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釋?你以為一個戲子會和人解釋她要怎么做?那是做夢,戲子無情這話太實在了。”方厚樸一腔憤憤,好象在清秋那里吃了很大一個癟。
魯恩嘴角上翹,道:“可以想像,方醫生對清秋小姐沒有好聲氣,清秋小姐自然對你也不會客氣了。”
“你是清秋的恩客?”
不無惡意的挑釁并沒有激怒魯恩,他冷笑一聲,道:“何必呢,方醫生,不要偽裝了,愛慕王太太就愛慕王太太,何必偽裝的那么深,看到所愛的人受折磨,方醫生想必肝腸寸斷吧,鄧家印追求清秋姑娘,方醫生定要看看這個清秋是何方神圣,能使鄧家印拋下對王太太的承諾,于是表面上,方醫生也成了清秋的裙下之臣,和鄧家印展開競爭,還放言要殺了鄧家印,究其實,都是為了保障王太太的幸福,是不是啊方醫生?”
“你胡說。”方厚相聲嘶力竭,底氣虛弱地喊。
“第一方醫生一走進靈棚,和管家寒喧,眼睛是落在王太太和鄧霽身上的;第二方醫生尊稱王太太為夫人,這一稱呼除方醫生之外,沒有人使用過,方醫生稱清秋為戲子,可見在方醫生心目中,方醫生看重的是哪一位;第三方醫生自己說從九點多來桂園到十一點多離去,中間兩個小時,方醫生留在桂園,盤桓不肯離去,務必要親眼看見王太太把熬好的藥服下去,醫者如此仁心,除非有特別的感情;方醫生愛慕王太太,可惜王太太是個正受苦難的有夫之婦,方醫生也受了不少煎熬,所以說到命運,方醫生才低回婉轉,受盡委屈。”
“你……”方才的掘頭棱腦消失怠盡,換之是低眉垂目,而他的眼眶,竟然已經泛紅。
魯恩的心腸軟了下來,口氣也變得溫和,道:“因為如此,鄧先生的死,王太太并不處在有利位置,換做平常思維,你和王太太,你們有很大的嫌疑。”
方厚樸驚謊地說:“沒有,怎么可能,朝琴她就是自己受苦,也不會去殺人,先生,你要相信我。”
魯恩嘴角上翹,幾乎忍受不住笑,道:“怎么一說到王太太,你就犯糊涂了,鄧家印身材不高,但是相當健壯,王太太一個人不是他的對手,她得有個幫手才能殺死鄧家印,這個幫手必是能深得她信任的人,而王太太在桂園深居簡出,和外界唯一接觸多的便是方醫生,方醫生愛慕王太太,如果要殺鄧家印,也必謀劃齊備,使王太太置身事外,換言之,方醫生很有chivalry,如果方醫生不是王太太的幫手,那么王太太一個人怎么作得到殺死鄧家印,把他埋到墳墓里去呢?”
方厚樸還要追問,魯恩體貼地道:“方醫生愛慕王太太的事情,魯某不會和第二個人說,這一點請方醫生放心,必竟王太太新喪了丈夫,眾口鑿鑿之下,對王太太很不利,魯某盡管不通世務,這點人情事故,還是懂得的。”
被戳穿秘密的方厚樸把魯恩當成了貼心人,道:“我們本來就沒有什么,除了說說病情、家務和鄧霽,幾乎都沒說過其他,朝琴……她都不知道我對她有……特別的感情。”因為害羞的緣故,說話都結巴了,不過當戀愛中的男人害羞起來,也特別地動人。
魯恩笑道:“你想錯了,王太太那么聰明的人,她會不明白你的心思。”
方厚樸滿腹狐疑和不確定,仍然對魯恩千恩萬謝,曾通人對一眼看穿自己內心的的人敬佩又忌憚,方厚樸也不例外,他就這樣帶著畏懼又不失慍怒看著魯恩,和一個熟人說話,等著送葬。
瑣吶聲響一陣停一陣,來了客人響器班便鼓起勇氣吹,沒有客人他們便停下休息,這時隱隱傳來另一幫吹瑣吶的聲音,眾人臉上皆出現驚異之色,鄧紹綸道:“莫不是趙家班子?”
鄧艮冬道:“趙家班子不是退回去了。”
老齊出去打探,失急慌忙跑回來,道:“清秋姑娘來了,帶著響器班子,還帶抬著老爺的壽材。”
如此封閉的鄉間,清秋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她的行動,端地惹人注目,魯恩卻明白此舉是最好的消解鄉人對她議論的最好方法,本來人們說她攀高枝嫁桂園沒嫁上,而鄧家印死了,她以未亡人的身份出席葬禮,既表明立場,也給人她有情有義的觀感。她此舉更好象是向某人示威,鄧融一定深深地讓她失望了。
靈棚內幾個人迅速商議以客人之禮接待清秋,王朝琴也大度地同意讓清秋進入靈棚,畢竟她為老爺請了響器、還送來了老爺的壽材。
響器班的人吹吹打打在前頭走,渾身縞素的清秋姑娘跟在后面,甫一進大門,眾人眼前都是一亮。這位清秋姑娘的相貌并說不上有特別突出,一頭豐厚的頭發披在肩膀上,碧烏烏光滑柔軟,鬢角插一朵小白花,說不出的高雅、別致、美麗,高顴骨、大嘴巴,一雙大眼睛極其有神,進門后往人群里一掃,來吊孝閑談的人都覺得清秋姑娘在看自己,清秋的美不在于相貌,在于她通體的神韻氣質,她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那么優美自然,仿佛她應該就是那樣。
隨著清秋一起走進來的,兩個帶孝的人捧著花圈挽聯,挽聯上寫著:今宵杵搗藍橋去,何日笙吹白鶴來,果然是未亡人的口氣,只是此舉,過于強調自己未亡人的身份,把王太太致于何地?個性強烈的人,是不是都注重自我,顧不上別人的感受?
