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普寧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 19198字
- 2019-07-01 15:17:06
一
清晨,溫代爾學院著名的鐘聲正在和諧地鳴響。
勞侖斯·格·克萊門茨是溫代爾的一名學者,他講授的惟一受歡迎的課程是手勢哲學,他的妻子瓊是潘代爾頓三十年代的校友,夫婦倆新近剛跟女兒伊莎貝爾分離,她是她爸爸最好的學生,念到三年級就跟該校一名畢業生結婚了,那個小伙子目前在遙遠的西部一個州里干技術活兒。
鐘聲在銀白色的陽光下響得悅耳動聽。朝窗戶望去,嵌在窗框里的溫代爾小城鎮的景色——用白漆漆過的房屋,黑黲黲的樹枝——就像是小孩用一種缺乏空間深度的簡單透視感所繪制的一幅以青灰色山巒為背景的圖畫;樣樣東西都蒙著一層漂亮的白霜;一些停著的汽車的光亮處閃閃發光;丁瓦爾小姐的那條身子像小公豬那樣圓滾滾的蘇格蘭種老狗,已經在瓦倫大街和斯貝曼小巷兜了一圈回來;但是,不管鄰居多么和藹可親,景致多么美,鐘聲多么變化無窮,也沒法使這個季節變得柔和;兩個星期后,這個學年經過一段沉思般的歇息就將進入頂頂郁悶的階段——春季學期,克萊門茨兩口子感到沮喪而憂慮,孤零零地住在他們那所通風良好的老宅里,如今這所房子就好像某個減輕了三分之一體重的傻瓜,皮肉松弛,衣服寬肥,在他們周圍晃蕩。伊莎貝爾畢竟太年輕,太不成熟,他們對她的姻親也確實不大了解,只在那間租用的大廳里見到過一些經挑選來參加婚禮的賓客,個個長著杏仁餅似的白臉,富于幻想的新娘子沒戴眼鏡,什么也瞧不見。
校鐘在音樂系積極分子羅伯特·特萊伯勒博士的熱心關照下,還在美妙的空中鳴響,而且越來越響;勞侖斯,金發碧眼,禿頂,胖得影響健康,正在吃他那頓橘子加檸檬的簡樸的早餐,同時在批評那位法語系主任,瓊今天晚上就要把他請到家里來跟戈德溫大學的恩特威斯爾教授見面。“你究竟為什么,”他斥責道,“要請那個干巴討厭的家伙,教育界的一根灰泥支柱,布勞倫吉到咱們家來啊?”
“我喜歡安·布勞倫吉嘛,”她說,還連連點頭加強她這種肯定和感情。“一只俗不可耐的老貓!”勞侖斯喊道。“一只叫人可憐的老貓,”瓊喃喃地說——就在這當兒特萊伯勒博士的鐘聲停了,電話鈴聲卻又接著在過道里響了起來。
從技術上來講,敘述者把電話兩頭的對話巧妙地結合起來的藝術手法,尚遠遠落后于那種處理古老城鎮陋巷里房間對房間或窗戶對窗戶之間的對話的藝術手法,那種古老的城鎮里,水可寶貴得很,驢子受罪,街頭販賣毛毯,還有伊斯蘭教寺院的尖塔啦,外國人啦,甜瓜啦,以及清晨蕩漾的回聲。瓊輕快地跨大步趕到那個催人去接的電話機前,拿起話筒說了聲“哈羅”(眉毛挑起,眼睛轉動),對方是個空洞、沉靜的聲音;她只聽到一陣不拘禮節的、平穩的喘氣聲,接著那位喘氣的人用一種謹慎的外國口音說:“請稍等一下。”——這可太荒唐了,他接茬兒喘氣,也許還哼啊哈的,甚至于微微嘆氣,同時伴隨著翻小本子窸窸窣窣的聲音。
“哈羅!”她又說了一聲。
“您是,”那聲音小心翼翼地問,“費爾太太嗎?”
“不是,”瓊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何況,”她輕松地扭回廚房,又沖她丈夫說,后者正在嘗她那塊準備自己吃的咸肉,“杰克·考克瑞爾還認為布勞倫吉是一位頭等行政管理人員吶,這點你沒法否認。”
“誰來的電話?”
