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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袁中郎小品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號石公。湖廣公安人。萬歷十六年中舉人,萬歷二十年中進士。授吳縣令,官至吏部郎中。

中郎是公安派的首領,他的思想十分雜駁。他在《答陶石簣》一書中說:

近代之禪,所以有此流弊者,始則陽明以儒而濫禪,繼則豁渠諸人以禪而濫儒。禪者見諸儒汩沒世情之中,以為不礙,而禪遂為撥因果之禪;儒者借禪家一切圓融之見,以為發前賢所未發,而儒遂為無忌憚之儒。不惟禪不成禪,而儒亦不成儒矣。275

中郎指出,明代存在陽明心學“以儒濫禪”和佛家“以禪濫儒”兩種現象。中郎的立場是反對援佛以說儒,而混攪儒佛兩家的學說。他本人思想也是三教雜糅的。他在與袁無涯信中,自稱“嗜楊之髓,而竊佛之膚;腐莊之唇,而鑿儒之目”276。他在《人日自笑》詩中自我調侃:“是官不垂紳,是農不秉耒。是儒不吾伊,是隱不蒿萊。是貴著荷芰,是賤宛冠佩。是靜非杜門,是講非教誨。是釋長鬢須,是仙擁眉黛。”277無論他的思想、他的個性,還是他的生活態度,都十分復雜與獨特。中郎的思想得益莊禪最多,莊禪給中郎在個性和精神自由方面以極大啟示。他鄙視禮法,放浪不羈。但是,在封建社會環境里的文人,幾乎無法擺脫儒學的影響。中郎也如此。他曾用功于科舉之業,也有過建功立業的理想,將積極入世的儒家精神付諸實踐。他雖然放浪形骸,但仍然關心世道,就是在閑居之時,也并非完全忘卻世事。他在《與黃平倩》一信中,說自己“蒔花種竹,賦詩聽曲,評古董真贗,論山水佳惡,亦自快活度日”,似乎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態度,“但每日一見邸報,必令人憤發裂眥,時事如此,將何底止?因念山中殊樂,不見此光景也。然世有陶唐,方有巢、許。萬一世界擾擾,山中人豈得高枕?此亦靜退者之憂也”。278此信頗為真實地反映了中郎性格的復雜性。

中郎小品相當典型地體現了晚明文人的心態。他在給徐漢明一封信中說,世間有四種人,“有玩世,有出世,有諧世,有適世”。他最欣賞的是“適世”:

獨有適世一種其人,其人甚奇,然亦甚可恨。以為禪也,戒行不足;以為儒,口不道堯、舜、周、孔之學,身不行羞惡辭讓之事,于業不擅一能,于世不堪一務,最天下不緊要人。雖于世無所忤違,而賢人君子則斥之惟恐不遠矣。弟最喜此一種人,以為自適之極,心竊慕之。279

中郎一生所追求的,也就是“適世”二字。所謂“適世”,既不是玩世不恭,也不是遠離塵寰;既非儒,也非釋;既不想兼濟天下,也不談獨善其身;既無濟世精神,也非隱逸之風;不談什么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也不管什么齊家、治國、平天下,更不用說什么安貧樂道、自強不息了。總之,“適世”就是與世無忤,順乎自然,讓身心得到最舒適的發展。所謂“適世”,也就是“享世”。所以,他在給龔惟長的信中,描寫了他心目中人生的真正幸福:

真樂有五,不可不知。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賓客滿席,男女交舄,燭氣薰天,珠翠委地,金錢不足,繼以田土,二快活也;篋中藏萬卷書,書皆珍異,宅畔置一館,館中約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漢卿者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書,遠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買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數人,游閑數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地蕩盡矣,然后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親,恬不知恥,五快活也。

