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希臘城邦
古典城邦以希臘的雅典為代表,實際上我們知道情況最多的就是雅典,而研究最多的也是雅典。所以這里介紹的也以雅典為主。
雅典的民主制
一說到希臘城邦,一說到雅典,中外學者大都是從民主這個角度論述的,而東方專制主義論者大都用民主和專制的兩分法來論述,即希臘是民主的源頭,而東方是專制的樣板。其實雅典的歷史材料并不多,也就是那么幾種,之所以產生那么多的闡述,主要是因為現代人都根據自己的體驗和要求附會敷衍,蔚然成為民主大觀。實際上,雅典民主制度的方方面面都有過詳盡的討論和分析,結論也有許多不同。國內學者在這方面的介紹和研究也相當豐富,[58]我只要選擇自己認為可以采用的說法,就足以提供一個排除東方主義、比較正確地認識雅典政治制度的途徑。
對于希臘、特別是雅典民主制度的異議和質疑,一般都舉其:1.民主建立在奴隸制的基礎上;2.民主是少數男性公民的民主,而大多數的婦女、客籍民(metic)、奴隸是完全沒有民主權利的;3.雅典民主是對其他希臘城邦的剝削和掠奪,這三項內容。我們這里不再重復,而單從雅典的民主制度本身來考察一下。
古代希臘有1500多個城邦,亞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學》中,提到的城邦也有150多個,雅典只是其中的一個,是一個很小的地方,面積約合2000多平方公里,而現在的北京市面積就有1.7萬平方公里。所以合乎小國寡民的條件。[59]從公元前594年梭倫改革,到公元前338年克羅尼亞戰役屈服于馬其頓的統治,這二百多年被認為是雅典民主制的極盛時期,許多的研究都集中在這一時期,下面也就這一時期展開論述。
說雅典民主者多以其公民大會為例,主張其主權在民,其實這是拿現代西方的民主來理解雅典的政治制度。雅典的民眾大會是全體公民參加的大會,這個大會權力很大,國家的許多事情,都拿到會上來討論決定。大會每月(雅典每年10個月)舉行4次,內容包括審議官員的行為、糧食供應、公共建筑的修造、國家大事、婚姻繼承、公民之間的各種糾紛、公民個人的各種各樣的申訴,可以說是無所不包。參加大會者是男性公民,婦女、依附者、奴隸等均不能參加,遠郊的農民也不一定拋下農作總來參加,所以人數一般不會超過6000人,約四五千人。而城邦有資格參加的男性在公元前431年約為4萬人,以后降至2.5萬人左右。[60]因為許多人不出席大會,所以后來給參加者發放津貼,其數目約為一人一天的飯費。
大會討論的問題事先由五百人議事會擬定,并且通知開會時間甚至地點。開會時由議事會中成員報告提案,也許當場有人提出異議,展開辯論。群眾聽取意見后進行表決,這些大都在一日內完成,甚至只有半日。表決結果就是最后決定,然后付諸實行。這里沒有政府,沒有政黨,沒有代表制度,也沒有集合成的反對派。一切都是自然進行的,也可以說是匆匆忙忙做出的。我們可以舉德模斯梯尼提到的一次公民大會來作為例證。時間為公元前339年,那時馬其頓的腓力二世(公元前359—前336在位)正大舉向希臘各地擴張,雅典城邦內部分成馬其頓派和反馬其頓派而殊死斗爭,德模斯梯尼是反馬其頓的代表人物,是希臘著名的演說家,他多次在公民大會上發表演說,反對馬其頓。339年,腓力占領了彼奧提亞西北邊境的伊拉提亞,消息傳來,群情激憤,民眾紛紛趕來參加公民大會,當使者傳達完情況后,議事會問道,“誰要發言?”沒有人答應。問題又重復了好幾次,可是還是沒有人站起來講話。德模斯梯尼提到:看來這時需要的不僅是單純的愛國熱情,而且要從一開頭就熟悉公共事務,并且對腓力的動機和目標十分了解。而我那天就是這樣的人。于是我走上前去發言,贏得了熱烈的掌聲,聽眾們一致表示同意。[61]參加大會的公民,對于城邦事務不能說完全無知,但是只對涉及切身利益的事關切,而且也缺乏了解情況的渠道,所以報告者的演說才能對決議起很大的作用。雖然名義上是公民大會做出決定,但實際上往往是突出的個人起作用。