“有人找什么福爾或法爾太太。你瞧,你要是存心不聽喬治的忠告——”(指他們的家庭醫師奧·喬·海姆大夫)
“瓊,”勞侖斯吃完那塊乳白的咸肉,心情舒坦多了,他說,“瓊,親愛的,你忘了昨天對瑪格麗特·賽耶說過你想找個房客嗎?”
“哎呀,怎么給忘了,”瓊說——電話鈴又熱情地響了起來。
“很明顯,”還是方才那個聲音,很自然地接著剛才的話茬兒說,“我錯用了通知人的姓名。您是克萊門茨太太嗎?”
“對,克萊門茨太太,”瓊說。
“我是,呃,”接著出現一個挺怪的“噗”的爆破音,“我在俄語班任教。眼下在圖書館工作半日的費爾太太說——”
“對——賽耶太太,我知道。那么,您想看看那間房嗎?”
他想看看。半小時左右就過來瞧瞧,行嗎?行,她可以在家中恭候。喀噠一聲,她把話筒掛上了。
“這回是誰打來的?”她丈夫一邊扭頭問,一邊用他那長滿雀斑的胖手扶著樓梯欄桿,正打算到樓上書房里去尋求寧靜。
“一個破裂了的乒乓球。俄國佬。”
“普寧教授,老天爺!”勞侖斯喊道,“‘我很了解他:他是枚飾針——’不行,我絕對不允許那個怪物住在我家里。”
他粗暴地嗵嗵爬上樓。她在背后問:
“勞爾[1],你昨天晚上寫完那篇文章了嗎?”
“差不多了。”他已經在樓梯拐角那兒轉彎了——她聽見他的手在樓梯欄桿上蹭出來的吱吱聲,接著又是一陣捶打聲。“今天就得把它完成。首先我還得準備那個該死的EOS[2]測驗。”
EOS是指他講授的那門最了不起的課程——“意識的演變”(十二名學生選修了這門課,可是連一位冷漠的信徒也沒有),開場和結尾都是這句注定早晚有一天會被人濫加引用的詞兒:意識的演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胡鬧的演變。
二
半小時后,瓊朝幾盆放在日光室[3]的窗戶格扇里受陽光照曬、發蔫的仙人掌掃了一眼,看到鄰居漂亮的磚房大門前有一個身穿雨衣、沒戴帽子、腦袋瓜子銅球般锃亮的男人樂呵呵地在按鈴。那條蘇格蘭種老狗在他身旁,樣兒跟他一樣老實。丁瓦爾小姐手里拿著拖把走出來,先把那條慢性子而氣派軒昂的狗叫進屋去,然后把隔墻克萊門茨的住處指給普寧看。
鐵莫菲·普寧在起居室里安頓下來,兩條腿po amerikanski[4](照美國人那種方式)搭起來,開始說些無關緊要的細節。簡單扼要地報了報履歷。一八九八年生于圣彼得堡。一九一七年雙親皆死于斑疹傷寒。一九一八年來到基輔。參加白軍五個月,先充當“野戰電話接線員”,后調至軍事情報處。一九一九年從紅軍入侵的克里米亞逃到君士坦丁堡。大學結業于……
“唷,那一年我還是個孩子,也正巧在那兒,”高興的瓊插嘴說,“我爹奉政府委派到土耳其去辦一件公事,把我們一塊兒帶去了。咱們沒準兒見過面咧!我還記得土耳其話水是怎么說的呢。還有一個玫瑰園……”
“土耳其話水是‘蘇’,”普寧順口說道,他肯定是一位語言學家,接著他又開報自己那段迷人的經歷:大學結業在布拉格,與各個科學機關都有聯系。隨后——“嗯,長話短說:一九二五年起住在巴黎,在希特勒發動戰爭的初期離開了法國。就來到這里,成了美國公民。眼下在溫代爾學院教俄語這類課程。有關情況可向德語系哈根主任那兒了解,或者向學院單身教師宿舍打聽也可以。”
他在那邊住得不舒適嗎?
