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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魯迅致陶亢德函及其他

讀2016年9月29日《南方周末》刊出的陶潔先生《魯迅與我父親陶亢德》一文,使我想起了當年參加魯迅書信注釋工作的一些往事,以及與魯迅1934年6月8日致陶亢德函相關的若干史實。

1976年10月,我進入上海師大中文系魯迅著作注釋組工作。注釋組的工作主要有兩項,一項是注釋魯迅后期的《且介亭雜文》,另一項是注釋魯迅1934—1936年的書信和致外國人士的書信。我參加的是后一項工作。當時還在延續“文革”中流行的“三結合”做法,有兩位來自工廠的“工人理論隊伍”代表也參與注釋工作。1978年4月,注釋組安排的訪問巴金的任務就是工人代表黃成周先生和我一起去完成的。另一組由林月桂老師與一位康姓女工人代表組成,她們在1977年10月訪問了陶亢德。這就是陶潔先生文中所述“兩位上海師范學院女教師”到她家訪問一事。訪問記錄整理稿刊載于注釋組編印的《魯迅研究資料》。這部資料集有1977年10月油印本和1978年鉛印本兩種,“供魯迅著作注釋和研究”的“內部參考”,但內容并不一致。訪問陶亢德的這份記錄篇幅很短,油印本中關于魯迅書信已經只字未提,鉛印本還刪去了油印本最后一段關于鄒韜奮的回憶,因為這與注釋魯迅著作并無直接關聯。

陶亢德1983年去世,前一年我單獨訪問了他。那時注釋魯迅書信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1981年版《魯迅全集》也已出版。我向陶亢德請教的是他與郁達夫、周作人等交往的往事,還談到了他保存下來的老舍《駱駝祥子》手稿。陶亢德告訴我,他原藏有一百多封周作人給他的信,“文革”中付之一炬了。我問他當時有無可能作出別的選擇?他停頓良久,只回答我一句:“我實在沒有辦法,當時怕啊。”那時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可惜,這次訪問未留下文字記錄。

2013年11月,北京“嘉德”拍賣了魯迅1934年6月8日致陶亢德函手跡原件,由于這通僅一頁的信屬于我當年注釋工作的范圍,所以我很關心。據魯迅日記記載,魯迅與陶亢德通信,始于1933年10月18日,止于1934年10月19日,魯迅致陶亢德函共二十通。所謂“止于”,乃指魯迅日記明確記載的魯迅致陶亢德最后一函寫于1934年10月19日,這封信未能保存下來。此后,1934年11月21日和1936年7月7日,陶亢德又兩次致函魯迅,但魯迅日記均無回信的明確記載。

1981年版《魯迅全集》所收的魯迅致陶亢德函起訖時間為1933年10月18日至1934年7月31日,共十九通。這十九通書信中,十八通原信保存下來了,其中十四通由北京魯迅博物館收藏,一通即1934年5月16日致陶亢德函由紹興魯迅紀念館收藏,22二通由上海魯迅紀念館收藏,23還有1934年7月31日一通藏于何處待查。此外,就是寫于1934年6月8日的這一通不明下落。這通原信歷經那么多年風雨滄桑之后終于在“嘉德”拍賣會上現身,實在難得。但疑問也隨之產生,《魯迅全集》當年收入這通信札的依據是什么?

其實,1979年10月文物出版社出版的《魯迅手稿全集·書信》第五冊就已經公布了這通信札的手跡,只是稱謂“亢德先生”四個字加一個冒號闕如,該書目錄上也注明了“缺稱謂”。這是《魯迅手稿全集》刊出的魯迅致陶亢德十九通信札中唯一一通缺少稱謂的。那么,《魯迅手稿全集》又是依據什么收入這通缺少稱謂的魯迅致陶亢德函呢?在此之前,此函有否公開發表過?

答案是肯定的。1949年2月,上海萬象圖書館出版了平衡(平襟亞)編輯的《作家書簡》“真跡影印”本,其中魯迅書簡繼蔡元培、陳獨秀書簡后排在第三位。魯迅書簡部分收入了十通魯迅書信手跡,全部是魯迅致陶亢德函。這十通魯迅致陶亢德函手跡在《作家書簡》發表時,統統都被略去了稱謂,而魯迅1934年6月8日致陶亢德這一通手跡,正是排列在這十通手跡的末尾。換言之,應該是陶亢德當時向《作家書簡》編者提供,這十通書信手跡才得以影印出版,出版時應陶亢德本人要求或編者出于某種考慮,隱去了這所有十通信札的稱謂。而前九通由于手跡原件后由北京魯迅博物館和上海魯迅紀念館入藏,稱謂也隨之得以恢復,唯獨1934年6月8日這一通成了例外。由于這通信札手跡原件一直未能出現,導致《魯迅手稿全集》據《作家書簡》影印件收入時仍“缺稱謂”。

