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中國的城邦
前已指出,關于中國歷史上有無城邦,曾經有過爭論。但時至今日,認同中國古代存在城邦者只是少數,大多數仍然固守傳統王朝模式,而不認為有城邦存在。先賢研究城邦者有侯外廬、林志純、何茲全諸先生。我這里也就是采擇諸先生之成果,加以比較說明而已。
周人封建,名義上周天子為天下的宗主,其他的封國也有公、侯、伯等的稱號,也是王朝的形式。這就如希臘、羅馬城邦在先前也都有王政時代一樣。不過希臘、羅馬的城邦其王政時代后來中斷,統治形式有了變化。而中國的王政形式一直保存下來,給人以一直是王朝體制的感覺。其實只要深入分析一下,就會發現在中國城邦也是存在的,而且有一個十分發達的發展階段。
春秋城邦的民主制
西周封建,立國數百,其實就是一些城邦,有周人同姓者,也有異姓者,也有歸附的殷人。這些城邦散布在廣大的黃、淮、江、漢平原上,聚族而居,互相距離較遠,為叢莽草萊阻隔,所以是小國寡民。城邦中心的城,是一個堡壘,居住著氏族貴族和國人,近郊的農村,也居住著自由民,稱野人。國野之分,都鄙之分,在中國歷史上眾說紛紜,難有定論,國人、野人均為農民,則是沒有疑問的。當時城邦規模不大,齊桓公陽谷之會,謀伐楚國,他提出的盟邦條約是“無障谷,無貯粟,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100]葵丘之會則記為“毋雍泉,毋訖糴,毋易樹子,毋以妾為妻”,[101]而《孟子·告子下》則記有“無曲防,無遏糴”之盟語。這就和希臘羅馬的城邦一樣,保證城內有足夠的糧食供應是國家的頭等大事,所以規定各城邦相互之間,不許阻礙灌溉用水流到別邦去,不許阻止糧食賣到別邦。至于不許變換樹(庶)子,不許以妾為妻,則是要保證血緣關系的純粹。
城邦史實當以春秋時代最為彰明較著,我們就引春秋的例子。
春秋各國大都保有國君、卿大夫、士、國人(庶、眾)的序列,下面還有各種依附居民和奴隸。政治組織則是國君、卿士、國人三者,這和西方的王政崩潰以后,形成了國君(執政官)、貴族會議、人民大會的組織基本上是一樣的。國君的權力還比較小,受到貴族和國人的干預?!渡袝ず榉丁氛f的是殷亡后箕子追憶殷代政事,但反映周及其后的狀況?!叭陝t有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笔钦f國君有不決之事要向貴族和國人征求意見。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一冊更把《洪范》中的有關內容列表,表示在這幾種意見的搭配下何者為吉,何者為兇。[102]《洪范》的說法反映出國君不能決定一切,但對何者是大疑之事沒有說明?!吨芏Y·小司寇》則說,小司寇之職是“掌外朝之政,以致萬民而詢焉,一曰詢國危,二曰詢國遷,三曰詢立君”。這幾件事確實是關乎國家的大事,要知道春秋戰國之際,國遷、立君等事屢有發生,所以詢國人之事經常有之。
平日行政事務是否全取決于國君,也不一定。因為各國的貴族都是強大的家族,勢力雄厚,往往操縱國家的行政,形成了“公卿執政”的局面。日知先生認為雅典和中國都有從原始君主制過渡到公卿執政的一個時代,并且舉出了中國公卿執政時代的5個代表人物,即齊管仲、晉趙盾、鄭子產、越范蠡、秦商鞅,與之相對應的是雅典的梭倫、克里斯梯尼、地米斯托克利、伯里克利、德模斯梯尼[103](雅典后來發展到不設國君,而是人人可以為統治者,這當是一種特例)。執政的公卿總管全國大事,進行改革,國君這時卻沒有什么權力。