清秋來到靈堂前,拿手帕捂住臉,嚶嚶哭了起來,也許是想起了自己悲戚的命運;也許是真有那個男子辜負了她,她哭倒不是假裝,難得遇見一個真心哭泣的人,不管她為不為的是靈棚里的死人,靈棚里人想起自己的為難,都濕了眼眶。
清秋不僅送來了鄧家印的壽材、還有鄧家印的老衣,一并帶來了。鄧艮冬指揮傭工把壽材和老衣送到正院,終是不放心,自己跟了去,好象給死人裝殮這事,必得他親自做才安心,他這忠心,足能光照日月了。
清秋被挽扶出靈棚,坐在椅內歇息。魯恩道:“鄧家印橫死以后,眾人避之唯恐不及,清秋小姐送來最大祭禮,足見對死者的哀思和厚意,小姐此舉讓人敬佩。”
清秋眼睛上下打量魯恩,淡淡道:“我是不得已而為之,別的可沒想恁么多。”
“此已足見小姐的膽識、胸懷、智慧,小姐雖是女流之輩,但巾幗不讓須眉,此舉會讓遮山父老對小姐有一個新的認識。”
“那又怎么樣?該是個戲子還是個戲子。”
“小姐心思意念高出眾人許多,還為自藝人的身份自卑嗎?真可惜。”
清秋揚了臉問道:“你是?”
“我是負責鄧家印一案的偵探。”
“魯恩先生,聽說過你的大名。”
遮山是個小地方,什么事會風一樣快速傳遍全鎮。如果說鄧家印失蹤尚有人不知,那么魯恩甫一來,便查出了鄧家印尸體,已經鬧得盍鎮皆知了。
“小姐很用心,把鄧先生的老衣、壽材一并送來了。”
清秋淡淡道:“我不過碰見了秦家老大,聽他說起秦材,我既到桂園來,一并帶過來,老衣也是想到,問了了問,湊巧罷了,說不上用心,先生謬贊了。”不亢不卑的話好象一個軟釘子。
魯恩道:“如果鄧先生還活著,小姐真的愿意嫁到桂園來?”
“那個當然,我們雖被人輕看,但我們說的每句話都在祖師爺面前說,不敢欺瞞。”
“小姐不是在和鄧融賭氣嗎?”
“他?”清秋鼻子里哼一聲,表示不屑。
魯恩看著穿一身孝衣、迎接吊孝客人過靈棚的鄧融,道:“小姐若不是深愛鄧融,鄧家印失蹤那天下午,小姐既見過鄧家父子,為何在傍晚時又來桂園,以魯某所見,必是那天下午,鄧家父子拜訪小姐,小姐和鄧融情誼相洽,鄧融害怕父親,不敢有所表示,小姐故意激動他,鄧融索性橫下心,和小姐決斷,小姐依戀不舍,才追到桂園來,但鄧融不見小姐,小姐便更決心嫁到桂園。”
清秋眼睛悵惘看著遠方,秦嬸端了茶過來,她接過茶碗,定定看著茶水。
魯恩道:“其實小姐肯答應鄧家印的求婚,不過是為激動鄧融,也許他能會當機立斷,拿出一個主意來,可惜鄧融那大少爺脾性,只會怪小姐不應和他父親接觸,設想他自己種種苦衷、難處,怨小姐不體諒,小姐辛苦了。”
清秋低下了頭,她偽裝的驕傲、快樂,統統消失了,她不過是一個弱女子,自幼家境貧困,不得己跟著戲班學戲,吃了多少苦,少年時代她也幻想會有一個好的歸宿,生活中會出現那么一個人,搭救她出苦海,在她十七歲那年,這個人終于出現了,斯斯文文、面貌溫潤如玉的富家公子,比她理想中的那個人還要趁她的心,如果她不是個低賤的戲子,而是大戶人家的女兒,那他們是天作之合、金玉良緣,只因為她是個戲子,公子不能公開他們相戀。公子家教頗嚴,又要去上海讀書,他們聚少離多,但相聚那一刻的甜蜜,足以抵擋她一個人所受的苦處。
清秋的眼眶紅了,但仍倔強地露出一個笑臉,道:“先生剛來遮山,知道的這么多?”
魯恩道:“我見過小姐之后,一個謎面解開了。”
清秋臉上滿是不解和愿聞其詳,魯恩道:“以小姐和鄧融相戀來說,鄧家印的死對鄧融很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