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譏誚地道:“魯恩先生,你還真高看我了,鄧融他不會,他才不愿失去他那個舒適的世界去爭取看不見的,更不會為了我失去他現有的一切,他不會殺他父親,他連他的吩咐都不敢違抗,鄧家印向我求婚,他的態度居然是,和我了斷,凡阻礙他舒適安逸生活的,他就認為那不屬于他,應該被他摒棄在外,我自然也是,這一年來都是我小心翼翼捧著我們的感情,我要是性情剛烈一點兒,早幾個嘴巴抽過去了,我何至于如此。”清秋淚如雨下。
魯恩對男女情事懂得不多,他一向心腸軟,看到一位年輕美麗小姐哭得梨花帶雨,不免手足無措,勸她道:“小姐不要哭了,周圍人都在看著。”
清秋拿出手帕,揩試臉上的淚痕,又拿出小鏡子,照了照,不好意思地對魯恩說:“臉都花了,先生見笑了。”眼睛左右看著,似在找什么。
魯恩體貼地道:“門房里面沒有人,小姐可以進里面補妝。”
清秋點點頭,朝門房走去。一陣風過,幾片黃葉飄零在她周圍,使她的背影在秋風中愈顯單薄,但她單薄的身體里好象蘊藏著某種生機,這是個生命力頑強的女子,既便和鄧融的戀情失敗,只會成為她生命里的經歷,不能使她垮下來,不過她決心嫁給鄧家印不是什么好主意,魚死網破的決定注定兩敗俱傷,鄧融和她都不會好過。那又何必,不如兩不相欠、再不相見,各自過各自的生活,以清秋的美貌才情,會有很多人愛慕她,如果鄧融是她的一個劫,她必得跨過去才行,但愿她能有好運吧。
清秋的鄧融的情事讓魯恩感慨唏噓,在他們這一段關系里,卑微付出的是清秋,但感情不對等的話,注定是個悲劇,清秋明知鄧融的性情為人還是欲罷不能,也是魔怔了,倒不如那些為了某個原因而生活在一起的夫妻歲月安好叫人高興,至少,不那么悲慘吧,清秋表面上看起來驕傲、高興,不管走到那里都風頭十足、站在高處睥睨一切,但她內心的悲慘,誰又看得見呢?這么一看,薄待她的不是鄧融,而是命運了,命運真是叫人束手無策,不管有多么大的雄心抱負,在命運面前,都是不堪一擊的薄紙片。不但是清秋,桂園內兩個女子,王朝琴和鄧秀,看起來過著養尊處優的悠裕生活,命運也并沒有對她們網開一面。
“你們在說什么?”薛止安問道。
魯恩溫和道:“你和鄧融幾年同學,他和你說過這位清秋姑娘嗎?”
薛止安看看門房,道:“沒有,不過我們說起喜歡那一類型的女孩,他描述的,和這位姑娘很象。”
魯恩嘆氣道:“鄧融最后的結局,會娶一位富家小姐,他要的是這樣的人生,哪里出錯了呢?”
魯恩的意思是鄧融所想要的和清秋截然不同,兩人的齒輪怎么會走到了一起?不能說誰對誰錯,人生不過是求仁得仁,也許是為了鄧融也有一肚子的委屈和幽怨吧,兩個不合齒的齒輪,終究不能聯接在一起。
薛止安聽不懂魯恩在說什么,道:“方才我們到正房去了,鄧伯伯已經穿上老衣,放到了棺材里,一會兒要合棺,大家都過去。”
“時間定好了,今晚就安葬嗎?”
“管家匆忙中還去看了陰陽先,說今晚十點是吉時,墓也挖好了,墓碑隨后再立,至于還有吊唁的客人沒有來,管家說不等了,以后讓他們到墳上,死者還是入土為安的好,也是,堂屋里已經開始有味兒了,琴姨說用艾草薰,管家說不可,必得鄧伯伯棺木出了門,才能點艾草。”
“哦。”魯恩思索:“我們在這里也幫不上忙,去鎮上走走。”
薛止安看看左右,道:“開車還是走路?”
