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城以衛君,造郭以居民
(一)漫長的9000年
人類從鄉村走到城市,花費了漫長的時間。鄉村的出現,最早大約在15000年以前。最早的城市的出現,要等待漫長的9000年,到公元前3500—前3000年間。而且,此時還只是方圓600米左右的小城,和我們現在的天安門廣場差不多大。據估計,這樣的城市里有上千甚至更多的人口,可謂是小有規模。
或者是一種巧合,早期城市的出現,似乎伴隨著人類歷史上一次巨大的科學革命。馬和駱駝的馴化、谷物栽培技術的進步、犁的發明使用、帆船的出現、青銅器的發明、紡織機、文字、抽象數學、天文歷法的出現等等,大抵都是在這一時期,前后相差不過幾個世紀。
其實,公元前3000年左右這段時間,是人類進步最快的時期之一。唯一可以相提并論的,就是工業革命以來這兩三百年的時間。無獨有偶,最近的兩三百年,也經歷了城市和城市文化的極大繁榮,以及伴隨著的極大的經濟繁榮。看起來,人類的進步和繁榮總是和城市的發展和繁榮聯系在一起的。
這里面至少有兩個問題讓人不得不問。其一,為何從鄉村走到城市要花費漫長的9000年?其二,早期城市出現以后,在漫長的5000年里,城市經歷了起起落落,規模時大時小,為何到了工業革命以后才有長足的進步?這些問題看起來是有點神秘,在科學、可證偽意義上的回答估計很難,不妨做一些茶余飯后的閑談。
先來嘗試回答第一個問題。村莊無疑是城市最重要的來源。你看,城市在很多方面和村莊是很像的,都是人口的聚居,只不過規模、密度不同而已。而且,糧庫、水庫、溝渠、壕塹、銀行、武器庫、甚至圖書館,都直接或者間接來源于村莊。其實,仔細比較城市和村莊的話,你會發現城市的幾乎所有東西,都可以在村莊中找到雛形。那么,到底是什么區分了城市和村莊?
從村莊到城市的變遷中,最難理解的,是村莊歷經千年而不變,而城市卻是瞬息萬變的。從村莊到城市,從極靜到極動,到底經歷了怎樣的催化?這極端之間的變化,讓人不得不懷疑,這并不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還需要其他的助推力。
考古學家認為,村莊并不是人類最早的聚集方式。早在舊石器時代,人們就開始了集體性的宗教祭拜活動,或者求神靈保佑,或者求祖先賜福。成排的陵墓,或者莊嚴的圣祠,可能是人類最早的聚集場所。而在此時,村莊還沒有出現。
因為新的考古資料時常被發現,考古永遠都在進行時。因此,我們對現有的考古發現,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
不妨推斷,遠古的人類面對瘋狂的大自然,當然是擔驚受怕的,于是產生了神靈供人們膜拜。人類當然也對死亡產生恐懼和敬畏,于是開始祭拜祖先。倘若如此,人類最早的聚集,并不是為了食物,而是為了尋求心靈上的安慰。你看,人類不愧為萬物靈長,很早就有了精神的需求。后來的村莊,實際上不但解決了食物的問題,也延續了以往的祭拜傳統——即解決了精神需求。我們不禁要問:在基本的生活需求和精神需求之外,還缺什么?
經濟分析當中,城市和鄉村最大的區別是商業。城市中商業交換活動占重要地位,而村莊是以自給自足為基本特征的,于是人們很容易認為村莊和城市相比,就是缺少了商業交換。這個觀察當然是對的,但是卻沒有回答“為什么”的問題:這個區別是怎么產生的?換一個問法的話:村莊里為什么不能演化出交換來?或者更準確地問:村莊里的交換規模為何不能自發擴大,進而變成都市?