士有此一者,生可無愧,死可不朽矣。280

陸云龍在翠娛閣選本中評此文說:“窮歡極樂,可比《七發》。”281在此之前的傳統文學之中,我們很少見到有人如此直率,如此肆無忌憚、明目張膽地鼓吹這種“恬不知恥”的生活理想。然而在晚明,這種放縱聲色的生活,絕不是“恥”,而是一種雅興和榮耀。窮奢極欲、聲色犬馬、紙醉金迷、恬不知恥等,這些傳統的貶義詞,到了中郎筆下,卻成了不可多得的褒義詞。詞義褒貶的轉換意味著價值觀的歷史轉換。中郎此牘,盡管加以藝術化與夸張,卻相當準確地表達出許多晚明文人的心聲:人生就是充分地、最大限度地享受生活樂趣,盡可能地滿足人的心靈與感官的所有欲望。在這里,中郎為晚明文人描繪了一幅生活理想藍圖,它不但是對名教禮法的反叛,不但是對中國傳統文人那種重道義、重操持、自強不息的人格理想的一種背離,也是對陶潛式清高淡泊的隱逸之風的嘲弄。中郎式“窮歡極樂”的生活方式,與晚明人欲橫流的社會潮流是一致的。晚明小品中有大量表現文人這種“窮歡極樂”的作品,當我們看到晚明作家大膽地暴露自己種種“劣跡”時,千萬不要誤會他們是在真誠懺悔。他們的自我暴露,大多是自我表現和自我夸耀。就像當今一些文人,自稱“流氓”“痞子”時,心里是非常得意的。

在中郎的作品中,尤其是前期作品,一個頗為集中的話題,便是談論當官之苦。這類作品占了很大比例。他的詩歌《為官苦》道:“男兒生世間,行樂苦不早。如何囚一官,萬里枯懷抱。出門逢故人,共說朱顏老。眼蒿如帚長,閑愁堆不掃。”282而其尺牘更是常談到做官之苦:

人至苦莫令若矣,當其奔走塵沙,不異牛馬,何苦如之。283

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為尤苦,若作吳令則其苦萬萬倍,直牛馬不若矣。何也?上官如云,過客如雨,簿書如山,錢谷如海,朝夕趨承檢點尚恐不及,苦哉,苦哉!然上官直消一副賤皮骨,過客直消一副笑嘴臉,簿書直消一副強精神,錢谷直消一副狠心腸,苦則苦矣,而不難。唯有一段沒證見的是非,無形影的風波,青岑可浪,碧海可塵,往往令人趨避不及,逃遁無地,難矣,難矣。284

弟作令備極丑態,不可名狀,大約遇上官則奴,候過客則妓,治錢谷則倉老人,諭百姓則保山婆。一日之間,百煖百寒,乍陰乍陽,人間惡趣,令一身嘗盡矣。苦哉,毒哉!285

在這里,中郎把當官夸張為天下最痛苦的牛馬不如的生活。其實,他并非討厭當官,只是其性格瀟灑疏懶,所追求的是一種自然、自由、浪漫、舒適、任情適性的生活方式。具體地說,就是游山玩水、品花賞木、論道談禪、作文賦詩、品茗飲酒的名士生活。他說做官之苦,主要是因為當官妨礙了他的玩樂。在其未出仕之前,當官曾是他所追求的生活目標。但這個目標實現之后,他又覺得毫無意味:

少時望官如望仙,朝冰暮熱,想不知有無限光景,一朝到手,滋味乃反儉于書生……辟如嬰兒見蠟糖人,啼哭不已,及一下口,唯恐唾之不盡,作官之味,亦若此耳。286

不過,袁中郎不是一個真正耐得住寂寞的人。當官,則嫌喧囂忙碌;不當官,則又太清靜寂寞。他在《蘭澤、云澤兩叔》一信中說:

長安沙塵中,無日不念荷葉山喬松古木也。因嘆人生想念,未有了期。當其在荷葉山,唯以一見京師為快。寂寞之時,既想熱鬧;喧囂之場,亦思閑靜:人情大抵皆然。如猴子在樹下,則思量樹頭果;及在樹頭,則又思量樹下飯;往往復復,略無停刻,良亦苦矣。287

其實,中郎自己正是“往往復復,略無停刻”的。他萬歷二十年中進士,不做官,卻與兄弟遍游楚中。萬歷二十三年,選為吳縣令,但不久又辭官離職,游覽江南佳山水。后授順天教授,補禮部儀制司主事。兩年后,又解官回鄉,著書游覽。萬歷三十四年,入京補儀曹主事,但不久又辭去。兩年后,再入京,擢吏部主事,轉考功員外郎,后又遷稽勛郎中。最終還是請假歸鄉定居。歷史上,像他這樣屢官屢辭,屢辭屢官,屢辭屢遷的實在少見!辭官時截鐵斬釘,似乎做官是天下最為痛苦的事,一刻也難以呆下去;但事過情遷,不久又還是照當不誤。他的一生,也就是他自己所希冀的“適世”生活方式的注腳。中郎那些大嘆當官苦的作品,偶爾讀之,妙不可言;但他這類作品數量很多,又不免過于渲染和夸張。如他在吳縣所作尺牘說:“畫船簫鼓,歌童舞女,此自豪客之事,非令事也。奇花異草,危石孤岑,此自幽人之觀,非令觀也。酒壇詩社,朱門紫陌,振衣莫厘之峰,濯足虎丘之石,此自游客之樂,非令樂也。”288這些都是詩人的夸張。事實上,他任吳縣令時,并非完全與山水、詩酒、歌舞等絕緣;且又經歷了辭官與任官的多次反復,作品中的情感,有時便不免顯得有些輕浮,有些造作。這也是晚明文人的通病。