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伯里克利的作用是最明顯的了。修昔底德總結說:“所以雖然雅典在名義上是民主政治,但事實上權力是在第一個公民手中。”[62]由于公民大會往往被這些突出的個人所左右,能言善辯的政客、謀取各種私利的蠱惑家往往控制它,所以它做出的決定有不少是錯誤的。芬利有一篇文章專門論證,不能說雅典的公民都對政治沒有興趣,或者因為是文盲而對政治不理解,在當時所謂“面對面”的社會中,不識字的鄉下人通過廣場集會等形式也可以了解到一些政治情況,而且他們一年到頭參加的許多政治實踐會使他們熟悉城邦政治事務。芬利還不同意用“群眾煽動家”(demagogues)這個貶義詞來稱呼雅典的政治家們,但是他也承認在匆匆忙忙做出決定的時候,提案人的發言就是起決定作用的因素,而提案人等卻是那些懷有自己政治目的的政治家們的依附者(門客clients),或者是有關系的人,所以才可以明白為什么少數富人、社會精英、統治者總是可以控制局勢,通過他們所需要的決定。[63]
人們往往還引用雅典的陶片放逐法來說明其民主性,據說這是克里斯梯尼改革的產物。即每年一次由五百人會議向公民大會提出是否要實行一次陶片放逐,如果同意,就由公民大會進行,由公民把要放逐的人名寫在陶片上,大會人數達到6000即為有效,如果某人的票數達到簡單多數,就要被放逐出雅典10年,但是這期間不得剝奪他的財產,10年以后他還可以回來。這一辦法據說是對付僭主的,約公元前487年開始實行,陸續放逐了僭主的同黨,但是后來“陶片放逐法也被用來驅逐其他任何威勢太大的人了”。[64]陶片放逐法的確驅逐過許多名人,但它實際上是黨派斗爭的工具。大約在公元前416年,雅典內部尼西亞斯和亞西比得之間進行著激烈的斗爭,于是產生了要不要對他們兩人實行陶片放逐的問題,當時因為二人勢均力敵,有人主張驅逐亞西比得,也有人主張驅逐尼西亞斯,這時一個默默無聞而被稱敢于“膽大妄為”的名叫許佩坡洛斯的人出來活動,想要把他們中的一個搞下去,然后自己可以和另外一個并駕齊驅,亞西比得和尼西亞斯十分惱火,于是聯合起來,把那個許佩坡洛斯放逐了。后來雅典人十分后悔,因為他們認為,陶片放逐法是用于對付有權威的人的,把它用在許佩坡洛斯這樣的人身上,簡直是一種褻瀆。這使許佩坡洛斯反而可以大肆吹噓,像他這樣的卑劣之徒,竟也遭遇和高貴的人一樣的命運。以后雅典就再也沒有動用這一辦法了。[65]普魯塔克還記有另外一個關于陶片放逐法的故事,在一次進行陶片放逐的投票時,一個不識字的粗魯漢子把貝殼遞給著名的將軍阿里斯梯德,要他寫下阿里斯梯德這個名字,阿里斯梯德驚住了,問他阿里斯梯德什么地方錯待了他,“什么也沒有”,這個人回答說,“我甚至還不認識這個人,但是到處稱呼他為‘正義’,我實在聽煩了”。阿里斯梯德還是按照這個人的要求做了(他是否這樣做我們不知道,因為只有普魯塔克的記述)。[66]現在的考古發掘發現了大約11000件寫有名字的陶片,其中有190件寫著底米斯托克利的名字,且出自少數幾個人之手,肯定是預先寫好備用的,至于是從中作弊還是為不識字的人使用就不好判斷了。[67]這些例子都說明,陶片放逐法并非那么神圣、民主,是表示人民主權的證明。正如芬利指出的那樣,它是在內部斗爭中放逐、消滅敵手的可靠手段,但因為這一手段也可能對自己造成傷害,所以在采用了一段時間后就被放棄了。[68]
還有一個小型的會議稱五百人會議,它并不是像現在議會這樣的代議制機關,古代雅典人沒有代議制的概念。這個機構的主要任務,是為公民大會準備提案。它的成員由各部落抓鬮產生。雅典本來有稱為德莫的村落,可能是由原來的血緣氏族轉化成為地緣組織,下面有按照血緣關系組成的四部落。這時掌權的是貴族議事會,由于平民和貴族的激烈斗爭,到克利斯梯尼改革時,把過去的四部落重新劃分為十個部落。在部落下面是所謂的三一區,因為黨派斗爭時雅典黨派分野大致按照海岸、平原、城區劃分,所以改革時把這三大地區中的德莫混合成30個三一區,各三一區中都包括有海岸、平原、城區內的德莫,所以它們可能在地域上并不聯系在一起,這樣有利于打破血緣關系的糾葛。