這些問題并非想當然,更不是無病呻吟。即便在今天,落后地區的村莊,依然保留著高度自給自足的狀態,交換很少。可以想象,這樣的演化或者是在發生中的,只不過太慢了,而且受到各種因素的侵擾,不時中斷,很難修成正果。
(二)筑城以衛君,造郭以居民
好在古籍中有很多啟發,趙岡在《中國城市發展史論集》中收集和解釋了很多古籍。《左傳·閔公元年》載:“凡邑有宗廟先君之主曰都,無曰邑。”看起來,聚居都是聚居,但是有沒有統治者是個很大的區別。周朝的諸侯取得封地以后,筑城立國,在城中建置宗廟和殿堂,象征統治權威,曰“都”。沒有這些設施的,曰“邑”。而且,為了確保統治中樞的安全,修筑城墻成為普遍現象。《吳氏春秋》載曰:“筑城以衛君,造郭以居民。”城和鄉的分別,這時候就很清楚了。
在后來的歷代王朝中,中國的重鎮大多是軍事要塞,由于有了官員和軍隊的駐扎,聚集了資源和財富,才吸引匠人和商販,街市才慢慢形成。所以,看起來對于城市的興起,王權是早于商業的,而不是相反。
歷史上的反例當然也有,不過不多。比如,蘇州因為交通便利、農業高產,因而商業發達,成為大城市,繁榮程度不亞于若干朝代的國都。因此,雖然不是軍事要塞,蘇州曾經有過建都的經歷,在歷朝也大多是重鎮。再如景德鎮,交通不便捷,也無軍事價值,純然靠著窯業而興盛千余年。不過,相比蘇州,景德鎮更加草根,盡管商業繁華,連個縣治都沒有撈到。
不僅中國的記載是這樣的,國外的研究也得到這樣的結論。城市研究專家劉易斯·芒福德也認為,從分散的鄉村到高度聚集的城市的進化過程中,最重要的因素是王權,而不是商業。專家們一般認為,大約在公元前3500—前3000年間,最早的城市出現在今天的中東地區。而在這一地區早期的文字當中,根本找不到“商人”這個詞匯,直到公元前2000年以后才出現,意指“廟宇里專門管理對外做生意的僧侶”。看起來,早期的商業是附屬于王權或者神權的。
今人解釋往事,不免有些想當然,難以懂得“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之苦。不過,讓我們還是不妨做一些茶余飯后的推測。現代城市的基本特征是商業,可是商業的發展,需要一定的規模,以及相應的交換秩序,否則只能產生村莊自發的、零星的交換。這種秩序,用現在的話講,就是產權、法治、定價規則等等。村莊里的交換,很難上規模,也就難以演化出支持規模交換的秩序。不過,王權,以及掌握著權利的僧侶,都是達到規模、形成秩序的有效捷徑。他們不但掌握了相對大量的財富,可以派生出交換的需求;也掌握了一定的強制力,使得交換能夠進行。
把邏輯再往前推一步的話,早期的城市其實未必一定是以商業為中心的,商業的地位可能是從屬的、邊緣的。商業是今天城市的重要特征,在歷史上的大都市中也占有重要地位,但是我們無法確定商業從一開始就是重要的。甚至,在城市起源的時候,商業可能根本就不重要。
早期的城市,可能就是統治階層(不管是世俗的還是神權的)居住和接受朝貢(用今天的話講,就是稅收)的地方。為了得到統治者的保護或者神靈庇佑,周邊的居民把產品進獻給國王或者僧侶。而國王或者僧侶為了彰顯自己的權威和保護自己的物品,修筑圣祠以及高墻。而且,圣祠和高墻如此巍峨、莊嚴,可能超出了戰爭防御的需要,而只是為了彰顯這是神靈的象征。至此,并沒有任何商業交換的因素。不過,城市里一旦聚集了人口,就需要工匠,人們就會有交換的需求,手工業和交換就會慢慢發展。
簡言之,商業是現代城市的重要特征,不過在一開始,商業可能是王權派生的。不過,“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后來王權可能會成為商業進一步發展的制約,就是另一回事了。用辯證唯物主義的話說,歷史是螺旋式上升的。
2015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