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一場最高虛構的雪:關于當代詩歌的細讀筆記
- 張清華
- 3645字
- 2019-08-09 18:56:59
祖國就是以夢為馬——細讀海子的《祖國(或以夢為馬)》
輕易不要動這首詩,不要打開它,不要試圖徹底讀懂它,因為它充滿了意識的危險。
他很清楚自身的局限,有脆弱的兩面性:“物質的短暫情人”,這是生命與肉身的必經之地,尚存的對俗世的眷戀,因此他需要與“小丑”同行;但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使命,他屬于彼岸世界,屬于“烈士”的同道,他本身也必將成為烈士。
這些話讓我們同時看到這個人與俗世接洽時的黑暗與縫隙,但是請相信,他決心已定。
“萬人都要將火熄滅 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火是信念之火,黑夜是人心的黑暗,“神圣的祖國”不是政治地理學意義上的這片土地,而是漢語所照亮的精神世界的最后邊疆。他將巡游這土地,騎著夢想的駿馬,母語的駿馬,馳騁,并且度過這人心與時代的黑夜。
你難道沒有讀出海德格爾的話語,“世界之夜即將來臨……在這樣的時代,詩人何為?”
難道你沒有從中讀出《離騷》般的悲涼與徹悟、憂傷與堅韌?寫下了這樣的詩篇,你讓他還怎么茍活在這黑夜與這世界?
但幸好,還有這火,因為這火,他可以一息尚存,燃燒并且毀滅,在毀滅中放出光焰。
如果沒有記錯,這應是1987年。1987年,這個二十三歲的生命已飽經滄桑。他用如此徹底與徹悟的眼光打量一切,打量我們所擁有的“寒冷的骨骼”一般的歷史與文明:“祖國的語言”,這是他賴以依存的精神與生命的根基;“梁山城寨”是他一生注定的處境,一個命定的反抗者、獨行俠與流放者;“以夢為上的敦煌”,這是人類一切文化與藝術的尸骨——它們的總體與總和。這三者是“囚禁”他的燈盞與光輝所在。他為這永恒的光明所吸引,他要飛蛾投火,體驗生命中最壯麗的燃燒,與毀滅。
他因此意識到自己的使命:“祖國的語言”經過他之手,將獲得一種新生——某種意義上事實已證明了這一點。羅蘭·巴特說,在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出生的時候,意大利語、英語和德語是一種樣子,等到他們謝世的時候,則變成了另一種樣子。海子用他“反語言”的姿態,以他返回原始的巨大蠻力——使“一切從頭開始”,使漢語蛻下了一層堅硬的繭殼,達到了再度新鮮與通靈的境地。
時間將越來越證明他對于新詩、對于漢語新文學所作出的貢獻,他對于漢語詩歌的創造與改造,足以有里程碑意義。
意識到了生的局限,個體的局限與危險。
很顯然,生命的有限性,使創造變成一個時不我待的命題。他的巨大的關懷與詩歌抱負,同生命與創造力本身的有限之間,在這里產生了不可緩解的沖突。
“糧食”在這里具有原型的意義,指他所擁有的生存之本、生存之基。它是一切與農業家園以及生存有關的事物。“故鄉”“家園”當然也是抽象的,與“祖國”一樣既是實體,也是語言的范疇。他是要試圖表達自己的決心:此生此世,唯一的使命是要通過對土地、生存的歌贊與吟詠,守護精神領地,抵達存在的永恒。換言之,是通過“大地的表象”,抵達“大地的本身與本源”。
但危機感越來越強,這樣的抱負能否實現?他時時感到猶疑和“疲倦”,預感到將在這一近乎無法實現的過程中死于非命。
此詩中有強烈的死亡沖動與預感。預感?是的,這既是危機,又是沖動,是一種毀滅的恐懼與激情。這種預感在他的詩歌中是先在的,愈往后愈是強烈。
足以看出他“王者”的自我意識,他巨大的時間坐標。
巨大的輪回,千年一度的輪回,如此他才有這樣巨大的信念,“選擇永恒的事業”。這永恒的事業就是要寫下不朽的詩篇,成為改寫詩歌歷史與文明的詩人。
或許這會被理解為狂妄,但渺小的人從來就無法理解這樣的壯志——“要成為太陽的一生”。茨威格在論述荷爾德林的時候,也使用了大致如是的比喻,他用了希臘神話中的法厄同的悲劇例證,來形容荷爾德林的志向與命運:這太陽神的兒子,因為有著一半凡人的血統,卻試圖要駕馭太陽神的金色馬車,結果因為過于接近炙熱燃燒的太陽而死于非命。茨威格認為,荷爾德林這樣的詩人之所以會有人生的悲劇,是因為其試圖過于親近神祇與真理。
