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明小品研究(修訂本)
- 吳承學
- 5208字
- 2019-08-09 18:54:49
第一節 徐文長小品
徐渭(1521—1593),字文清,更字文長,號天池、青藤道士,山陰人。徐渭少年時即有文名,但文場上很不順利,屢試不中。懷才不遇,又性氣狂傲,每為權勢所擯棄。三十七歲時,應浙江總督胡宗憲之請,任幕下書記,兼參機要。后胡宗憲因事被治罪,徐渭精神失常,而自戕未遂。后又因殺妻系獄七年。出獄后,縱情山水,漫游齊魯燕趙,以詩文書畫糊口,窮困以終。
徐渭一輩子窮愁潦倒,但在文學藝術上卻取得了巨大成就,受到晚明文學家極力稱譽。他是一個天才卓絕的藝術家,擅長書法,精于水墨畫,開創寫意畫派,對后世影響很大。在文學上,徐渭的詩文與戲曲都有突出成就,著有詩文集《徐文長集》、戲曲論著《南詞敘錄》、雜劇《四聲猿》等。徐渭在理論上強調文學作品必須有真實感情,并予人以強烈的感受;認為作品“果能如冷水澆背,陡然一驚,便是興觀群怨之品。如其不然,便不是矣”92。他的作品,大多有這種特點。
《四庫全書總目》認為徐渭散文源出蘇軾,創作成就比其詩歌高,并對徐渭的思想與創作進行分析:
這段話對徐渭的評價雖然有不公允之處,但對徐渭創作風格特點與其身世關系的揭示,卻是頗為中肯的。徐渭青年時曾以季本為師,同時與王畿交往,受到陽明之學的影響,加上懷才不遇,故形成一種憤激、放縱的個性。陸士龍評論徐渭小品說:“若寒士一腔牢騷不平之氣,恒欲泄之筆端,為激為懣,為詆侮,為嘲謔,類與世枘鑿?!?span id="msdcrpq" class="math-super">94徐渭性格疏狂,其為文,放縱淋漓,任情涂抹,然得心應手,真乃文學大家手段。他一些談論書畫的小品,常常以三言兩語道出個中精義;他如尺牘、游記,亦時時顯露“青藤道士”的獨特個性。
在徐渭小品文中,題跋和尺牘寫得最為漂亮?!额}自書杜拾遺詩后》是一篇很值得重視的小品:
徐渭天才絕代,但到二十歲時,才勉強獲得諸生資格,以后近十次參加鄉試,每次都碰壁而歸,終生在功名上沒有成就。徐渭所敬佩的李白、杜甫和王實甫三人,生活在科舉時代,卻都不是進士。這種事實不知道應該是使徐渭感到激憤還是寬釋。三人之中,杜甫的命運尤苦,更使徐渭感到與杜甫異代而同軌,同病而相憐,“每于風雨晦暝時,輒呼杜甫”,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感愴之情。
徐渭寫過《紀夢》二則,記錄兩段奇怪夢境,頗能反映他的心態:
夢當然是子虛烏有的,但徐渭既然記錄成文,可見他對此夢頗為重視。夢是日常心態的反映,徐渭兩個夢境,絕不是愉快歡樂、心曠神怡,而是迷離恍惚、若得若失,不知道來何處、去何方,甚至連自己名字究竟是什么也不清楚;這夢境又有幾分怪誕、幾分恐怖,夢到忽然地震,夢到把羊當作老虎,又被大白羊所鉗。我們不是占夢家,不能破譯此夢的意義,但假如說徐渭的夢反映一種潛在的焦灼、緊張、壓抑和不安,恐怕不是空穴來風。