三個三一區組成為一個部落,共有10個部落。每個部落出50人,于是組成五百人會議。成員資格是年滿30歲的公民,每次任期一年,一個人一生只能任兩次。五百人會議既不是議會,也不是內閣,隨著城邦事務的復雜化,它有許多政務要處理,由于不可能500個人成天開會,所以形成了一套復雜的活動方式。即10個部落的成員每50人組成主席團,每個主席團在任一個月,即事實上是50人輪流執政,這50人每日抽簽選出一名執行主席,他可以說是國家元首,負責保管存放貨幣和檔案地方的鑰匙,但他的任期只是一天一夜。
另外還有許多的辦事人員,也可以說是官員,其中有最有權力、由選舉產生并得連選連任的十將軍,也有負責管理市場,清掃道路,修建廟宇等事項的人員。官員大都是由抽簽產生的,據說總共有六百多人,所以造成一種公民都有資格擔任官職的表象。但是抽簽產生官員的辦法在當時已經遭到批評,蘇格拉底說,“用抽簽法選舉國家領導人是非常愚蠢的,沒有人愿意用抽簽法雇傭舵手、建筑師、吹笛子的人或任何其他行業的人,而這些事情上如果出現錯誤的話,其危害是要比管理國家方面的失誤輕得多的”。[69]伯里克利曾15次連任將軍,弗里昂曾45次當選為將軍。[70]有威望的人連續當選重要職務,說明人人當領導者的辦法即使在小國寡民的城邦也是不可行的。但是這樣也就為突出的個人營私舞弊,獨攬大權留下了方便之門。如果我們看一下《雅典政制》中關于這些官職,特別是陪審員的職責、投票辦法等,就如同看我國的古代《周禮》中“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所說的各種各樣的官員一樣,充滿了古代的煩瑣、復雜、形式主義,似乎不是真正可以實行的制度,而是幻想的產物。
雅典的平等與自由
最早述說雅典民主政治的,應該是修昔底德書中所引用的伯里克利在葬禮上的演說(當然這可能是修昔底德個人的意見,假托伯里克利之口而已,起碼許多的內容是他附會出來的)。其中對民主的贊頌,包括:1.政權掌握在全體(應為“多數人”)公民手中,而不是少數人手中;2.每個人在法律上是平等的;3.每個人的私人生活和政治生活都是自由而公開的。[71]以后的闡述大都圍繞著這些內容進行,所以我們在這里有必要考察一下。
我們就從平等開始,論平等就要了解雅典的法律。希臘的法律也和其他民族的法律一樣,最初是不成文法,只是口頭傳達的過去的習慣,這些習慣由氏族貴族掌握,隨意解釋和應用,造成對平民的傷害,所以經過斗爭,出現了成文法,有些地方把法律刻在石頭和銅板上,以免貴族們上下其手。亞里士多德還說過,習慣比成文法有更大的權威性。[72]后來城邦出現了立法者,如雅典的梭倫,他的法律內容我們知道,但是他的法是如何立的,是否經過什么機構討論、通過等我們不清楚。這就如我國的商鞅、吳起變法一樣,看來那時也是由個人立法而不需要大眾同意的。說雅典人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就是說雅典公民可以參加公民大會,可以擔任陪審員,可以靠抽簽擔任官員,也可以控告任何人,可以參加對別人的審判,也可以對懷疑的人提出進行陶片放逐。這就是我們一般所說的形式上的平等。如果再進一步,我們要說明雅典的法庭組織,才可以了解它是如何平等的。
雅典的法庭從全體公民中抽簽產生,約6000人,資格是年滿30歲,沒有欠國庫的債即可。6千人的龐大隊伍又分成10個法庭,每個法庭一年大約要開庭175—225天,[73]一般法庭為500人,重大的事項增加為1000人,甚至1500人。所以一個人一年總要出席法庭好多次。參加法庭是一項不小的負擔,為此也有津貼。但是每次開庭不過一天,甚至還要短。因為雅典的法庭程序相當簡單,和現在的法庭不同。即參加法庭的人既是法官,也是陪審員,沒有獨立的法官。無論民事、刑事案件,都要有人提出起訴,不存在國家提出起訴的機制。原告和被告當庭辯論,原告還要提出根據法律,應處被告以何種處罰。參加法庭人員在聽完雙方發言后,即進行表決,獲簡單多數者取勝。