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魯迅到張愛玲:文學史內外
- 陳子善
- 2139字
- 2019-08-09 18:51:12
讀《蕭紅書簡》札記
1936年12月2日
1981年1月,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蕭軍整理編注的《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收入蕭紅1936年7月18日至1937年5月15日自東京和北京致蕭軍書簡四十三通?,F存蕭紅書簡總共只有五十多通,這批書簡之珍貴顯而易見。
從那時至今,《蕭紅書簡》又出版了2011年金城出版社版《為了愛的緣故:蕭紅書簡輯存注釋手稿本》和2014年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版《蕭紅書簡》手稿本,后者增補了新發現的一通蕭紅書簡。今年5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經過修訂的《蕭紅書簡》最新版。這四十四通蕭紅書簡中有二十六通是寄往上海的,讓這些書簡“重歸海上”,理所當然。
然而,無論是初版還是以后的這三個版本,編號第二十六封的蕭紅書簡,寫信時間均存在疑問。細核蕭紅原信手跡影印件,共二頁,第二頁落款“榮子 十一月二日”,因此,蕭軍認定此信寫于1936年11月2日,將其編在1936年10月29日的第二十五封信和11月6日的第二十七封信之間。殊不知蕭紅的落款時間是筆誤,此信不可能寫于1936年11月2日。
此信第二段對考定其確切寫信時間至關重要:
如果此信確實寫于1936年11月2日,那么蕭紅當天應該在東京聽了一場郁達夫演講。但是,這是不可能的。據現有史料,郁達夫以采購印刷機和學術演講為名赴日,于1936年11月12日船抵長崎,13日才到東京,怎么可能提前十一天,即11月2日在東京演講?
蕭紅1936年11月29日致蕭軍第三十封信中也明明寫著:“這里,明天我去聽一個日本人的講演,是一個政治上的命題。我已經買了票,五角錢,聽兩次,下一次還有于(郁)達夫,聽一聽試試。”也就是說,11月29日的“明天”,即11月30日,蕭紅去聽一場日本人的講演,下一場準備去聽郁達夫講演。所以,聽郁達夫講演的時間,一定在1936年11月30日之后,而不可能是11月2日。
2011年黑龍江大學出版社版《蕭紅全集》和2014年北京燕山出版社版《蕭紅全集》,都已對此信寫于1936年11月2日提出質疑,“疑該信確切的寫作日期為‘十二月二日’”,但還只是“疑”。郁達夫在日期間,作過數次演講,蕭紅聽過的到底是哪一次,此信寫信時間又到底是哪一天?
1990年2月,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印行《郁達夫資料總目錄附年譜》下冊(《東洋學文獻叢刊》第五十九輯),《年譜》中有如下記載:
據此,蕭紅1936年12月2日參加郁達夫《現代中國文壇概況》演講會已可確定,蕭紅此信確切的寫信時間也可最后確定為1936年12月2日。
蕭紅與郁達夫
上篇考證蕭紅1936年12月2日而不是11月2日在日本東京日華學會聽取了郁達夫演講《現代中國文壇概況》,蕭紅當天致蕭軍信中說郁達夫“看人還不討厭”。短短六個字,道出了蕭紅對郁達夫的印象,頗有趣。而郁達夫當時是否知道聽眾中有一位蕭紅?則已不可考。
蕭紅蕭軍1934年11月到上海,在魯迅的幫助下,分別以小說《生死場》和《八月的鄉村》登上文壇。但蕭紅與海上文壇的交往并不多,除了魯迅夫婦,以及與魯迅熟悉的黃源、黎烈文、胡風、孟十還等位,她與其他前輩和同輩作家幾無往來。郁達夫當時定居杭州,已不可能像以前那樣經常拜訪魯迅,1936年春又南下福州出任福建省政府參議,他與蕭紅在滬期間沒有交集,完全在情理之中。
然而,歷史還是安排了郁達夫與蕭紅的一次成功的合作。1938年底,郁達夫遠涉重洋,到新加坡主編《星洲日報》副刊《晨星》,大力宣傳抗日。此年10月19日是魯迅逝世三周年,作為魯迅的好友,郁達夫計劃在《星洲日報》上推出一系列回憶和研究魯迅的文字以為紀念。他想到了時在重慶的蕭紅,特地向蕭紅約稿。蕭紅懷著對魯迅的深深敬意,寫下了后來廣為傳誦的《魯迅先生生活散記》寄給郁達夫。這篇回憶錄很長,連載于1939年10月14日至20日《星洲日報·晨星》。郁達夫專門在文前撰寫了《編者附志》:
顯而易見,郁達夫推重蕭紅,也推重蕭紅這篇情真意切的回憶長文。魯迅逝世以后,郁達夫也寫過一篇很長的《回憶魯迅》,先后在上海的《宇宙風乙刊》和新加坡的《星洲日報半月刊》連載,所以他在《編者附志》中說《魯迅先生生活散記》“所記者,系魯迅晚年的生活,頗足以補我《回憶魯迅》之不足”。郁達夫這個評價是恰切的。《回憶魯迅》寫的是郁達夫自己與魯迅的交往,也即1923—1933年前后的魯迅,而蕭紅寫的是1934—1936年的魯迅,把這兩篇回憶錄合在一起,幾乎就是一個較為完整的1920—1930年代的魯迅。雖然兩位作者的視角不同,著墨點也有所不同,但兩位作者都平視而不是仰視魯迅,筆下的魯迅都真實、生動和可親,這是這兩篇魯迅回憶錄的共同特點?;貞涺斞傅奈淖忠呀浐古3錀潱捈t的《魯迅先生生活散記》和郁達夫的《回憶魯迅》,或許還應加上林語堂的《悼魯迅》和荊有鱗的《魯迅回憶斷片》,是其中很難得很有價值因而也是很可寶貴的,我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