公安派當時的名聲,首先是詩。其實,他們在散文上成就更大。正如周作人在《重刊<袁中郎集>序》中所說:“在散文方面中郎的成績要好得多,我想他的游記最有新意,傳序次之,《瓶史》與《觴政》二篇大約是頂被人罵為山林惡習之作,我卻以為這很有中郎特色,最足以看出他的性情風趣。尺牘雖多妙語,但視蘇黃終有間,比孫仲益自然要強。”289評價大致準確。

中郎小品最顯著的美學特征就是他所推崇的“趣”。他說:“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中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290所謂“趣”,就是自然與真率。陸云龍《敘袁中郎先生小品》把“趣”與“率真”結合起來,推崇中郎的小品文:

中郎敘《會心集》,大有取于“趣”。小修稱中郎詩文云“率真”。率真則性靈現,性靈現則趣生。即其不受一官束縛,正不蔽其趣,不抑其性靈處……然趣近于諧,諧則韻欲其遠,致欲其逸,意欲其妍,語不欲其沓拖,故予更有取于小品。291

陸云龍對袁中郎小品富于性靈與率真特點的把握,十分準確。《四庫全書總目》評價中郎作品時說:“其詩文變板重為輕巧,變粉飾為本色,致天下耳目于一新。”所以,文壇“靡然而從之”。292撇開四庫館臣對公安派的否定態度,這種所謂“輕巧”和“本色”的評價,說到點子上了。

中郎的山水游記,每每以游蹤與心跡合二為一,情、景、意、趣俱佳,更是獨步一時。中郎性好山水,他曾幽默地說:“湖水可以當藥,青山可以健脾。逍遙林莽,欹枕巖壑,便不知省卻多少參苓丸子矣。”293他還正經地說道:“借山水之奇觀,發耳目之昏聵;假河海之渺論,驅腸胃之塵土。”294自然山水不但有益于身體健康,也有益于精神高潔。他對現實失去熱情,失去希望,轉而在大自然中,找到精神慰藉和寄托。每到一處,必游山玩水。其游蹤,幾遍半個中國。

中郎與山水之間的關系,似乎不是人對自然的品賞,而是彼此之間有一種感情的交流。中郎曾說,真正嗜山水的人,“胸中之浩浩與其至氣之突兀,足與山水敵,故相遇則深相得,縱終身不遇,而精神未嘗不往來也”295。游歷過程是作家胸中之浩氣與山水精神相往來的過程,是物我合一、情景相契的過程。中郎對于山水,有一種獨特而新鮮的感受。他能把握山水的靈氣和個性,把山水人格化,山水與他那種閑適拔俗的情懷和放浪不羈的胸襟,十分合拍。任訪秋《袁中郎研究》幽默地說,中郎對于山水,“似乎是他在同大自然戀愛”296:他總喜歡用形容女性的語言,來描繪秀麗的山水景象,特別是從山水的色、態、情三方面來著眼。以女色來比喻山容,可以說是晚明文人的同好。如黃汝亨就說過:“我輩看名山,如看美人。顰笑不同情,修約不同體,坐臥徙倚不同境,其狀千變。”297但中郎對此比喻特感興趣,也寫得特別生動。如《西湖一》:“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298又如《滿井游記》:“山巒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與吳敦之》:“東南山川,秀媚不可言,如少女時花,婉弱可愛。”299此外如《上方》說:“虎丘如冶女艷妝,掩映簾箔。”300在《靈巖》一則中,寫登琴臺,聽到松聲如飛濤,有一段描寫:

余笑謂僧曰:“此美人環佩釵釧聲,若受具戒乎?宜避去。”僧瞪目不知所謂。石上有西施履跡,余命小奚以袖拂之,奚皆徘徊色動。碧繶緗鉤,宛然石中,雖復鐵石作肝,能不魂銷心死?色之于人甚矣哉!301