日知先生還認為,像管仲的任命,是經過貴族議事會的通過的,因為他是外來者。[104]管仲執政后進行了大規模的改革,首先是“叁其國而伍其鄙”,把國和野(鄙)按照其地形或居民的不同各劃分為三部分和五部分,然后再按國野之別建立了鄉,全國共21鄉。鄉的區分是職業不同,有工商業者的鄉6個,士農之鄉15個(士這時大概包括了沒落貴族和上升的農民),這樣統一的居民被劃分為士、農、工、商四民,居住在同一地區,職業也世代相襲。[105]這樣的劃分和希臘、羅馬不同。希臘梭倫改革、羅馬塞爾維烏斯·圖利烏斯改革,都是按財產差別劃分等級。四民的劃分則說明這時齊國的社會發展已經十分進步,有相當發達的工商業。管仲在劃分四民后,又建立起軍隊組織。即五家為軌,有軌長;十軌為里,置里長;四里為連,置連長;十連為鄉,置鄉長。然后是五家的五人為一伍,軌長統率;一里有50人,稱為小戎,由里有司統率;一連有200人,稱一卒,由連長統率;一鄉有2000人,由鄉良人統率;五個鄉有萬人,為一軍。15個鄉有三軍,三萬人。這樣建立起兵農結合的軍隊,平時是“世同居,少同游”,“祭祀同福,死喪同恤”。戰爭時則“夜戰聲相聞”,“晝戰目相見”。依靠這樣的改革,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成就了霸業。[106]
由本國世族出任的執政,則大權在握,獨斷專行,雖君命也可以不顧。如魯國的季孫氏家族一直把持國政,公元前609年,莒國的太子仆殺死其父親,以寶玉來投奔魯國。魯宣公命令賜給他邑,并且“今日必授”??墒菆陶募疚淖訁s命令司寇把他驅逐出境,并且說“今日必達”。最后還是執政的話說了算,他解釋說弒父親的人是不吉的。[107]當然也有君主本人決斷的事例。如晉景公時,晉國要遷國都,這是國遷的大事,所以開貴族會議討論,貴族們主張一個地方,可是晉景公聽了韓獻之的話,決定遷都于新田。[108]可能這也是晉國的韓獻之權力巨大的結果。
我們還可以看鄭國執政子產的工作。鄭國是一個小國,處在齊、晉、楚等強國之間,而國內又公族爭奪十分激烈,所謂“國小而逼,族大寵多”,經過一段斗爭,貴族子駟當政,他在任時,因為整頓田間的溝渠,把一些人(據說這些人是士)的田縮小了,惹得他們不滿,于是他們組織起來,攻入宮廷,把當政的公孫氏多人殺死,并且劫持了鄭伯。公孫氏的族人子產集合了自己的兵車17乘,在族人和國人的幫助下,打敗造反的公族,使本族的子孔當政。[109]因為子孔過分專權,國君鄭簡公不滿,殺子孔,而以子孔同族之子產為卿,主持國政。不久又發生了新一輪的公族仇殺,因為子產為人正直賢良,所以又被任命主持國政。子產為了安撫貴族,先把邑給予后來也當了卿的伯石,然后進行了改革。《左傳》記載說他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廬井有伍。大人之忠儉者,從而與之;泰侈者因而斃之”。[110]城邦時代,都、鄙(國、野)的土地,都有固定的劃分;卿、大夫、士,國人,野人,都有自己的土地,耕種或獲取收益。所以孟子在《滕文公》中說,“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過自然的和人為的發展,原來的土地制度肯定受到破壞,所以我們看到,子駟因為整頓田間溝渠,縮小了別人的土地,可以引起暴亂;而子產為了和別人和解,也可以拿土地行賄,說明當時爭奪土地十分激烈。子產的改革,破壞了原來的土地制度,損害了一些人的利益,建立起新的制度;進行土地制度改革,也是為了組成軍隊,“廬井有伍”,即按照土地出軍賦。這一改革也有人反對,子產差點外出逃亡。后來他又“作丘賦”,[111]即使一丘出一定數量的軍賦,[112]有人說他的改革是“政不率法,而制于心”,[113]即這一改革是出于子產本人的思想,而沒有遵守先王的法,也和當時的鄭國國君沒有什么關系,體現出公卿執政的內容。不過子產的改革還是成功的,所以后來人民都稱頌他,“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子產死后,“鄭人皆哭泣,悲之如亡親戚”。[114]
