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明小品研究(修訂本)
- 吳承學
- 5572字
- 2019-08-09 18:54:48
第三節(jié) 個性之潮與藝術(shù)氛圍
晚明小品走出“文以載道”傳統(tǒng),自由地抒發(fā)著個性,這種鮮明的藝術(shù)品格深受當時思想領(lǐng)域個性之潮和文人生活情趣的影響。《四庫全書總目》在《續(xù)說郛》提要中談到明代說部類作品的發(fā)展時說:
從這段話,我們不難看出,《四庫》館臣對晚明士風與文風和晚明小品的蔑視態(tài)度。不過,它還是道出了某些歷史事實。它指出明代自隆慶、萬歷以后,社會風氣與文人思想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士人的生活、人格與文學創(chuàng)作,受到禪宗思想和李贄、陳繼儒等人影響,這里對于“小品日增,卮言疊煽”現(xiàn)象所產(chǎn)生的歷史氛圍的表述,有助于我們理解晚明小品。
程、朱理學在明初成為官方哲學,永樂年間,胡廣等人編出《五經(jīng)大全》《四書大全》《性理大全》三書,又由明成祖朱棣親自作序,并詔頒天下。以程、朱理學為標準,來統(tǒng)一社會思想,成為其思想準則,這標志著程、朱理學在思想方面的獨尊地位。隨著商品經(jīng)濟逐步發(fā)達,人們對于物質(zhì)生活需求也逐漸高漲,商品經(jīng)濟的觀念形態(tài)逐漸滲透到社會各個階層的思想領(lǐng)域之中;程、朱理學雖然還是官方哲學,但已經(jīng)受到抨擊,并日漸失去維系人心的精神統(tǒng)治力量,人們長期受到禁錮束縛的思想精神,亦得到一定程度解放。《明史·儒林傳》說:“嘉(靖)、隆(慶)而后,篤信程、朱,不遷異說者,無復幾人矣。”65程、朱理學由獨尊逐漸退至次要地位,而王陽明心學則在思想界唱起主角。
晚明文化與王陽明心學關(guān)系密切。心學崛起于明中葉,而盛行于明代后期。顧炎武說:“蓋自弘治、正德之際,天下之士厭常喜新,風氣之變已有其所自來。而文成(王陽明)以絕世之資,倡其新說,鼓動海內(nèi)。嘉靖以后,從王氏而詆朱子者,始接踵于人間。”又指出:“故王門高弟為泰州(王艮)、龍溪(王畿)二人。泰州之學一傳而為顏山農(nóng)(均),再傳而為羅近溪(汝芳)、趙大洲(貞吉)。龍溪之學一傳而為何心隱,再傳而為李卓吾、陶石簣。”66這是從思想史的角度,勾勒了王陽明心學與晚明文人思想的承繼關(guān)系。而事實上,王陽明心學深受晚明文人的喜愛,并對晚明文學起了直接影響。如袁宏道就說:“故仆謂當代可掩前古者,惟陽明一派‘良知’學問而已。”67這種贊揚,正說明王陽明心學與公安派和晚明文學革新思潮的密切關(guān)系。
陽明心學是在陳獻章等人的心學思潮基礎(chǔ)上形成的。它在哲學上,以“心即理”取代朱熹的“性即理”,以反朱學姿態(tài)出現(xiàn)于思想界,引發(fā)出否定傳統(tǒng)絕對權(quán)威的思潮。陽明心學倡導人的主體精神,認為心就是性,就是天理,就是天地萬物本體。心是精神本體,是宇宙最高本體,心有至高無上的功能。“人者,天地萬物之心也;心者,天地萬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則天地萬物皆舉矣,而又親切簡易。”68主張“發(fā)明本心良知”,用人的存在和精神質(zhì)量來確立客觀萬物的意義。其理論核心是注重人的尊嚴和主體精神價值。又認為:“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69這種理論強調(diào)人的意識、主觀精神的巨大作用,主張內(nèi)省。由程、朱先驗的倫理本體轉(zhuǎn)向心理本體,帶有一種反朱學傳統(tǒng)精神。這種理論給當時死氣沉沉的社會,吹進了清新空氣,起了一種振聾發(fā)聵的作用。“當士人桎梏于訓詁詞章間,驟而聞良知之說,一時心目俱醒,恍若撥云霧而見白日,豈不大快!”70此后,王學左派進一步發(fā)展了心學。泰州學派開創(chuàng)者王艮以“百姓日用即道”的思想為宗旨,在下層民眾中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而羅汝芳、何心隱、李贄,更是發(fā)揚了泰州學派的異端思想。何心隱提出“無父無君非弒父弒君”的口號,對封建倫理綱常發(fā)起攻擊。他認為,“性”與“欲”兩者不是對立的,“性而味,性而色,性而聲,性而安佚,性也”71,人們對于聲色、滋味、安逸的要求,是出于天性的正當要求。這種觀點批判了“存天理,滅人欲”的主張,也是對陽明心學中“去人欲”思想的糾正。羅汝芳的“赤子之心”說,則體現(xiàn)了一種人性思想。《近溪子集》有一段關(guān)于“赤子之心”的論述:
“赤子之心”是未經(jīng)世俗影響的,其“知”與“能”是與生俱來的先天自然狀態(tài)。這種“赤子之心”,還包含著與生俱來的“愛根”。“赤子出胎,最初啼叫一聲,想其叫時,只是愛戀母親懷抱。”72這種愛根,也就是“仁”。人有“愛根”,也就有了人性,可以“推充這個愛根以來做人”。羅汝芳的哲學思想,還受到禪學影響,具有某種禪味。正如黃宗羲所說:“先生真得祖師禪之精者。”73顏山農(nóng)提出“率性”說,認為“平時只是率性,所行純?nèi)巫匀唬阒^之道”74。純?nèi)巫匀唬闶堑馈_@些理論都肯定了人的自然欲望和自然本性,成為文學上反禁欲和追求個性自由的理論先導。
其實,不止羅汝芳受到禪學影響,從陽明心學到整個泰州學派都是如此。黃宗羲在《泰州學案·序》中說:
黃宗羲所說泰州學派“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相當準確。總之,到了晚明,心學與禪學混為一體,對于文人們思想、心態(tài),乃至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都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明代中葉以后,禪宗之風極盛。禪悅之風對于晚明人的思想和生活,也起了極大影響。晚明時代,許多人受到禪宗影響。正如謝肇淛《五雜組》卷八說:“今之釋教殆遍天下,琳宇梵宮盛于黌舍;唪誦咒唄囂于弦歌,上自王公貴人,下至婦人女子,每談禪拜佛,無不灑然色喜者。”76在各個階層的人們中,文人更是普遍受到禪宗思想的影響。我們可以開列出一串很長的名單來:李贄、湯顯祖、三袁兄弟、湯賓尹、陶望齡、董其昌、陳繼儒、鐘惺、譚元春、王思任等。李贄晚年干脆當了和尚,鐘惺臨死前寫《告佛文》,發(fā)愿受五戒,并起法名為“斷殘”。晚明許多作家對于禪宗理論確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袁中郎就很有代表性,他對禪宗十分有研究,甚至自認為比佛教徒還精通佛理。他曾對張幼于說:“仆自知詩文,一字不通,唯禪宗一事,不敢多讓。當今勍敵,唯李宏甫先生一人。其他精煉衲子,久參禪伯,敗于中郎之手者,往往而是。”77當時士大夫每天的“清課”是:焚香、煮茗、習靜、尋僧、奉佛、參禪、說法、作佛事……而佛書、道書,陶、白、蘇文集,李贄《焚》《藏書》……則是文人的“清供”。樂純《雪庵清史》載:
然而晚明人對于禪宗老莊,大多不是崇拜,不是虔誠信仰,而是精神上的排遣和寄托。朱錫綬(字筱云)有兩句話:“談禪不是好佛,只以空我天懷;談元(玄)不是羨老,只以貞我內(nèi)養(yǎng)。”79雖是清人之言,不妨移用來說明晚明人喜受莊禪的實際情況。晚明文人靈活參禪,也使他們可以靈活地處理精神解脫和生活享樂的關(guān)系,心身俱適:既享受世俗的物質(zhì)生活,而又不過于執(zhí)著;既向往高遠的精神境界,而又不脫離俗世的享樂。
儒與禪之間,并非水火不容。自宋元以來,儒學受到禪學許多影響。尤其陸九淵、王陽明一派,更是與禪宗有血肉關(guān)系。“狂禪”之風,也源于陸王“心學”。不過,陸王“心學”的理論歸宿是正心誠意。而到了李贄等人,則主要發(fā)揚了呵祖罵佛的反儒學傳統(tǒng)精神,對于傳統(tǒng)道德、儒學權(quán)威等,持強烈的懷疑和否定態(tài)度,蔑視一切世間禮法。他們的風格狂放執(zhí)著,驚世駭俗,其思想行為,對于傳統(tǒng)的倫理綱常與思想文化,具有一種巨大的破壞性,故人們稱之為“狂禪”。狂禪代表當然是李卓吾。在他的鼓動下,天下靡然從之。黃宗羲說,耿定向(1524—1596)“因李卓吾鼓倡狂禪,學者靡然從風,故每每以實地為主,苦口匡救”80。四庫館臣說:“竑師耿定向,而友李贄,于贄之習氣沾染尤深,二人相率而為狂禪。”81一時之間,形成一種“狂禪”之風。