令人費解的是,1981年版《魯迅全集》收入魯迅1934年6月8日致陶亢德此函時,恢復了“亢德先生”稱謂,2005年版《魯迅全集》沿用。24如果說1979年至1981年的兩年時間里,《魯迅全集》編者見到了魯迅此函手跡原件,當然可以恢復稱謂,但我作為1981年版魯迅書信注釋定稿小組成員之一,卻了無印象。如果說仍未見到魯迅此函手跡原件,《魯迅全集》又憑什么恢復稱謂呢?再查1976年8月人民文學出版社版《魯迅書信集》上冊,收入此函時已恢復了稱謂,這應是此函在1949年后首次編集,《魯迅全集》恢復此函稱謂應據《魯迅書信集》而來。但《魯迅書信集》又據何而來?仍不得而知。在新的證據出現之前,當時《魯迅手稿全集》據《作家書簡》影印件保持“缺稱謂”,無疑是正確的。

然而,事情并不到此結束。1956年10月19日是魯迅逝世二十周年,上海《新民報晚刊》副刊發表了署名陶庵的《魯迅先生的四封信》一文以為紀念,陶庵正是陶亢德鮮為人知的筆名。在此文之前,陶庵還在10月4日《新民報晚刊》副刊發表了《魯迅故鄉的臺門》一文。在《魯迅先生的四封信》里,陶亢德開宗明義告訴讀者:“我和魯迅先生通過十幾次信,去一信他答一信,無論去的信是講的什么事情。”然后就介紹了魯迅寫給他的四封信,按引用次序,為1934年6月6日、1933年10月27日、11月2日和1934年5月25日四通。原文均未注明四封信的具體寫信時間,我據《魯迅全集》一一核實。前三通談的是魯迅指導他如何學習日語、告訴他如何看待日本后藤朝太郎作的論中國民族性的書和日本文藝批評家長谷川如是閑等的著作。最后一通則是那封有名的魯迅不愿濫竽作家之名,拒絕“雅命三種”之函。這四通陶亢德都大段大段征引魯迅原信,有的幾乎是原信照錄,如1934年6月6日這通。而且,除了1933年10月27日這一通,其余三通均為《作家書簡》所未收,他不可能從《作家書簡》轉引。所以,若以此斷定這四通信在陶亢德寫作此文之時尚在他手邊,他可以大段大段引用,應該能夠成立。

不過,此文雖名《魯迅先生的四封信》,除了上述四通之外,在引用了1934年6月6日這通信之后,文中還寫到了魯迅的另一封信,也即1934年6月8日這一通!值得注意的是,陶亢德不是原信照錄,而是用自己的話概述了此信內容,具體如下:

魯迅先生給你(我)的復信,始終是真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記得他后來還給我一封信,勸我與其學日文,不如學歐洲文字。他說學好日文并不比學好任何一種歐洲文字容易;而歐洲究有大作品,學了它的文字可以讀到巨著,日本的作品究竟比較小。這一次的指教影響了我;我日文仍繼續讀,同時學習了歐洲文字。今日的能稍讀蕭伯納、果戈里大著,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魯迅先生之賜的。

陶亢德這段話再清楚不過地告訴讀者,魯迅“后來”寫給他的這封信,他只是“記得”,只能憑記憶綜述大概,而不是像其他四通信那樣可以大段引用原信。也就是說,魯迅1934年6月8日致陶亢德這通信,在陶亢德1956年10月寫作《魯迅先生的四封信》(其實應改題《魯迅先生的五封信》)之時,或已不在他手邊,他無法據原信直接引用。那么,這封信到哪里去了呢?也許還夾在他一時無法檢出的某本藏書里,也許已夾在他某本藏書里為補貼家用而變賣了,也許一直保存到“文革”仍不幸被抄走?總之,各種推測都有可能。遺憾的是,我的追蹤工作到1956年10月就再不能推進了。從1956年10月到2013年11月,整整五十七年時間里,魯迅1934年6月8日致陶亢德函的去向成了一個謎,竟毫無線索可尋,直到它的突然再現。

魯迅1934年6月8日致陶亢德信手跡被拍賣后,也有論者對其真偽提出疑問,主要理由為《魯迅手稿全集》的此信手跡影印件(即據《作家書簡》翻印者)上,信末“著安”兩字之后還有一個小黑圈點,也可視為句號,但付拍的這通信末“著安”兩字之后并無這個小黑圈點。這個質疑或可從當年《作家書簡》影印時的技術原因所致來解釋,但尚未被普遍接受,只能期待方家進一步查考探討了。

(原載2016年10月20日廣州《南方周未》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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