這里,更是把山水說成即使是鐵石心肝之人也愿意為之銷魂,甚至足以令人破戒的女色。這些比喻,都寄托了作者強烈的感情色彩。

中郎在《開先寺至黃巖寺觀瀑記》一文中寫道,他要那些向他請教作文方法的人,去向澗泉山水學習。當聽者以為中郎在開玩笑時,他鄭重其事地解釋說,澗泉山水與文章之道相通,游覽山水可悟文理。他說:

夫文以蓄入,以氣出者也。今夫泉,淵然黛,泓然靜者,其蓄也;及其觸石而行,則虹飛龍矯,曳而為練,匯而為輪,絡而為紳,激而為霆,故夫水之變,至于幻怪翕忽,無所不有者,氣為之也。

今吾與子歷含嶓,涉三峽,濯澗聽泉,得其浩瀚古雅者,則為《六經》;郁激曼衍者,則騷賦;幽奇怪偉,變幻詰曲者,則為子史百家。凡水一貌一情,吾直以文遇之,故悲笑歌鳴,卒然與水俱發,而不能自止。302

文章以氣為主,泉水也以氣為之。山水的風貌氣象,各不相同,其中有如《六經》者,有如楚騷、漢賦者,有如子史百家者。游覽之道,與讀書、品賞乃至創作,是相通的。可見,中郎對于游道,確有一番自己獨到的理論和見解,他把藝術品賞的方法,運用到山水游覽之中。中郎山水游記寫得高妙絕倫,與他對于山水那種獨到的藝術品賞方式,是很有關系的。

描山摹水,固然是中郎之所長。但其游記不僅寫出佳山水,往往還借山水來寄托個性、情致與感慨。如《鑒湖》:

鑒湖昔聞八百里,今無所謂湖者。土人云:舊時湖在田上,今作海閘,湖盡為田矣。賀監池去陶家堰二三里,闊可百十頃,荒草綿茫如煙,蛙吹如哭。月夜泛舟于此,甚覺凄涼。醉中謂石簣:“爾狂不如季真,飲酒不如季真,獨兩眼差同耳。”石簣問故。余曰:“季真識謫仙人,爾識袁中郎,眼詎不高歟?”四坐嘿然,心誹其顛。303

此處自比李白,是醉語,也是醒語。這種癲狂,在世事滄桑、如煙如哭的凄涼背景下,多了幾分人生的感喟,幾分知音難求的痛苦。袁宏道這種山水游記中,詩人的自我形象相當突出,最能顯出其本色。又如《雨后游六橋記》:

寒食后雨,予曰:“此雨為西湖洗紅,當急與桃花作別,勿滯也。”午霽,偕諸友至第三橋,落花積地寸余,游人少,翻以為快。忽騎者白紈而過,光晃衣,鮮麗倍常,諸友白其內者皆去表。少倦,臥地上飲,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為樂。偶艇子出花間,呼之,乃寺僧載茶來者。各啜一杯,蕩舟浩歌而返。304

暮春時節,風雨送春,落花無數,文人多感觸傷懷。宋人如晦的詞:“風急桃花也似愁,點點飛紅雨。”305金代段克己《漁家傲·送春》也說:“一片花飛春已暮,那堪萬點飄紅雨。”306中郎此文的主題,也是“送春”,但情調則全然與上述作品不同。一看到下雨,即急著與一幫朋友來到湖邊與桃花送別,可見他與桃花之情之深。中郎性豪放瀟灑,其與春天之別,自然不是凄別,不是惜別,而是快別、趣別,一種只有像中郎這種名士、達士才想得出來的別出心裁、充滿著歡樂的送春方式。“落花積地寸余”,一片深紅。對此情景,朋友們干脆脫去外衣,露出白內衣。滿地皆紅而綴上白色數點,紅白相間,豈不更為鮮艷?一會兒,大家玩累了,就仰臥在地上飲酒。此時,桃花亂落,紛如紅雨,灑在這幫雅狂之士臉上。于是想到另一個作樂方式,臉上落花多者,須浮一大白;少者,則要吟唱歌曲。當興闌時,寺院里的和尚派人開著小艇送茶來了,于是大家劃著小船歸去。一路上高聲唱歌,旁若無人。文中所表現的是一種任情適性,與自然和諧的樂趣。