一國的國君是最高軍事指揮官,但在戰役中不一定是總指揮。齊晉鞌之戰,晉軍的總指揮是郤克,而齊頃公卻自己參加戰斗,在車上為中,逢丑父在右(當時的戰車上有三人,左人持弓,右人持矛,中人御車,另有甲士十人,乃隨車的步兵,保護戰車),結果齊軍大敗,在逃跑時他的車被掛在樹上,眼看就要被晉軍俘虜。逢丑父假裝命令齊君下車取水,乃得乘機逃走。[115]晉楚城濮之戰,楚成王根本沒有來,派令尹子玉為統帥,將中軍,而晉文公也只是遠遠地觀戰,結果楚軍大敗,后來子玉被迫自殺。[116]甚至周天子也參加戰斗。因為鄭伯不朝,周天子率蔡、衛、陳伐鄭,天子自將中軍,結果周師大敗,祝蚺射王中肩(桓公五年)。
還有召開民眾大會討論國家大事的例子?!蹲髠鳌べ夜四辍酚?,邢人、狄人伐衛,衛侯不敢抵抗,召開國人大會要把國君的位子讓給別人,看來是推卸責任。國人不許,于是衛侯只好出兵,結果狄人退兵。看來國人的決定是正確的。國君的地位不怎么牢靠,國人一怒就可以把他們趕走,“出其君”,《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記“衛侯欲與楚,國人不欲,故出其君”,于是衛侯只好跑到其他地方躲避。除此之外還有日知先生舉的許多國人立君、殺君、執君等事例。[117]而國君因為自己犯了錯誤,可以向國人檢討,“罪己”,也可以請求退位。還真有國君讓位給別人的事。如有名的燕王噲讓位于之子的故事(當然這是戰國時了)。從封建的關系來看,國君是一國之主,是受周天子冊封的,當時已經形成了君位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兩種繼承制度,有名的延陵季子的故事就說明兄終弟及是正常的繼承關系??墒恰吧琊o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118]所以可以說,中國城邦時代的國君,絕對不是我們習以為常的那種掌握一國大政、掌握軍政大權的一國之主,而是有點像羅馬時代的執政官或者希臘的basileus。只是中國的諸城邦上面,有封建制的層級,最上面有周天子名義上的統治,后來的大一統觀念更加深了這一認識,遂使城邦概念湮沒無聞。
春秋時期,各國之間的兼并戰爭和一國之內國君與貴族之間、貴族與貴族之間的戰斗,可以說無一日無之,這和希臘各城邦之間的戰爭情況十分相似,而且各國之間的戰爭導致了春秋五霸的出現,而希臘則是起初雅典一邦稱霸,后來是雅典、斯巴達兩霸斗爭,最終中國和希臘各以秦統一和馬其頓的統一而告終。
各國的貴族都是世家大族,在國內盤根錯節,勢力巨大,而且有和國君相似的臣下和軍隊。齊晉鞌之戰爆發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齊頃公的寵姬譏笑郤克(因為他是個瘸子),所以郤克大怒,一定要伐齊,起初晉惠公不許,郤克就請以自己的兵(私屬)伐齊,還是沒有被允許。齊國是一個大國,郤克敢以自家的私兵討伐,可見其力量一定不小。國君的兵力,許多也是由其貴族的私屬組成的。晉楚偃陵之戰,貴族欒、范兩族“以其軍夾公行”,即負責保衛晉侯,也可證明其兵力強大。所以,國君遇有大事,一定要召開貴族會議討論,叫作朝大夫,問題解決不了,就再開國人會議,叫作朝國人。