這就像是今天英美法系的陪審員制度。但是陪審員是要根據法律做出裁決的,而雅典的陪審員根本無須考慮法律規定,他們只是按照當庭聽到的發言做出判斷,也許做出的勝訴判決和法律規定相違背。[74]因為當庭陳述是案子能否取勝的關鍵,所以出現了代替當事人發言的演說家,著名的演說家有德模斯梯尼、伊索克拉底、第奧尼索斯、呂西亞斯等人。他們的演說稿在歷史記錄中提到的有500余件,其中保存下來的約150件,而其中110件是關于法庭訴訟的。[75]此外還有關于政治形勢等的辯論稿。法庭演說旨在吸引參加者的同情和投票,所以往往說些和案件無關的話,如舉出當事人的家世,或是其本人的功績,或者揭發對方某種丑事等。[76]可以看出,雅典的法庭是過去原始社會民眾會議的遺跡,即全體成員出席的大會,對國家大事或是內部糾紛表示意見而已。
雅典的公民似乎做到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人實際上是不平等的,其能力、才智、經驗各有不同。但持絕對平均主義的雅典平民不注意這點,所以他們要求的是城邦政治中公民完全一樣,人人可以為法官,人人可以為官員,一切大家輪流,這只能是小國寡民狀態下的一種實驗。亞里士多德已經發現了這一問題,他指出平民政體要求絕對的平等,這只是數量平等,應該是比值平等,即按照人的價值的不同而分配政治權利。[77]柏拉圖更指出說,“這看來是一種使人樂意的無政府狀態的花哨的管理形式。在這種制度下不加區別地把一種平等給于一切人,不管他們是不是平等者”。[78]政治上、法律上的平等,其前提應該是經濟地位的平等。可是誰都承認,雅典人在經濟地位上從來沒有平等,所以政治上也不能完全平等。重要的官職,如十將軍等,不但是選舉產生的,而且可以連選連任,所以是這樣一些個人控制著雅典的政治決策。
其次我們討論一下自由。現代西方學者往往從西方的現代民主制出發,來詮釋古代希臘的民主,所以他們就說自由在雅典人那里也是意味著言論自由、行動自由、彈劾官員的自由等。實際上希臘人所說的自由,是指公民成年以后,可以獨立擔負公民的義務和權利。[79]所以自由和平等相聯系。亞里士多德說,平民政體的自由觀念,一是人人可以輪番為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第二就是在私人生活方面,人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這是對照奴隸不能按自己的意志生活而言的,即像一個自由人那樣生活。[80]所以雅典的自由是指城邦公民的自由。關于古典的自由已經有過許多討論。19世紀的庫朗熱就指出,古代沒有個人自由,人身屬于國家,財產受國家支配,私人生活也不能擺脫國家的支配;沒有教育自由,也沒有信仰自由,更沒有個人生活自由,一切都受國家的干涉和控制。[81]芬利也認為,公民大會對個人的任何問題都可以干涉,沒有國家不可以干涉的事情。[82]公元前432—前429年,雅典通過了一項法律,規定凡傳授天文學知識和拒絕承認超自然力就是犯罪行為。該法律通過后,雅典就發生了一系列的審判,包括對阿那克薩哥拉、狄亞戈拉斯、蘇格拉底、普拉泰哥拉等著名自然科學家及哲學家的審判和懲罰。[83]
現代西方學者從西方民主出發,認為雅典民主即西方民主的源頭,所以說雅典民主包括三項內容,即自由、平等和包容。[84]包容大概是最成問題的,因為我們知道,城邦對城邦外部是視同敵國的,公民身份不能擴展,亞里士多德說,“依照慣例,公民就是父母雙方都是公民所生的兒子,單是父親或母親為公民,則其子不得稱為公民”。[85]伯里克利規定父母雙方都是公民的后代才得為公民,[86]把雅典城邦變成了獨立王國,這和它建立霸權帝國的時間是一致的。我們只知道雅典在克利斯梯尼改革時,曾經有過擴大公民權、吸收外來人為公民的事。[87]至于平等和自由,前面已經略加敘述。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指出,政治上的平等與自由和個人的經濟地位是緊密聯系的,而雅典也和其他所有的階級社會一樣,是一個不平等的社會。