“人太雜,”普寧說,“愛打聽別人閑事的人太多。而現在對我來說最需要的是不受干擾,清靜獨處。”他用拳頭堵住嘴咳了一聲,發出一種出奇的甕音(不知怎地叫瓊想起自己遇見過的一位名叫堂·哥薩克的職業演員),接著他干脆聲明:“我得預先說明:我的牙得統統拔掉。一種挺討厭的手術。”
“好吧,請上樓看一看,”瓊歡歡喜喜地說。
普寧仔細察看伊莎貝爾那間鑲白邊的粉紅墻臥室。雖然天色純白,卻突然下雪了,慢慢飄下來的雪花在那面沒人使用的穿衣鏡上映出閃閃亮光。普寧有條不紊地審閱了床上那本霍克的《姑娘和一只貓咪》,以及書架頂上那本亨特的《落后了的孩子》。然后,他在窗戶旁邊用手試試溫度。
“始終保持恒溫嗎?”
瓊朝暖氣片奔過去。
“滾燙的,”她聲明道。
“我是問——空氣流通嗎?”
“嗯,非常流通。這兒是洗澡間——小一點,不過全歸您一人使用。”
“沒有淋浴設備嗎?”普寧一邊抬頭看,一邊問。“也許這樣更好。我的朋友,哥倫比亞大學的沙多教授,有一次洗澡滑倒,不幸把一條腿摔斷了兩處。現在我得考慮考慮。您打算收多少房租呢?我這樣問,是因為我付的錢不會超過一塊錢一天——當然不包括山(膳)費。”
“行,”瓊爽朗一笑,高興地說。
當天下午,普寧的一位學生查爾斯·麥克白斯(普寧常說,“根據他的作文來判斷,這人必是個瘋子。”)熱情地用一輛左邊沒擋泥板、病歪歪的青紫色汽車把普寧的全部家當都運來了。普寧提前在一家新開張而買賣并不興隆、字號為“雞蛋和咱們”的小飯館里吃了中飯,他經常照顧這家飯館,純屬憐憫它的失敗,然后我們這位朋友便開始帶著認真而愉快的心情布置新居,使之普寧化。伊莎貝爾青年時代的痕跡已經隨她而去,如若不然,也被她母親根除了,可是兒童時代的遺跡卻不知怎地依然給保存了下來。普寧為了安置好自己的東西:一盞精巧的太陽燈啦,一臺用玻璃膠紙粘牢的、破盒裝著的、個兒挺大的俄文打字機啦,五雙頂著鞋楦子的、漂亮而奇小的皮鞋啦,一個比去年炸了的那個要差得多的、連磨帶煮的咖啡壺啦,兩個夜夜進行同樣比賽的鬧鐘啦,以及七十四部大都是溫代爾學院圖書館收藏的、裝訂得挺結實的俄文期刊合訂本,他先周到地把屋里原來的一些東西放逐到樓梯過道里的一把椅子上,這包括六本被遺棄的書,諸如《家庭養鳥》《在荷蘭度過的歡樂日子》和《我的啟蒙辭典》(“內附六百多幅描繪動物、人體、農場、火焰等方面的插圖——均經科學性選擇”),另外還有一個孤零零的串孔的木念珠。
瓊老愛說“叫人可憐”這個字眼,未免用得太濫了點,這當兒又說她想請那位叫人可憐的學者下樓來跟他們的客人一塊兒喝杯酒,她丈夫答道他本人也是一位叫人可憐的學者,設若她非那樣干不可,那他本人只好出門去看電影。但是,瓊上樓去邀請普寧,他卻謝絕了,很簡單地說他決計不再喝酒。九點鐘左右,三對夫婦和恩特威斯爾蒞臨,到了十點鐘,這個小小的聚會達到了高潮,瓊正跟漂亮的格雯·考克瑞爾聊天,忽然發現普寧穿著綠毛線衫,站在那扇通往樓梯腳的門外,手里高舉一個平底無腳酒杯讓她看。她連忙奔過去——這當兒她丈夫差點兒跟她撞個滿懷,因為他也正匆匆走過去叫英語系主任杰克·考克瑞爾別再表演了,杰克背朝普寧,正在用他那著名的表演逗哈根太太和布勞倫吉太太樂呢——校園里有許多人背地里模仿普寧那副模樣兒,杰克是學得惟妙惟肖的幾位人士之一。他所模仿的原型人物這時在跟瓊說話:“澡房里的這個杯子不干凈,還有別的不順心的事。地板透風,墻也透風……”哈根博士,一個和顏悅色、長方臉的老頭兒,也發現了普寧,便高高興興地跟他打招呼。不大一會兒工夫,普寧那個平底杯子就給換成了一杯威士忌蘇打,他也經人介紹給了恩特威斯爾教授。
“Zdrastvuyte kak pozhivaete horosho spasibo[5]。”恩特威斯爾精彩地學說了一連串俄語——真格的,他倒有點像一位神情和藹、穿著便服的沙皇時代的上校。“有一天晚上,我在巴黎,”他接著說,一邊眨巴著眼睛,“在那家有歌舞表演的‘烏果樂克’[6]餐館里也這樣嘰里咕嚕說了一通,叫一群尋歡作樂的俄國人當真以為我也是他們偽裝成美國人的同胞咧,你們不知道吧。”
“不出兩三年,”普寧有一搭沒一搭地插嘴說,“人家也會把我當作美國人啦。”除了布勞倫吉教授,大家都哈哈大笑。
“我們會在澡房里給您加個電爐,”瓊一邊遞給普寧一些橄欖果,一邊私下里跟他說。
“爐子怎么樣?”普寧猜疑地問。
“等著瞧吧。還有什么不滿意嗎?”