徐渭是一位不幸的藝術家。他有杰出的藝術才能,還有一副傲骨。但現實卻讓他以詩文書畫作為糊口養家之資,像工匠那樣出賣自己的藝術。他代別人寫了大量文章,故有《抄代集》一書。書序說:“古人為文章,鮮有代人者?!币话阌胁拍艿奈氖?,不是當官,就是歸隱,當官的有權勢,自然不必代人寫文章了,再說也不一定能寫出文章;而歸隱者高潔,自然不愿代人執筆了。而“渭于文不幸若馬耕耳,而處于不顯不隱之間,故人得而代之,在渭亦不能避其代”97。駿馬應奔馳萬里,如今卻作為耕田之具,豈不悲傷?在現實生活中,他處于“不顯不隱”的尷尬地步,所以人家可以讓他代筆,而他也不得不俯首聽命。在《幕抄小序》中,他說在胡宗憲幕下五年,寫了近百篇文章,只存一半,“其他非病于大諛,則必大不工者也”,而且“存者亦諛且不工矣”。98后來他在《與馬策之》中,描寫了自己寄人幕下的悲涼處境:
寫此信時,徐渭已是年過半百。發白齒搖,為了生活,只好投奔老朋友,做他的幕僚,代他寫文章。以徐渭橫溢的天才和孤傲的個性,這種處境的悲涼無奈,是不言而喻的。徐渭把自己比喻為一頭老公牛,踉踉蹌蹌勉力耕田,可是筋疲力盡,拉不動沉重的犁,眼淚簌簌而下,滴漬在肩頭的傷疤上。讀徐渭的文章,不難感受到這位天才的壓抑悲愴之情。
徐渭四十五歲時,胡宗憲因被指控與嚴嵩有牽連而被捕,后自殺于獄中。徐渭聽到這個消息之后,感到絕望,又深恐受辱,便打算自殺,寫了《自為墓志銘》以明志。徐渭在文中生動而傳神地刻畫了自己那種狂傲、頹放的畸人形象。他說自己性格“賤而懶且直,故憚貴交似傲,與眾處不浼袒裼似玩,人多病之,然傲與玩,亦終兩不得其情也”100。寫自己傲慢與玩世,故與世多違?!拔紴槿硕扔诹x無所關時,輒疏縱不為儒縛,一涉義所否,干恥詬,介穢廉,雖斷頭不可奪?!?span id="mx3hqe4" class="math-super">101表現自己強烈的叛逆精神和對儒家傳統規范的蔑視。他還以虛擬口氣,寫他死后的境地:
讀到這里,令人為之扼腕嘆息。墓志是古代常用文體,而自為墓志,則是一種比較特殊的創作形式。此體濫觴于陶潛的《自祭文》,至唐代始盛行,如王績《自作墓志文》、白居易《醉吟先生墓志銘》、杜牧《自撰墓銘》等。日本學者川合康三在《中國的自傳文學》第四章中說:“縱觀古來自撰墓志銘的全貌,表述對死亡的達觀,應該是它的主流。盡管寫作這種墓志銘的人并不一定都真的忘懷生死、四大皆空,但至少在執筆時,他的態度、心境是想要這樣的?!?span id="iudmfqr" class="math-super">103所論甚當。徐渭《自為墓志銘》倒是“忘懷生死”之作,而風格卻是悲涼難抑,而非“達觀”的。
讀徐渭文章,有一種相當特殊和復雜的況味:傲氣之中流露出悲愴,悲涼之中又夾帶著幽默。徐渭在艱難之中,還是保持著一種幽默感?!杜c梅君》:
信中寫自己年老體胖,動輒汗流浹背,而一蒙塵土,則便如混混沌沌未畫眉目的泥菩薩,說得何等地風趣幽默。又如尺牘《與道堅》一則說,京城就如一座金礦,各地的人涌入京城,就好像是來淘金似的。對于命運好的人來說,“滿山是金銀”;而“命薄者偏當空處,某是也”105。自己偏偏就是入寶山空手而歸的苦命人。這種比喻,自我嘲諷,而顯得機智幽默。又如《答張太史》一文:
這則尺牘是對張元汴(張太史)送來禮物的答謝。有人認為,這則小品表現了徐渭與張元汴之間的矛盾。最后一句稱對方為“老爺”,自比為“西興腳子”,是拿幽默作間接的攻擊。107其實,這封短札只是幽默而別致地表示對于張元汴饋送禮品的感謝罷了。清晨大雪,張元汴送來酒與裘作為御寒之助,真是雪中送炭。徐渭表達感激,自然不是感激涕零,而另有獨特的表達方式。“對證藥”就得體地表達出感激之情。下文便是幽默了:惠賜的東西,本應奉還,但酒已經喝開了,總不能剖開肚皮取還。不過,等喝完了酒,酒甕是會歸還的。至于裘衣,也是會還的——等天熱不穿,自然璧還了。文末,引用了當時挑夫的一句俗話:“風在老爺家過夏,我家過冬?!边@本是窮人對社會不公的調侃,徐渭反用此語之意,以自我調侃。實際上,意思是說,送來的禮物我將盡情享用,言外之意表達對所贈禮物的喜歡。這也是一種別致而不失尊嚴的感謝,若作為諷刺理解,則全文的意思不連貫。而且既然不肯領對方的情,大可拒之不收;既然享用對方禮物,還來攻擊對方,未免是一副無賴的口吻了。雖然后來徐渭與張元汴關系不諧,但此牘口氣還是友好的。