我們且看兩個例子。衛國因為在盟會上受到晉的屈辱,所以準備叛晉,于是在郊外召開貴族會議討論。衛侯說因為這件事有辱于國家,準備退位,實際上是想激怒諸大夫,讓他們同意叛晉。又說晉要以衛侯的兒子和諸大夫的兒子為質,甚至還要工商業者的兒子們為質,這些條件貴族仍然同意。于是衛君召開國人會議,這就是詢國危,說如果晉國五次伐衛,那怎么辦?國人說,“五伐我,猶可以能戰”,國人的意見和衛君的意見一致,而且同仇敵愾,不怕作戰。于是衛君叛晉。[119]世家大族對國君有廢、立之權,齊宣王問孟子貴戚之卿應該是什么樣,孟子說,“君有大過則諫,反復之而不聽,則易位”,[120]齊宣王受不了,所以勃然變色。孟子說“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可見孟子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時移世易,具有民本思想的孟子認為理所當然的事,在戰國時代已經不能實行,所以齊宣王就接受不了。劉家和還引用過兩個楚國的貴族管制君主的例子,一是楚文王游冶失職,期年不聽朝,大臣葆申按照先王的命令,笞打了楚王,迫使楚王改過,楚由是強。另一個是楚大臣鬻拳兩次冒犯國君,甚至把打了敗仗的國君拒之門外,不使入境,結果國君病死在外,鬻拳也自殺。[121]
不過貴族和國人的關系,與希臘、羅馬的平民和貴族的關系不一樣。當時的貴族毫無疑問都是氏族貴族的遺留,是世家大族,但希臘羅馬這些家族和平民發生了許多矛盾,所以在王政之后,主要的國內斗爭是平民與貴族之間的斗爭,是平民爭取政治地位、爭取土地、爭取避免淪為奴隸的斗爭,而在斗爭中平民的政治地位和經濟狀況均有所改善,國君的地位有所削弱,甚至被廢除。中國的國人雖然在政治上十分活躍,但是沒有和貴族展開斗爭,我們有的例子是國人參加兩派貴族的互斗。宋景公時有六卿三族聽政,和掌握政權的大尹發生矛盾,宋景公被大尹害死,六卿三族發動國人參加斗爭,把大尹趕走。[122]國人沒有形成集中的政治勢力,在歷史記載中也沒有留下多少記錄,但是并不能說國人政治上不活躍。國人當時是城邦中的主要居民,是小自耕農,是主要的軍事力量,和貴族還有許多血緣關系,所以我們在中國的城邦中,發現不了把居民分成等級的說法。有人指出,從春秋后期起,王、大臣、卿大夫在政治事件中和國人結盟的日益增多,證明國人在城邦的政治生活中日益活躍。[123]
國人是城邦政治生活中的活躍力量,是城邦中的權利義務主體。國人以家為單位,有自己的土地,當時“田里不鬻”,可能國人對土地沒有所有權,就如羅馬公民對其二猶格土地的權利一樣。前面所引鄭國子產的改革,國人稱頌他“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即可為證。陳懷公在召開國人大會以決定是追隨吳國還是楚國時,也提出“陳人從田,無田從黨”,[124]即國人根據土地位置排列,無田者(可能是窮人)根據鄉黨位置排列。國人有許多政治權利,如決定國君的廢立、外交和戰、國都遷徙等,遇有大事,需要召開國人大會討論,即“朝國人”。對于國人大會開會的情況,沒有直接記載,但我們仍然可以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吳國強大,擊敗楚國,召陳懷公,懷公朝國人而問之曰,“欲與楚者右,欲與吳者左。陳人從田,無田從黨”,[125]即用在左、在右的表決辦法來決定究竟是繼續跟隨楚國,還是改隨吳國。貴族會議的表決,似乎也是這個辦法。齊桓公將立管仲,令群臣曰,“善者入門而左,不善者入門而右”。[126]這種分左、右的表決辦法,比起雅典公民大會用群眾呼聲高低來決定是贊成還是反對要高明得多了。國人還是步兵的主力,有參軍作戰的權利,當然也是義務。