“還有——聲音的干擾,”普寧說,“樓底下什么聲音我都聽得一清二楚,不過現在討論這個問題,我想,不大合適吧。”
三
客人開始散了。普寧拿著一個干凈杯子,疲累地爬上樓梯。恩特威斯爾和他的主人是最后兩個走到門廊那兒去的人。茫茫黑夜,濕漉漉的雪花還在空中飛舞。
“真遺憾,”恩特威斯爾教授說,“我們沒能說服您來戈德溫永久任教。我們有施瓦茲和老克萊特斯,他們都是您最欽佩的人。我們那兒還有一個天然湖。真是樣樣具備。甚至教員隊伍里也有一位普寧教授哩。”
“我知道,我知道,”克萊門茨說,“可是這些連續不斷的對我的邀請未免來得太遲了。我打算不久就退休啦,在這之前我倒寧愿留在這個發霉而熟悉的洞穴里。您覺得,”他壓低嗓門,“布勞倫吉先生怎么樣?”
“噢,他給我的印象是個挺好的人。不過在某些方面嘛,我又得說他叫我想起那位傳奇式的人物,那位法文系主任,竟然以為夏多布里昂是位出名的廚師長哩。”
“小心,”克萊門茨說,“這還是頭一次有人這樣講布勞倫吉吶,而且說得一點也沒錯。”
四
翌日清晨,英勇的普寧步行進城,按歐洲人那種派頭甩動一根拐棍兒(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盡量以哲人的態度注視周圍各種事物,心里想象經過那場磨難之后再看到它們不知會有什么感受,并且回想起這些事物又曾給過他什么感受。兩個鐘頭之后,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轉回來,用拐棍兒支撐著身子,茫然若失。嘴里經過那一陣可憎的折磨,至今還在發麻,但是正有解凍的跡象,一股暖流漸漸取代了冰冷和呆板的麻木,使他覺得疼痛了。后來一連多日,他都在痛惜喪失了自己親密器官的一部分。他發現他過去那么鐘愛自己的牙齒,連自己也感到奇怪。以往舌頭就像一只又肥又滑溜的海豹,常常在熟悉的礁石當中歡快地撲騰,察看著一個破舊但還安全的王國內部,從洞穴跳到小海岬,攀上這個鋸齒峰,挨緊那個凹口,又在那個舊裂縫里找到一絲甜海草;而現在所有界標全都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又黑又大的傷疤,一個牙床的未知領域,恐懼和厭惡又叫人不敢去探察它。把那副假牙一塞進嘴里,就好像一個可憐的化石骷髏被裝上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笑嘻嘻的上下顎。
按原計劃,沒有他的課,米勒給他準備的學生測驗他也沒去監考。十天過去了——他突然開始欣賞起嘴里那副新玩意兒來。真乃一樁叫人意想不到的事,一種旭日東升的景象,一嘴美國制的瓷瓷實實、雪白光滑、有效而人道的玩意兒。夜間,他把這件寶貝放在一個盛著特殊溶液的專用玻璃杯里,它就在里面自顧自微笑,顏色粉紅,顆顆似珍珠,完美得就像某種可愛的深海植物標本。十多年來,他一直在癡想完成一部關于古俄羅斯的偉大著作,一種想把民謠、詩歌、社會史和petite histoire[7]絕妙地摻和在一起的大雜燴,現在頭不疼了,這夢想似乎終于可以實現了。嘴里這個嶄新、半透明的塑料圓形劇場也仿佛暗指一個舞臺,一場戲就要開鑼了。