徐渭是一位有多方面造詣的藝術家。他有些論及藝術創作的小品,也頗為精彩。如在《與兩畫史》一札中寫道:
這是與畫家談論畫藝的書札。徐渭本人就是寫意畫大師,對于繪畫意境與技法,體會精微。此則尺牘先是論寫意山水,推崇用淋漓的筆墨創造一種蒼茫奇偉的風格;花鳥畫則不同,以潤墨鮮彩塑造既精工,又富有靈逸之氣、悅人性情的意境。在這短札中,徐渭無意為文,但他那種以畫家特有的藝術感覺所刻畫出來的生動的藝術形象,構成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畫和花鳥畫,很有畫趣,可謂狀難狀之景如在眼前。又如《書石梁雁宕圖后》:
此種跋語,寫得何等灑脫,文筆又是何等老辣頹放,寥寥數語,竟有多番曲折。用筆不溫不火,卻波瀾縱橫;雖是題畫,而其中又洋溢著自己的情趣愛好。令人不能不佩服徐渭確有極高的語言藝術修養。
徐渭還著有笑話集《諧史》,據趙景深《小說戲曲新考》“中國笑話提要”所載,《諧史》原有一百一十六則,但原書已佚。王利器《歷代笑話集》從《古今譚概》等書輯錄五則,其中多是對于現實的諷刺,如《惜人品》一則:
“近日官大的人品都自佳”,這是多么辛辣的諷刺。官大非惟權大、勢大、財大,連人品也自然好了?!白约选敝白浴弊?,妙絕。此文從徐渭這位命運多舛、一輩子沉于下僚的天才之手寫出,“謔”之中不免帶著“悲”與“憤”。
徐渭的生活年代,是在嘉靖中葉至萬歷中葉。其強烈的個性和狂放不羈的精神,成為晚明文學精神和文學創作的先導。但在他那個時代,晚明那種狂飆式的文學革新運動尚未到來。他在生前并沒有得到普遍的贊許,其知名度也尚未遠播天下,“其名不出于越”。到了晚明,他的價值才得到全面的認識。袁宏道在《徐文長傳》中寫他初次接觸徐渭作品時的意外、狂喜與振奮:“獲此奇秘,如魘得醒?!薄盁粲跋?,讀復叫,叫復讀,僮仆睡者皆驚起。余自是或向人或作書,皆首稱文長先生。有來看余者,即出詩與之讀,一時名公鉅匠,浸浸知向慕?!彼叨仍u價了徐渭的文學成就與地位:“先生詩文倔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span id="h6hzfvw" class="math-super">111由于袁宏道等人大力推崇,徐渭遂成為晚明文學的旗幟。徐渭創作的歷史地位,不僅因為其高超的藝術才能,更因為它代表了一種新興的文學精神,標志著晚明文學的發展趨向。黃宗羲在《青藤歌》中說:“豈知文章有定價,未及百年見真偽。光芒夜半驚鬼神,即無中郎豈肯墜?”112他又評論徐渭文章說:“其文具有至情,敘次句無不精到。夫震川之文淡,或落于時文;文長之淡,淡而愈濃,嘉靖間大作手?!庇终f:“天池文有法度,得《史》《漢》之體裁,但未底于美大耳。倔強自負,不屑入弇州太函之牢籠;而當世隨聲附和之徒,亦無有能道之者。水落石出,究竟天池之光芒不可掩。”113所論頗中肯。黃宗羲認為,縱使沒有袁中郎大力推尊,徐渭的文學成就也不會被埋沒。這是一種實事求是的歷史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