梭倫改革建立的是四個等級的社會,而后克里斯梯尼的改革,沒有消除,也不可能消除經濟、社會地位上的不平等。據波利比阿說,雅典有6000名公民,其財產資格足以交納戰爭稅(戰爭緊急狀態下繳納),而共計有財產6000塔蘭特,即每戶合1塔蘭特,但實際其中1200戶的財產在5塔蘭特以上,是富人,而余下的4800人財產不足1塔蘭特。有錢人的財產可以是15塔蘭特。還有更有錢的例子,如說有名的將軍尼西亞斯有100塔蘭特,另外一人有70塔蘭特,有名的客蒙有40塔蘭特,還有人開采勞立溫銀礦,被沒收財產時有160塔蘭特,另一個開采銀礦者據說有600塔蘭特,最富有的人帕瑣,開一個盾牌工場,年收入1塔蘭特,放貸60塔蘭特,還有地產值20至70或80塔蘭特。[88]而有錢就有權勢,所以總有大批窮人按照富人的意志行事,無論是在公民大會上,還是在所謂的法庭上,他們的愿望總是很容易成為現實,得到通過。伯里克利在和客蒙斗爭時,就沒有客蒙那樣的財產,可以供養食客,所以他只能求之于其他辦法。[89]
雅典的原始民主
人們從伯里克利的葬禮演說中的政權掌握在人民手中,推衍出雅典是主權在民的民主國家,是多么美妙的古代國家。從制度上說,當時并沒有主權的概念,雅典政治制度是一種原始民主(如果我們用民主這個詞的話),這種原始民主的精神,就是人人輪流為統治者和被統治者,所有一切,大到軍國大事,小到個人糾紛,都由公民大會決定。另外,還有500人會議和民眾法庭的工作,據芬利說,每十年中,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年滿30歲以上的男性公民有一年要參加議事會的工作,而且這一年中的十分之一時間是作為輪值主席團成員參加工作的。現在可以確認的議事會成員有3000余人,而任過兩年的人不到3%。[90]參加法庭工作的人也有6000人,他們也是年滿30歲以上的人。法庭頻繁開庭,有一些人成為既不務農,也不經商,只靠津貼度日、以參加公民大會和法庭為業的人,[91]這和羅馬的在“馬戲與面包”里討生活的“無產階級”是一樣的。雅典民主的主要力量應該說就是這樣一些人組成的。這個民主的經濟基礎,就是奴隸制生產,更重要的是雅典建立的城邦霸權。有的西方學者否認雅典霸權對其民主政治的意義,其實《雅典政制》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來自盟邦的貢物和稅款可以養活兩萬人以上,陪審員6000人,議事會成員500人,弓箭手1600人,騎兵1200人,船塢衛兵500人,城內衛兵50人,城邦內官員700人,城邦外官員700人等。[92]吵吵嚷嚷的公民大會和公民法庭實際上不是雅典政治的決策機構,而我們知道,雅典政治的決策者往往是那些政治家,梭倫、克利斯梯尼、伯里克利,以后還有亞西比德和尼西亞斯、伊索克拉底和德謨斯梯尼等。
雅典城邦是一個原始性很強的城邦,在城邦事務中,宗教起著很大的作用。希臘宗教是一種多神崇拜,它不是現代意義上的那種宗教,而是城邦宗教。[93]不但城邦有其崇拜的諸神,而且氏族、部落、公社以至家庭,都有自己的崇拜的神,有眾多的繁雜的崇拜儀式,還有眾多的節日慶典。而德爾菲神讖所在政治、軍事決策中的作用,也十分重大。就如殷代的甲骨占卜一樣。雅典城邦的原始性,還表現在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關于是否可以實行共產共妻的討論中,雖然現實中不是這樣的制度,可是哲學家卻認真探討它的可行性和優缺點。而政治上的民主制度,也就是它原始性的一種表現,所以我們說它是原始民主,或者稱直接民主。實際上,城邦內部充滿了所謂民主派與寡頭派的激烈斗爭,各城邦之間,也充滿了無休無止的戰爭,最后終于釀成伯羅奔尼撒大戰,城邦制度瓦解。