“走路吧,順著你們那天去鎮上的路走。”
“那就繞得遠了,水渠田地離鎮上很遠。”
魯恩頜首,忽聽一陣鞭炮響,老齊報道:“秦老爺、安老爺來府上吊孝。”魯恩站定,看見一高一矮兩個人昂首闊步走了進來,兩人均身材健壯,高的那個頭發花白,年齡有五十多歲,矮的那個年輕得多,也就三十幾歲,兩人身邊跟著拿花圈紙扎的傭人,走進園門,臉上的肅穆掩不住一路的談笑風聲,鄧家印忽巴喇死了,對他們還真是好事。
薛止安開了車過來,看魯恩在看兩人,方想說話,魯恩道:“那個高個子是秦樹先,遮山老牌富翁,他身邊是后起之秀安培之,這兩個人表面和鄧家印堅密聯合,背地里各自謀劃自己益處,其實鄧家印也一樣,悲哉太過精明的人,連一個真正的朋友也沒有,他們的孤獨,表現在拚命獲得不能得到的上,得到不過是滿足自己私欲,很快就忘了。”
魯恩似意有所指,薛止安道:“你是說鄧伯伯要娶清秋姑娘,也是,琴姨那么好的人。”
“所以說妻妾制度真是要不得。”
“嗬嗬,我們學校女生,也有自甘墮落,跑去做闊人姨太太,找一個有錢闊人終身有靠,不什么名份不名份,有這樣心思的女生,不在少數。”
“生活的悲劇大都發生在這些女性身上,不愿為自己的生命負責,依附別人生存,出現差錯托賴別人,如果運氣好,可以平平安安過一生,運氣一不好,對她們就是滅頂之災,她們幫助不了丈夫,很可憐。”
年輕的薛止安并不完全理解魯恩的話,魯恩卻想起云霓,云霓是個值得敬佩的女性,她被丈夫拋棄后,帶著兒子在一片廢墟上重建自己,過上了很不錯的生活,這樣的女人,無論如何都讓人尊敬。事實上年過三旬的云霓在全上海的單身男性當中,相當搶手,魯恩一親芳澤的夢想,總也不能實現。
汽車在泥土路上行馳,揚起片片灰塵,田地里人熙熙攘攘,頭上戴著笠帽,在田地里勞作,這些人好象并不為自己繁重的勞動而心生怨艾,他們很快活的,臉上帶著笑,和鄰里田地上的人插科打諢取笑,一派詳和歡樂。
薛止安觸景生情,道:“其實做個農人,比現在快樂得多。”小子口出怨言,想必也感到生活的環境,讓他倍感壓力。
“他們有他們的煩惱,人生就是這樣,沒有人的生活是輕松的,總會遇見問題和不如意,過去了就過去了。”魯恩不愿充當年輕人導師,淡淡地說。
“也是,住到鄉下,我以為會快樂許多,以前看到鄧融,聽他講起桂園,羨慕這里安靜、純樸,我剛來那幾天,心情的確好,時間長了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鄧伯伯同樣為家事操心白了頭發,鄧融、鄧秀、琴姨各有各大的煩惱。”
“所以不必羨慕別人的生活,各人有各人的苦衷”。對于薛止安這樣家境優裕的青年來說,多少人羨慕而不可得,他自己卻感覺被束縛,不及做一個農人快樂。
車子開一段路旁停了下來,薛止安道:“我們在這里上的水渠。”
水渠上沒有人,水渠下的田地里,一幫人正在忙碌,看見小汽車停在路口,都朝汽車這里看。
“那就是鄧家印的田地,他那天和地里人談了多長時間?”
“反正時間不短,我聽得無聊,后來管家說那邊有個池塘,塘里睡蓮還在開著,我走過去看,管家給我指了路。”
“他到地里來以后就走了,還是聽鄧家印和鄉民們的交談才走?”
“有一陣子,鄧伯伯說讓他回去,他才走了,其后他們又談了一陣,這才一起去鎮上。”
魯恩下車,因他的衣著和身型惹人注目,正在勞作的人們便都停下動作,看著魯恩。
魯恩溫和地道:“你們好哇。”
眾人詫異地看著他,其中一個道:“你是來辦鄧老爺案子的偵探。”
魯恩點頭道:“鄧老爺失蹤那天,曾到田地里來,他都和你們說了什么?”
“我們這窮命,無非是面朝黃土背朝天,十個指頭養不活一個嘴巴,老爺有什么和我們說的。”
“他沒說地里收成怎么樣?你們的生活怎么樣?”
“如實和他講了,田地收成不好,租子一點兒也沒去,照這樣下去,日子過不成了。”
另一個人講:“說是六百抽一,忽然變成三百抽一,今年天旱,水又下不來,種不下去的就退了地,逃荒去了。”
“咱是苦命人啊。”幾個人笑著說。
“你們和鄧老爺說這些,鄧老爺說什么了?”
“他好象也不知情,問管家,管家說立馬去查。”
“他還問了什么?”
“種子、田里糞肥、平時我們吃的用的,都問了一遍。”
“鄧老爺對你們很關心啊。”
幾個面面相覷,因摸不清魯恩來路,不敢胡亂說話,只隨著說“是啊,是啊。”但從他們不以為然的態度上可以看出,鄧家印在雇工佃農中并不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