中郎游記既表現文人雅趣,也反映了當時世俗的生活情調,尤其是那些寫江南景觀的作品: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無高巖邃壑,獨以近城故,簫鼓樓船,無日無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來,紛錯如織,而中秋為尤勝。每至是日,傾城闔戶,連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靚妝麗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間。從千人石上至山門,櫛比如鱗,檀板丘積,樽罍云瀉,遠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雷輥電霍,無得而狀。307

荷花蕩在葑門外,每年六月廿四日,游人最盛。畫舫云集,漁刀小艇,雇覓一空。遠方游客,至有持數萬錢,無所得舟,蟻旋岸上者。舟中麗人,皆時妝淡服,摩肩簇舄,汗透重紗如雨。其男女之雜,燦爛之景,不可名狀。大約露幃則千花競笑,舉袂則亂云出峽,揮扇則星流月映,聞歌則雷輥濤趨。蘇人游冶之盛,至是日極矣。308

在這里,城市與山林,高雅與妖冶,清幽與喧雜,香風與臭汗,文人雅士的風度與世俗生活情趣交織在一道,如同一幅《清明上河圖》,這是當時江南名勝特有的情調。中郎對此是抱著一種觀賞的態度的,而不是以雅人的身份和心態去排斥世俗的生活氣息,這也反映出在雅文化與俗文化相兼相容特定時期的文人心態。

中郎的游記小品,自然清新而技巧高明,只是不落跡象。如《初至天目雙清莊記》:

數日陰雨,苦甚。至雙清莊,天稍霽。莊在山腳,諸僧留宿莊中,僧房甚精。溪流激石作聲,徹夜到枕上。石簣夢中誤以為雨,愁極,遂不能寐。次早,山僧供茗糜,邀石簣起。石簣嘆曰:“暴雨如此,將安歸乎?”僧曰:“天已晴,風日甚美。響者乃溪聲,非雨聲也。”石簣大笑,急披衣起,啜茗數碗,即同行。309

全文百來字,而情趣盎然,波濤起伏。文中寫天目山的溪流泉石,作者不正面描寫,偏從陶望齡夢中誤以溪流激石聲為暴雨來寫。這是一種以虛寫實,先聲奪人之法。陶望齡這一“誤”,“誤”出情趣來。然而,這種“誤”卻不造作,因為有“數日陰雨”背景作為鋪墊。

《瓶史》和《觴政》二書,頗能反映中郎的生活態度和情趣。《瓶史引》說:“夫幽人韻士,屏絕聲色,其嗜好不得不鐘于山水花竹。夫山水花竹者,名之所不在,奔競之所不至也。”中郎說他有志于玩賞山水,但“又為卑官所絆,僅有栽花蒔竹一事,可以自樂”310。《瓶史》就是觀賞插花的生活藝術小品。全文分為“花目”“品第”“器具”“擇水”“宜稱”“屏俗”“花祟”“洗沐”“使令”“好事”“清賞”“監戒”十二篇,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晚明文人對生活藝術的講究。如插花,中郎認為:“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過二種三種,高低疏密,如畫苑布置方妙……夫花之所謂整齊者,正以參差不倫,意態天然。”311他認為,插花藝術應如東坡之文,隨意斷續;如李白之詩,不拘對偶,應該有一種天然之趣。如果插花時枝葉相當,紅白相配,過于整齊,則失去天然的意態了。中郎真正把插花藝術化了,并把詩文創作的標準運用到插花藝術之中。而“清賞”一節,專論觀賞各種花卉的時間和環境:

夫賞花有地有時,不得其時而漫然命客,皆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雪霽,宜新月,宜煖房;溫花宜晴日,宜輕寒,宜華堂;暑花宜雨后,宜快風,宜佳木蔭,宜竹下,宜水閣;涼花宜爽月,宜夕陽,宜空階,宜苔徑,宜古藤巉石邊。若不論風日,不擇佳地,神氣散緩,了不相屬,此與妓舍酒館中花何異哉?312

又有“監戒”一節:

花快意凡十四條:明窗凈幾,古鼎,宋硯,松濤,溪聲,主人好事能詩,門僧解烹茶,薊州人送酒,座客工畫,花卉盛開,快心友臨門,手抄藝花書,夜深爐鳴,妻妾校花故實。

花折辱凡二十三條:主人頻拜客,俗子闌入,蟠枝,庸僧談禪,窗下狗斗,蓮子胡同,歌童弋陽腔,丑女折戴,論升遷,強作憐愛,應酬詩債未了,盛開家人催算帳,檢韻府押字,破書狼籍、福建牙人,吳中贗畫,鼠矢,蝸涎,僮仆偃蹇,令初行酒盡,與酒館為鄰,案上有“黃金白雪”“中原紫氣”等詩。313