莊禪之風激起個性自由之潮。士大夫從傳統(tǒng)禁錮解脫開來,大膽地追求現(xiàn)世的幸福、人間的樂趣,甚至是情欲。同時,在文學領(lǐng)域里,一種個性自覺的思想潮流悄然而起。由于程、朱理學失去了統(tǒng)治地位,封建倫理道德的虛偽性成為眾矢之的,反對禁欲主義和假道學,成為晚明文學與道德領(lǐng)域的風氣。反映到文學上,一個顯著的特征,便是尊重、推崇與“理”相對的“情”。袁黃(1533—1606)《情理論》說:“古之圣人治身以治天下,唯用吾情而已。人生于情,理生于人,理原未嘗遠于情也。”“人生而有情,相與為盱睢也,相與為煦煦洽比也。而極其趣,調(diào)其宜,則理出焉。”“是故情深者為圣人,能用情者為賢人,有情而不及情者為庸人。若畸人迂士,往往竊理以自飾,而無情之人也。”82充分地肯定了情的巨大力量,強調(diào)情先于理,而且比理重要。此外湯顯祖提出“至情”說,馮夢龍?zhí)岢觥扒榻獭闭f,主張“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83,袁宏道提倡“獨抒性靈,不拘格套”84等。這些理論,都反映出晚明文化思潮的奇異色彩來。提倡個性也必然反對復古主義,反模擬剽竊,求創(chuàng)新革新,注重個性和創(chuàng)造性,師心自運,重視文學的審美價值,這一切,在晚明小品中,也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
放浪不檢和玩世不恭的品行,追求現(xiàn)世享樂的人生哲學,可以說是晚明文人的風尚。他們的人格,既有傳統(tǒng)的儒雅之風,也受到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的觀念形態(tài)影響。晚明文人的審美意識與市民意識關(guān)系密切,不少文人接受了市民階層的價值觀、人生觀、審美觀。這是高雅文化與世俗文化的一次高度融合。晚明時期,社會腐敗黑暗,各種矛盾日趨激化,內(nèi)憂外患,出現(xiàn)了封建末世的癥候。文人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幻滅感,更使莊禪哲學追求自然、適意、清靜、淡泊的人生觀風靡一時。晚明小品深受莊禪之風影響,藝術(shù)上追求空靈、幽靜、淡雅、自然、清寂的審美情趣;同時受到晚明社會影響,又出現(xiàn)放縱、世俗、享樂、焦灼、浮躁之風。可以說,晚明小品文比較真實、集中地表現(xiàn)了這個歷史時期文人復雜的心態(tài)。
自宋元以來,白話小說、戲曲、民歌大量涌現(xiàn),至晚明而極盛。這些通俗文學樣式的內(nèi)容,大多表現(xiàn)市民生活、市民意識和生活情趣。晚明許多文人,對于通俗文學樣式,都十分喜愛,評價很高,我們可以袁宏道為例。袁宏道在《敘小修詩》中認為,當時的詩文無法傳世,“其萬一傳者,或今閭閻婦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類”85,高度贊揚了當時的民間歌謠。而且他也相當重視小說戲曲的地位,他在《觴政》中,開列了一系列經(jīng)典作家作品:“詩余則柳舍人、辛稼軒,樂府則董解元、王實甫、馬東籬、高則誠,傳奇則《水滸傳》《金瓶梅》等為逸典。”86他在《聽朱先生說水滸傳》一詩中,又說:“少年工諧謔,頗溺《滑稽傳》。后來讀《水滸》,文字益奇變。六經(jīng)非至文,馬遷失組練。”87這更是把《水滸》說得比“六經(jīng)”和《史記》更為美妙。晚明文人所寫的小品,可以說,標志著雅俗兩種審美觀念的合流。明代由于俗文學對于雅文學影響,文學標準發(fā)生了變化。袁宏道在《<雪濤閣集>序》中,提出文學“有以平而傳者”“有以俚而傳者”“有以俳而傳者”88。在《馮琢庵師》中,還提出“寧今寧俗,不肯拾人一字”之說。89晚明許多小品,在語言上就接受了通俗文學影響,走向口語化、通俗化。
晚明文人在文化品格上,受宋人尤其蘇、黃的影響很大。在知識結(jié)構(gòu)上,也是如此。蘇軾、黃庭堅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十分全面,對諸種藝術(shù)形式,如詩詞文賦書畫等,都深有研究。受其影響,晚明文人工書善畫者眾。如徐渭、鄒迪光、李流芳、邢侗、董其昌、陳繼儒、李日華等,不計其數(shù)。不少作家在書畫方面造詣很高,卻為其詩名文名所掩。如竟陵派的鐘惺,以詩文著稱,又精于繪事。惲南田曾評論說:“伯敬先生畫宗逸品,絕似冷元人一派。筆致清逸,有云西天游之風。真能脫落町畦,超于象外。長蘅、孟陽微有習氣,皆不及也。”又說他的繪畫成就“蓋得之于詩,從荒寒一境悟入,所以落筆輒有會心”90。這正說明晚明文人藝術(shù)修養(yǎng)全面,各種藝術(shù)方式互相交融滲透。晚明文人也明確指出這一點,如李陳玉《書李山人畫冊》說:“古今書法、畫苑及文章家,三堂一門,同工異曲。”他認為,歷來的藝術(shù)家多兼工書、畫、文章。因為書、畫與文章三者,有內(nèi)在共同點:
這里所說的“從來畫苑名家,半屬能文之士”,在晚明確是事實。也許我們還可以補充說,晚明許多能文之士,也是書畫名家。正是多種藝術(shù)形式的綜合,使晚明小品增添了高雅的藝術(shù)意味和文化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