春季學期一開始,他的全班學生就不免會發現這種顯著的變化,因為某一位學生在把那位臉色紅潤的老奧利弗·布雷茲特里特·曼教授編的《初級俄語》里的一些像“孩子在跟他的保姆和叔叔一塊兒玩”這類的句子翻譯成英語時(其實此書從頭到尾都是兩位無行的文丐約翰和奧爾加·克羅基編寫的,如今兩人均已亡故),普寧教授便坐在那兒,用一支鉛筆的橡皮頭賣弄地輕輕敲打他那整整齊齊、整齊得過分的門牙和犬牙。另有一天晚上,他把正匆匆退至自己書房里去的勞侖斯·克萊門茨攔住,一邊結結巴巴地贊嘆,一邊演示給他看那副美觀的玩意兒,拿出來放進去都很方便,最后力勸驚訝而并非不友好的勞侖斯明天頭一件事就是趕快去把他的一嘴牙也統統拔掉。
“那樣一來,你就會變成跟我一樣煥然一新的人啦。”普寧大聲說。
應該說勞侖斯和瓊沒過多久就由于普寧那種獨一無二的價值而對他表示欣賞了,與其說他是個房客,毋寧說他是個調皮鬼。他把那個新電爐搗鼓壞了,修都沒法修,可他只哀嘆一聲沒關系,反正不久春天就要來了。他喜歡站在樓梯口使勁刷他的衣服,刷子碰到紐扣就丁當作響,每個該死的早晨他都在那兒至少刷上五分鐘,真叫人討厭。他還熱中于跟瓊的那個洗衣機搗鬼。雖然不許他挨近它,可他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明知故犯,當場被人抓住。他會不顧一切禮儀和謹慎,碰到手里有什么就往里塞什么,手絹啦,廚房里的抹布啦,一堆從他屋里偷運下來的短褲衩和襯衫啦,只是為了朝那個小窗口張望,看衣物在里面像幾只海豚似的,沒完沒了地趔趔趄趄翻斤斗,覺得有趣兒罷了。有一個星期天,他先四下里察看一下,發現沒有一個人影兒,便純粹為了一種科學上的好奇,忍不住要把一雙沾滿泥巴和綠葉汁的橡膠底帆布鞋塞進那臺龐大的機器里玩一玩;那雙鞋在里面折騰一番,就像一支軍隊踏過一座橋那樣發出一陣不諧和的轟隆轟隆聲,出來的時候鞋底不見了。瓊從餐具室后面那間小客廳里走出來,哀嘆一聲,“鐵莫菲,你又在搗鬼!”但是她原諒了他,她還喜歡跟他一塊兒坐在廚房里那張桌子旁砸核桃或者喝喝茶。戴絲德蒙納,一位干臨時活兒的年老的黑女仆,每星期五來一次,有一陣子上帝天天跟她聊天(“‘戴絲德蒙納,’上帝會對我說,‘那個名叫喬治的家伙可不是個好東西!’”),她碰巧瞥見普寧只穿著短褲衩,戴著黑眼鏡,躺在他那盞太陽燈神秘的淡紫色光線下照曬,寬胸脯上有一串希臘東正教的十字架掛鏈,從此她就認定他是一位圣徒。有一天,勞侖斯上樓去他的書房,一間由閣樓小屋巧妙地改建成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秘密巢穴,發現里面亮著柔和的燈光,肥脖頸的普寧仗兩條瘦腿支撐著,正在一個旮旯里沉靜地瀏覽書刊,這位文雅的入侵者扭過頭來,從斜溜的肩膀較高的那一邊瞧著他,嘴里說:“對不起,我只是隨便看看罷了。”(他的英語正以驚人的速度提高)勞侖斯對這事挺惱火;可是,不知怎地就在當天下午,兩人偶然談起一位卓越的作家,對一個想法有一個共同的默契,一次冒險的遠航在地平線那兒被發現了,這就不知不覺地導致兩人心靈相會,志同道合了,他倆也確實只在溫暖的學術圈子里才感到舒暢自在。