國人在國家的政治上有許多發言權。所謂“鄭人游于鄉校以論執政”,可見這個鄉校是國人論政的公開場所。有人提出要毀鄉校,子產反對,認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127]所以說當時國人有討論政治的言論自由。周厲王弭謗的故事,一般就認為是國君暴虐,禁止人民發言的例子。但也反映人民有議論政治的自由。厲王得衛巫使監視謗者,結果人民不干了,就把厲王流放于彘,這就是“出君”,人民行使了驅逐君王的權利。所以邵公說“民之有口,猶土之有山川也,財用于是乎出;猶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谥砸?,善敗于是乎興,行善而備敗,其所以阜財用、衣食者也”。[128]說得十分嚴重,即不給人民言論自由,國家就沒有衣食財用,表示人民就不給統治者服役納稅了。子產和邵公在發表意見的時候,都說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話,也是表示不讓說話,人民是會起來造反的。而師曠對晉侯說的話,說明聽取國人的意見是一種制度,“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誨,士傳言,庶人謗……故夏書曰‘遒人以木鐸循于路’”。[129]
林甘泉肯定春秋時期中國城邦制度的存在,他也指出了中國的城邦和希臘羅馬城邦的不同。他認為中國春秋時代的城邦,其國君的權力很大,政治體制是一種等級君主專制,即國君下面有各級卿大夫,其下級也要對之效忠,和秦漢以后君主的情況還有不同。[130]確實,希臘羅馬城邦時代是沒有國君存在的,這和中國周代分封而成的各國有所區別。不過我以為對國君的權力也不應該看得過大,許多情況下他們是basileus(執政)式的。
城邦內部的矛盾
戰國時代,一些國家通過兼并戰爭發展成為領土國家,城邦政治走向了末日,由此我們才知道有新興貴族領導國人起來和國君以及舊貴族斗爭的事,其著名的例子就是田氏代齊的故事。齊國的晏嬰和晉國的叔向曾經有一番對話,談到兩國的情況。齊國新興貴族陳(田)氏用各種辦法向國君爭取國人,以得到他們的支持。國人受到國君和舊貴族如欒氏、高氏的虐待,“民三其力,而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即人民三分之二的勞動所得都被剝削掉了,只有三分之一的勞動所得供自己全家的應用?!皣T市,屨賤踴貴?!本褪钦f法律也掌握在國君和舊貴族手中,沒有成文法,任他們隨意解釋,“高下由心”,所以平民被隨意施刑,后來才有了鑄刑鼎、作刑書等的改革(可惜我們不能知道法律和司法的詳細情況)。而田桓子用大的家量(十斗為一釜)借給平民糧食,用小的公量(六斗四升為一釜)收回(“以家量貸,而以公量收之”,可見廣大的國人也和雅典的平民一樣,受高利貸的盤剝);“山木如市,弗加于山,魚、鹽、蜃、蛤,弗加于?!?,以當地價格賣給國人林木和海產品,不增加運費。所以國人“愛之如父母,而歸之如流水”。田氏收買國人的辦法,和希臘、羅馬的新貴在城邦內建筑戲院、馬戲場、斗獸場各種工程,廣加施舍,舉行“馬戲與面包”的手段差不多。而他之所以能這樣做,肯定有足夠的財力,他們如何致富,則還值得研究。齊國的情況如上所述,而叔向說的晉國的情況則更為清楚。原來的舊貴族家族“欒、郤、胥、原、狐、續、慶、伯,降在皂隸”,變成奴隸了?!叭竹R不駕,卿無軍行,公乘無人,卒列無長”,即已經集合不起作戰的部隊了。庶民疲敝,道殣相望。“晉之公室盡矣!”[131]最終,田氏取得齊國的政權,而韓、趙、魏三家瓜分了晉國。