而在我看來,或許神的力量會摧毀他作為凡人的身體,但終將會收容其偉大而不屈的意志,并使其變成神的一部分。因此,他的預言是正確的:“最后被黃昏的眾神抬入不朽的太陽”——變成了太陽的一部分。
還有修辭。“一千年后……祖國的河岸”“中國的稻田”“周天子的雪山”,這就是“海子式的還原”。因為巨大的時間坐標,他的語詞的還原程度,需要足以構成與時間的對稱——古老、原始、本質化。他擁有了這樣的對稱。也因此獲得了巨大的時間維度,循環的、永恒的、本質的,猶如《紅樓夢》中所擁有的維度一樣。“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因為有這樣的維度與坐標,才會有如此的抱負與氣象,如此徹悟與曠遠、自信與從容。
其實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這一句做鋪墊,所有的鋪墊都是為了將最終的抱負與自信宣示天下,告訴你們。他將最后勝利,通過世俗的失敗與烈士般的犧牲,抵達在詩歌中永生的頂點。
這是最后的宣示。雖然并不是他最后的絕命詩,但也是他早已決定的絕命詩。誰都有可能自負,自負到狂妄的地步,但誰又可以這樣清醒,意識到自己“必將失敗”?只有屈原式的人格抱負,才能夠如此理性,知曉生的局限,并且如此地堅信且毫不猶豫地預言其詩歌的勝利。因此,我說“這是《離騷》式的詩篇”絕不是虛夸。這就是海子的《離騷》。他的預言確乎變成了現實,但我依然要向他不朽的預言以及這預言的自信和勇氣致敬。
還有決心。他完全可以收回這預言,可以不“失敗”,可以與俗世妥協,但那就不是海子了。作為一個譜系中的部分,他必將用生命、用人生的世俗意義上的失敗來驗證詩歌的勝利,以及人格的勝利。這也就是我所說的“上帝的詩學”,用偉大的犧牲,換取人格意義上的“成仁”,永世的不朽。
很多年中我曾為這個題目感到困惑:“祖國”為什么會與“以夢為馬”毗連?多年后我終于明白,祖國就是母語與自由,就是無邊的夢的世界,是可以盡情馳騁的最廣大無邊的世界的總稱。對于詩人來說,“祖國”既是故鄉和血地,但又不止是故鄉和血地,它是經驗所及的邊界,是可以用母語抵達的一切經驗的盡頭。
是的,“母語可以抵達的一切經驗的盡頭”。
如此取題就是要表明,這是一次宣示,一次屬于一生的“明志”之詩,但他的宣示者與對話者不是個人——盡管個人構成了對他的傷害。他所說的“烈士與小丑”絕不是無所指的,但巨大的抱負使他超越了小人物的創傷、冤屈與憤懣,而升華出俗人永遠無法理解的意圖——他要“以夢為馬”,做真正的凌虛高蹈者、天馬行空者,他視俗世為茫茫黑夜,視精神與詩歌為黑夜中的火炬。而“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則是他飽經滄桑的無奈,以及自信滿滿的豪邁心懷。
語言、宗教、雪山,這是海子的信仰,如同拜倫所說的“戰爭、愛情、風暴,這是史詩的主題”一樣,是一種以偏概全但又以一當百的譬喻。但是我們可以看出,海子與19世紀的浪漫詩人不同,他是以徹底的遺世獨立,將自己幻化為真理與宇宙以及存在與造物本身——太陽,永恒燃燒并且毀滅著的太陽。
“我必將失敗,但詩歌本身以太陽必將勝利。”亙古以來,誰人有這樣的瘋狂與自信?惟有屈原,連李白都不曾有這樣的狂妄,他有以酒度日的萬古愁和大頹唐,但也只敢說“天子呼來不上船”,并未敢預言自己的千秋萬代。而他卻有這樣的自信。
自信?這是哪里來的啊,是用血,用命。
所以他抒情的對象是“祖國”——由土地、母語和真理構成的虛擬的偉大而不朽的母體,他的誕生者與收容者、收走者。這是決死的詩歌,怎么能夠不成為偉大的絕命書和預言篇?
他將以死、以天地間最慘烈的死,以血擦亮一柄“刀口”,讓“萬人”重回到母語的創傷與創生之中、祭禮與神性的激蕩之中。
因為這樣的決死,他得以與太陽同在。
2013年6月5日,北京清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