人間有穩健實在的人,也有缺乏理智而糊里糊涂的人,克萊門茨和普寧屬于后一種人。從此以后,他倆在各個門檻那兒,在過道里,在樓梯上(先彼此錯過,又扭轉身來)相遇而停下腳步時,或者在一間按普寧的話來說,當時對他倆只能算一個espace meublé[8]的房間里來回踱步時,都會閑談,計劃點事兒。沒多久就顯出鐵莫菲是一部俄羅斯人聳肩握手方式的真正百科全書,他把它們都歸了類,列了表,使得勞侖斯在他所搜集的附插圖或不附插圖的哲理闡釋、民族或環境手勢的資料方面又可增加點新鮮玩意兒。看他倆在討論一個傳說或者一種宗教,真叫有趣。鐵莫菲一邊甕聲甕氣地說話,一邊花里胡哨地比劃手勢,勞侖斯則用一只手劈將過來。勞侖斯甚至把鐵莫菲的手勢視為俄國人那種“手腕學”的實質,并以此拍了一部電影,只見普寧身穿短袖襯衫,嘴邊掛著謎樣的微笑[9],把一些與手有關的俄語動詞,像mahnut’啦,vsplesnut’啦,razvesti啦,都比劃出來——mahnut’是因嫌棄而向下揮揮手,vsplesnut’是因憂傷而雙手戲劇性地拍一拍,razvesti則是那種分離式動作:兩手敞開表明毫無辦法的消極姿態。最后,普寧還以國際上共有的“晃指”動作,慢慢示范手腕怎樣像擊劍那樣微妙地晃動半個圈兒,就把俄國人指天的莊嚴姿態:“最高審判者在盯著你吶!”一變而為德國人用手杖指天的形象:“老天爺在罰你吶!”“但是,”客觀的普寧又說道,“俄羅斯管思想的警察也能挺利索地把人的骨頭打斷。”
普寧把這部電影放給一群學生看,同時先為自己在電影里那身“不登大雅之堂的裝束”向大家表示歉意——于是,貝蒂·勃里斯,普寧協助哈根博士輔導的那位攻讀比較文學的研究生,宣稱鐵莫菲·巴夫洛維奇簡直跟她在亞洲系看過的一部東方電影里的菩薩一模一樣。這位芳華二十九歲上下的胖姑娘貝蒂·勃里斯,是普寧老皮老肉上的一根軟刺。十年前,她追過一個情人,可他把她當成一個婊子那樣甩掉了,后來她又拖拖拉拉地跟一個瘸子鬧過一陣子戀愛,那場戀愛與其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毋寧說是契訶夫式的,既復雜而又沒指望,那瘸子現在跟一個身份低微的美人,他的保姆,結婚了。可憐的普寧猶豫不定。結婚這檔子事在原則上并不被排除。他在安上新牙那段得意的時期,有一次出席討論會,會后別人都散了,他倆坐著討論屠格涅夫的散文詩《薔薇花,多么美,多么新鮮》[10],他竟然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還輕輕拍著。貝蒂簡直沒法把那首詩念完,胸中迸出連連嘆息聲,那只被握住的手微微發顫。“屠格涅夫,”普寧把那只手放回到書桌上去,接著說,“聽從那個長得丑陋而他卻崇拜的女歌星波林·維亞爾多[11]的支使,扮演字謎游戲和tableaux vivants[12]里的白癡;另外,普希金夫人說:‘普希金,你的詩把我攪得厭煩死了。’——還有人到了老年——光想想這點就夠了!——巨人,巨人托爾斯泰的妻子居然會喜歡一個紅鼻頭、魚(愚)蠢的音月(樂)家,遠遠勝過喜歡托翁咧!”