這里以雜纂形式,列舉了使花“快意”與辱花的各種情況,為我們展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環境和文化氣氛:前者是幽靜與古雅,后者是喧囂與俗氣。314一花一世界,中郎對插花環境的講究,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他的文化品格與人生態度。中郎性不飲酒,然喜歡酒趣與酒人,作有《觴政》一書。所謂觴政,也就是酒令。此書借用法律形式,規定飲酒的一些準則:“今采古科之簡正者,附以新條,名曰《觴政》。凡為飲客者,各收一帙,亦醉鄉之甲令也。”全書分為“吏”“徒”“容”“宜”“遇”“候”“戰”“祭”“典刑”“掌故”“刑書”“品第”“杯杓”“飲儲”“飲飾”“歡具”十六部分。如論醉酒之宜:“醉月宜樓,醉暑宜舟,醉山宜幽,醉佳人宜微酡,醉文人宜妙令無苛酌,醉豪客宜揮觥發浩歌,醉知音宜吳兒清喉檀板。”315此書主要表現當時文人將日常生活藝術化的傾向與情趣。書末還附有“酒評”,評論當時的酒友:

劉元定如雨后鳴泉,一往可觀,苦其易竟;陶孝若如俊鷹獵兔,擊搏有時;方子公如游魚狎浪,喁喁終日;丘長孺如吳牛嚙草,不大利快,容受頗多;胡仲修如徐娘風情,追念其盛時。劉元質如蜀后主思鄉,非其本情;袁平子如武陵少年說劍,未識戰場;龍君超如德山未遇龍潭時,自著勝地;袁小修如狄青破昆侖關,以奇服眾。316

這些評語都是仿照六朝人物品評方式來品評酒友的,語言形象幽默,意趣高遠。

中郎除了喜歡文人日常生活藝術化,對當時民間的實用工藝品也相當欣賞,其審美情趣,很有時代色彩。他在《時尚》一文中說:

古今好尚不同,薄技小器,皆得著名。鑄銅如王吉、姜娘子,琢琴如雷文、張越,窯器如哥窯、董窯,漆器如張成、楊茂、彭君寶,經歷幾世,士大夫寶玩欣賞,與詩畫并重。當時文人墨士名公巨卿,炫耀一時者,不知湮沒多少,而諸匠之名,顧得不朽。317

他還提到當時的工匠,如龔春、時大彬等人,認為千百年后,這些工匠的名聲還可以流傳下來。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和人們審美需求的變化,那些原先被視為是賤工的實用性職業身價倍增,實用性工藝品的價值則“與詩畫并重”,而這些工匠的名聲竟比文人墨士、名公巨卿傳得更為久遠。中郎的思想,與當時社會急劇變化的價值觀念是合拍的,而與那種“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傳統觀念相背離。他的觀念相當有代表性,反映了晚明文人價值觀的變化。

中郎尺牘得蘇東坡、黃庭堅尺牘的飄逸雋永之美,而又益以流利暢快。他說自己寫文章,“寧今寧俗,不肯拾人一字”318,這確是自知之論。尤其尺牘,為了表達一種真切和自然,往往選取俗語俗言與清言雅語雜糅成章,相映而更有一種特殊趣味:

敗卻鐵網,打破銅枷,走出刀山劍樹,跳入清涼佛土,快活不可言,不可言!投冠數日,愈覺無官之妙。弟已安排頭戴青笠,手捉牛尾,永作逍遙纏外人矣。319

他有一些語言,與口語或白話小說已相去不遠了。如他說自己“不惟悔當初無端出宰,且悔當日好好坐在家中,波波吒吒,覓甚么鳥舉人進士也”320。這種語言,像是黑旋風李逵的口吻。白話要寫得吸引人,也不容易:

糞里嚼渣,順口接屁,倚勢欺良,如今蘇州投靠家人一般。記得幾個爛熟故事,便曰博識;用得幾個現成字眼,亦曰騷人。計騙杜工部,囤扎李空同,一個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以是言詩,安在而不詩哉?321