根據春秋戰國之際國人和國君、貴族的斗爭來看,國人這時遭受剝削,大都負債,因而青黃不接,要向富有之家借貸,齊的田氏就是用大斗貸出,用小斗收回,以爭取國人支持。國人負債和雅典的六一漢負債基本一樣,也有喪失土地的可能。因為其小塊耕地喪失,所以也就不能組成城邦的軍隊。國人這時受到的另一個虐待,就是被國君和舊貴族隨意判刑,即“屨賤踴貴”,沒有成文法,法律由掌握政權的君主和貴族隨意解釋,殘害人民。后來經過國人的斗爭和要求,一些國家“作刑書”,“鑄刑鼎”,有了成文法,遂按照法律規定來執行判決。晉國六卿執政,以法誅公族祁氏、羊舌氏,殺死舊貴族,六卿中的趙簡子、中行寅“賦晉國一鼓鐵,以鑄刑鼎,著范宣子所為刑書焉”。[132]保守的孔子表示反對,認為“民在鼎矣,何以尊貴”,“貴賤無序,何以為國”??梢娺^去貴族與平民的區分十分嚴格。但這是新貴族爭取國人支持的重要手段。這和羅馬經過斗爭,建立十二銅表法的意義是一樣的。
中國的城邦時代也和希臘的城邦時代大致相同,不會堅持太長的時間。因為小國寡民的城邦不可能持久。希臘諸城邦因為人口增加,土地不足,所以興起了殖民運動,建立新的城邦。中國春秋時代的城邦,也逐漸發展變化,我們看到的是兼并戰爭。大概中國中原的土地肥沃,也不像希臘那樣被許多不同的丘陵分割,而且十分貧瘠,所以有很多的地方可以發展,沒有產生殖民運動,而是一些鄰近的小邦逐漸被大邦所并吞。與此同時,因為鐵器和牛耕的存在,生產力大為提高,社會分化日益激烈。原來城邦內部的血緣氏族關系逐漸淡泊,舊的氏族貴族家族不斷瓦解,許多公族甚至降作皂隸,而一個族的內部也分化激烈,國人和貴族原來有的地位早已變化,這時“君子”與“小人”的區別更加明顯,“無君子莫治小人,無小人莫養君子”。在一個城邦內部,地緣關系日益取代血緣關系。由于血緣關系的瓦解,過去國人參加軍隊、跟隨貴族出征的制度也隨之瓦解,孟子提供的情況是“鄒與魯閧,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其可也’”。[133]孟子就告訴他說,兇年饑歲,你的老百姓老弱轉乎溝壑,壯年四散而跑到別處的有幾千人,你的有司也不報告。所以結果就是老百姓四處逃走。人民開始自由流動,不受血緣關系的羈絆。各個國家為了在戰爭中發展壯大,爭取人民也是一個重要內容。梁(魏)惠王曾經為這事問過孟子,他說我對老百姓十分愛惜,“河東饑,則移民于河內,移粟于河東;反之亦然”??墒恰班弴癫患由?,寡人之民不加多”,這究竟是為什么。[134]
戰爭的規模越打越大,許多過去的小國被兼并,形成新的領土國家。治理新的國家要用新的制度,所以這時各國先后分置郡、縣。要人民納稅服役,當兵尤其是重要義務。一場戰爭,參加者動輒數萬人、數十萬人,“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爭地以戰,殺人盈野”。戰國七雄已經是巨大的領土國家,原來的城邦制度已經不見蹤影。
春秋時期的封建關系也有了變化,各國雖然還在分封,但封君已經沒有過去的獨立性,而成為衣食租稅的統治者,受國君的嚴厲管轄。士這時不再是車戰的主力,而流散各處,依附于各種各樣的主人,即“士無定主”,[135]城邦制在中國也無可挽回地沒落下去了。秦以后形成統一國家,中國的歷史觀遂認為統一王朝是正常狀態,而對城邦制視而不見,再加上后來東方主義的糊弄,我們就更不明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