態度最純粹的一種定期刊物”的目標。116后來的研究者也指出:“邵洵美最驚人之筆,是敢于在國民政府瀕臨潰敗之際,決然地出一本《逃難專號》(1949年3月16日第173期《論語》),向這個末日王朝敲響最后的喪鐘。”117凡此種種,使復刊后的《論語》又成為1940年代后期上海文壇頗具影響力的雜志,與鄭振鐸、李健吾主編的《文藝復興》和范泉主編的《文藝春秋》形成新的三足鼎立。
無論是前期即林語堂、陶亢德主編時期,還是后期即邵洵美、林達祖主編時期,《論語》還有一個一以貫之的鮮明特色,那就是堅持每期都發表數量可觀的漫畫作品,或也可稱之為“幽默繪畫”作品,從而頗收圖文并茂之效,這在中國現代文學期刊史上也絕對稱得上是獨樹一幟。
1932年9月16日《論語》創刊號就刊出了《逸園所見》《普通之留學生回國不知救國》《陶行知先生口中之中外讀書不同》三幅小漫畫,《逸園所見》署名“語堂”,這是目前所見林語堂繼“魯迅先生打叭兒狗圖”之后的第二幅漫畫作品。118不過,這三幅漫畫還都只是“補白”。自10月1日第二期起,《論語》就設立了“卡吞”專欄,這期“卡吞”欄一口氣發表了《中國財政之一絲光明》《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等五幅漫畫,其中三幅還占據了整版篇幅,《中國財政之一絲光明》又署名“語堂”。卡吞者,英文cartoon之中文音譯,即漫畫,尤其是政治性漫畫之謂也。《論語》也確實如此,從開始至最后停刊,所發表的大大小小“卡吞”不但題材廣泛,而且有許多是直接或間接揭露時弊、諷諭時政,尖銳得很。
《論語》“卡吞”欄的漫畫作品,起初有一些轉載自英美《笨拙》《紐約客》等歐美老牌幽默和文學雜志,不久原創作品不斷增加。從1933年6月第十八期起,《論語》“卡吞”欄的漫畫就幾乎全是國內漫畫家的作品了,而且大都署了名。且不算林語堂的“客串”,粗略統計一下在《論語》上先后亮相的1930年代漫畫家是件有趣的事。陳靜生、胡同光、張振宇、黃嘉音、豐子愷、華君武、黃文農、魯少飛、曹涵美、宣文杰、胡考、張樂平、劉元、廖冰(兄?)、艾中信、黃堯、丁聰、(陶)謀基等都是《論語》“卡吞”專欄的作者,還有不少顯然是使用了筆名而一時無從查考的。這份名單如此驕人,后來在中國現當代漫畫史上留下或深或淺印記的這么多漫畫家,原來都與《論語》結緣。
《論語》當然是以文字為主,以“幽默文字”為主,但漫畫也是其十分重要的組成部分。也許可以這樣說,《論語》的漫畫與《論語》的文字是相得益彰,互相發明,互為補充的,幽默與諷刺并舉,譏嘲與笑謔共存。與出版時間稍早的《上海漫畫》和稍后的《漫畫生活》《時代漫畫》等專門性的漫畫雜志相比,《論語》的漫畫也是自成格局,并不遜色。
除了中途休刊九年余,《論語》前后存世七年半,總共出版一百七十七期,而且自始至終都是定期按時出版的半月刊,這在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文學雜志中是較為少見的。它同時也是20世紀上半葉上海出版期數最多的現代文學刊物。《論語》大致分為林語堂、陶亢德時期和邵洵美、林達祖時期兩大階段,兩個階段既先后承繼,又各有特色。《論語》的創刊在當時是異軍突起,又因倡導“幽默”而備受爭議,但作為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主辦的文學刊物,它還是堅持走自己的路,在中國現代文學期刊史上寫下了濃重的一筆,也為現代文學多面相、多樣化的發展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
據1960年代的統計,當時國內收藏整套一百七十七期《論語》的僅有三家圖書館。119時光荏苒,而今若要查閱完整的《論語》恐更非易事。因此,上海書店出版社是次影印全套《論語》,可謂功德無量。希望此舉能夠推動民國文學期刊資源的發掘和利用,進而推動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