在中郎手里,這種俗語俗句,卻也安排得非常藝術。“記得幾個爛熟故事,便曰博識;用得幾個現成字眼,亦曰騷人。計騙杜工部,囤扎李空同”這幾句,便是以白話來寫駢句了。其語言,于是便具有一種雅俗相兼、諧謔風趣的味道。

中郎文字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如瀑布直下,不可阻擋。他在一封信中,談到自己將掛冠而去時說:“不佞去志已如離弓之箭,入海之水,出嶺之云,落地之雪矣。”322連用四個比喻,說明去意已決。“離弓之箭,入海之水,出嶺之云,落地之雪”四語,正可移評中郎文字的氣勢。他喜歡用博喻,用排比句,以造成一種氣勢:

弟已令吳中矣。吳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長,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生公說法石有長老,但恐五百里糧長,來唐突人耳。323

吳令甚苦我:苦瘦,苦忙,苦膝欲穿,腰欲斷,項欲落。324

作吳令,無復人理,幾不知有昏朝寒暑矣。何也?錢谷多如牛毛,人情茫如風影,過客積如蚊蟲,官長尊如閻老。以故七尺之軀,疲于奔命,十圍之腰,綿于弱柳,每照須眉,輒爾自嫌,故園松菊,若復隔世。325

吏情物態,日巧一日;文網機阱,日深一日;波光電影,日幻一日。326

這種語言氣勢,似乎得之于李贄。袁小修說,中郎受到李贄影響,“發為語言,一一從胸襟流出,蓋天蓋地,如象截急流,雷開蟄戶,浸浸乎其未有涯也”327。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出李贄影響的一些跡象來。中郎有言:“文章新奇,無定格式,只要發人所不能發,句法字法調法,一一從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328袁宏道的語言,往往就是這種“發人所不能發”的新奇。他喜歡用新鮮潑辣的比喻,如寫自己患瘧疾,“倏而雪窖冰霄,倏而爍石流金,南方之焰山,北方之冰國,一朝殆遍矣。夫司命可以罰此下土者良多,何必瘧也,毒哉!”329以數比喻,寫瘧疾發作時,那種忽冷忽熱的狀況,奇甚。又如任吳縣令時則說:“夫吳中詩畫如林,山人如蚊,冠蓋如云,而無一人解語。一袁中郎,能堪幾許煎爍,油入面中,當無出理,雖欲不墮落,不可得矣。”330這種比喻,出人意料地通俗和新奇,給人相當深刻的印象。

關于袁中郎的歷史貢獻,錢謙益在《列朝詩人小傳》中,從當時的歷史背景說起:“萬歷中年,王、李之學盛行,黃茅白葦,彌望皆是。”“中郎之論出,王、李之云霧一掃,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瀹心靈,搜剔慧性,以蕩滌摹擬涂澤之病,其功偉矣。”331他的理論和創作,廓清復古主義習氣,開啟一代清新活潑的文風,居功甚偉。然而,后來者又模擬中郎,遂滑入淺俗率易一路。小修在《中郎先生全集序》中說:

至于一二學語者流,粗知趨向,又取先生少時偶爾率易之語,效顰學步。其究為俚俗,為纖巧,為莽蕩,譬之百花開,而棘剌之花亦開;泉水流,而糞壤之水亦流,烏焉三寫,必至之弊耳,豈先生之本旨哉?332

雖然,后來學公安派者的俚俗、纖巧和莽蕩之風并非是中郎“本旨”,但之所以產生這種后果,與中郎是有關系的。可以說,中郎的理論和創作,包括這種發展的“基因”。

黃宗羲評論袁宏道說:“天才駿發,一洗陳腐之習,其自擬蘇子瞻,亦幾幾相近,但無其學問耳。”333所論頗中肯。中郎的著作,在當時影響極大。何偉然《類刻袁石公先生集記事》一文說:“石公先生集流滿人間,即窮壤僻陬俱已獲為枕中秘矣。”334當時,還出現一些假冒中郎所作的書籍。當然,目的是為了售利。弄到弟弟袁小修,要特地出來作辨偽工作。《游居杮錄》說:“得祈年武昌書,謂書坊假中郎名刻書甚多,告之以贗,亦不信。”又說:“得中郎《十集》,內有《狂言》及《續狂言》等書,不知是何傖父刻畫無鹽,唐突西子,真可恨也!”335中郎作品之所以被假冒,正因為它是暢銷書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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