一般論者往往盛贊雅典民主維持二百余年之穩定,給城邦帶來和平、幸福、繁榮,因此創造出人類歷史上的許多燦爛文化。這是不可否認的。但是這二百余年的穩定,還是很可質疑的。這一段時間內,雅典的歷史充滿無休無止的戰爭和斗爭,內戰和外戰。公元前594年的梭倫改革,頒布了解負令,但是其四個階級的劃分明顯是不平等的。這一改革號稱中間路線,窮人和富人都不滿意,所以擾攘不休,梭倫被迫出走,十年不歸,歸來后也過上退隱的生活。以后黨派斗爭激烈,形成海岸、平原、山地三派。公元前560年皮西斯特拉圖斯執政,是為僭主政體。但在派別斗爭下他幾次被逐,又幾次返回。在33年的執政期間,只有19年當政,其余時間逃亡在外。公元前527年發生了推翻他的陰謀,處死、放逐了很多人,他死后其子繼位。以后就發生了克利斯梯尼和伊薩戈拉斯兩派的黨爭,經過反復,克利斯梯尼于公元前508年掌權,實行民主改革,西方認為公元前508年的改革是雅典民主之始。之后希臘各邦戰亂不休,而波斯人也不斷進攻。雅典內部則民主派和貴族派斗爭繼續,民主派地米斯托克利取勝,把貴族派首領阿里斯梯德流放。公元前499年開始了波斯和希臘戰爭,公元前490年馬拉松戰役,希臘人取得勝利。公元前480年,溫泉關之役和薩拉米海戰,希臘人暫時打退了波斯人。在這次危機中,雅典的戰神山會議因為分發費用使人民參加海戰,而又控制了行政政權,長達17年之久。而對雅典能取勝波斯貢獻很大的地米斯托克利,因為黨派斗爭失敗,被用陶片放逐法驅逐,他于是歸降波斯,在波斯也不得意,后來自殺。公元前460年,對波斯之戰還未終結,伯羅奔尼撒戰爭又復開始,這是希臘各城邦圍繞在雅典和斯巴達兩大主帥周邊展開的大戰,雅典在海戰中一般會取勝,而陸軍見長的斯巴達則不斷蹂躪雅典的阿提卡郊區,燒殺劫掠,造成很大破壞。這時雅典城內進行的是貴族派客蒙和民主派伯里克利的斗爭,伯里克利日漸得勢,公元前445年成為無可匹敵的權勢人物,普魯塔克說,在四十年當中,伯里克利一直是各政治家中首屈一指的人物,這四十年中,有十五年他每年都被選為將軍,“大權在握,不曾間斷”,“他權位太高,氣焰太盛,與民主政治很不相稱”。[94]所以,被稱為民主之花盛開的伯里克利時代,也可以說是他的獨裁時代。公元前431—前404年,伯羅奔尼撒戰爭第二階段,雅典發生瘟疫,伯里克利也染病而死(公元前430年),以后雅典在戰爭中逐漸失利,公元前415—前413年遠征西西里失敗,損失巨大。公元前411年,發生了貴族派的政變,這一政變沒有維持多久就失敗了。但雅典在戰爭中不敵斯巴達已是既成事實。公元前404年,雅典發生30人的僭主政變,他們控制了大權,殘殺許多人,“在一個很短的時間內,處死了不下一千五百人”。[95]這一年雅典向斯巴達投降,戰爭以雅典失敗而告終。此后希臘城邦走向衰落,馬其頓興起,雅典發生了親馬其頓和反馬其頓兩派的斗爭,公元前338年的克羅尼亞之役,希臘淪為馬其頓的附屬,此后的希臘歷史就是馬其頓的專制統治了。波里比阿就評價雅典猶如一艘沒有船長的大船,人民莽撞沖動,分裂爭吵,時常陷入危機。[96]
應該承認,建立在奴隸制和對其他城邦的霸權統治之上的雅典城邦,保證了一段時間內許多公民作為有閑階級過著悠閑的生活,能夠研究各種學問,創造了對人類有益的、繁榮、燦爛的文化,包括可以稱為科學、哲學、戲劇、詩歌、歷史、雕塑、繪畫的許多內容。但是其民主的創造卻歷來意見極不統一,見仁見智,眾說紛紜。其實古典作家大都不看好民主制度,[97]甚至被認為是持折中態度的亞里士多德也說,平民政體中“各自放縱于隨心所欲的生活,結果正如歐里匹特所謂‘人人都各如其妄想’而實際上成為一個混亂的城邦”。[98]羅馬征服了希臘,以后更發展成為羅馬帝國,所以羅馬人不認同希臘的民主制。羅馬作家都對希臘民主予以消極評價。西歐中世紀時,意大利城市產生了一些城邦,它們仿效羅馬共和國的形式(實際上實行的是暴君專政),而不贊賞希臘的民主。近代歐洲沿襲了對民主的負面評價傳統,大多認為民主政體是多數人對全體的專政統治,甚至美國革命,也主張建立一個代議制基礎上的共和政體,而不是民主制。[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