普寧挑不出勃里斯小姐有什么毛病。他一邊盡力想象自己那副沉著的龍鐘老態,一邊卻還相當清晰地看到她給他拿來那條乘車時蓋在腿上的毛毯,或者給他的自來水筆灌墨水。他喜歡她——可是他的心卻屬于另外一個女人。
正如普寧所說,口袋里藏不住貓。我這位可憐的朋友在這個學期里,有一天夜里突然收到一封電報,然后就在自己屋子里來回走溜兒,至少踱了四十分鐘的步,為了說清楚他這種失魂落魄的興奮勁兒,這兒應該聲明一下:普寧并非一向孑然一身。克萊門茨夫婦此時正在樓下暖烘烘的火爐旁邊下中國象棋,普寧突然噔噔噔地從樓梯上奔下來,一出溜差點兒像某個冤案甚多的古城里的一名求饒人那樣摔倒在地,但是他馬上站穩了腳跟——只撞了一下火鉗夾子。
“我是來通知一聲,”他喘咻咻地說,“說得更準確些,是來請問你們,有位女士可不可以在星期六來看望我——當然是在大白天。她是我的前妻,現在是麗莎·溫德大夫——你們也許聽說過她在精神病學界的大名吧。”
五
人間有一些可愛的女人,她們那碰巧又明亮又有模樣的眼睛,并不是在剎那間、也不是在羞答答的一瞥時馬上就叫我們動心,而是在這位無情的人兒不在場,而神奇的魅力依然存在,灼灼的目光始終在暗中儲存著,從而日積月累迸發出一陣熾烈的光芒,才叫我們動了心。不管麗莎·普寧,如今是麗莎·溫德,那雙眼睛是怎么樣的,只要你冥思一想,它們就好像露出本質,寶石般水亮,然后茫然地閃著藍晶晶、水汪汪的光芒凝視著你,仿佛陽光和海水潑濺在你自己的眼眶里似的。她的眼睛是透明的淡藍色,襯托著黑睫毛和粉紅眼角,兩邊還微微翹起,幾道微細的皺紋不太顯眼地扇形般展開。亮腦門上長著一頭深棕色頭發,膚色白里透紅,嘴唇上搽著淡淡的口紅,除了腳踝和手腕稍胖一點之外,她那種豐滿、活潑、天然、并不過分修飾的美態是無疵可尋的。
當時,普寧是個年輕有為的學者,她是條比現在更水亮的美人魚,性格上卻幾乎跟現在沒什么兩樣,一九二五年前后,他倆在巴黎相遇。他蓄著稀稀拉拉的茶褐色胡子(眼下要是不刮就會滋出豬鬃似的白胡子茬兒——可憐的普寧,可憐患白化病的豪豬啊!),那兩撇苦行僧式的唇髭上面長著一個光溜溜的胖鼻子和兩只天真的眼睛,活脫兒是個老派的俄羅斯知識分子體形上的完美代表。他在綠綠街阿克薩考夫研究所有個小差事,還在格萊賽街索爾·巴格羅夫開設的一家俄文書店里兼差,就以此為生。麗莎·包果列波夫是一個醫學院學生,剛滿二十歲,穿著她那件黑色短絲上衣和裁縫做的裙子,顯得十分標致,她已經在摩頓療養院工作,院長就是那位卓越而令人生畏的老太太蘿賽塔·斯通大夫,當今最具摧毀性的精神病學家之一;除此之外,麗莎還寫詩——主要是用那種吞吞吐吐的抑抑揚格寫;說真的,普寧就是在一些青年流亡詩人舉辦的文學晚會上頭一次跟她相遇的,他們都是在蒼白的、沒有歡樂的青年時期就離開了俄國,如今朗誦一些懷念故鄉的挽詩來敬獻給一個國家,這個國家對他們來說可比一件糟糕的流行玩具,一樣從閣樓里找到的小擺設,一個水晶球更有點意義,那個水晶球只要你一搖晃就會在里面下一陣亮晶晶的小雪,落在硬紙殼做的一棵小樅樹和一個小房子上。普寧給她寫了一封情意綿綿的信——如今作為私人收藏被妥善保存——她流著自憐的眼淚看完它,那當兒她剛從一場服毒自殺中被搶救過來,原因是跟一位文人發生了一段相當愚蠢的戀愛,那人現在是——嗯,這兒就不必提他了。她的密友,五位化驗員,都說:“普寧嘛——好好,立刻就會有個娃娃呱呱落地。”
結婚幾乎沒有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惟一不同的是,她搬進了普寧那個骯臟的公寓。他繼續搞他的斯拉夫語研究,她呢,接著干她那種心理劇實驗[13],還有產卵似的寫詩,她的詩篇就跟復活節的彩蛋似的,弄得到處都是,而且在那些描繪她要生的孩子、她想有的情人,以及圣彼得堡(無非是抄襲安娜·阿赫瑪托娃[14]的作品)的花紅柳綠的詩作中,每個語調,每個意象,每個隱喻都早已讓其他作詩的家伙用過了。在捧她的人當中有一位銀行家是個直爽的藝術贊助人,他在那些流亡巴黎的俄國人里挑選了一位很有影響的文學評論家佐爾契科·烏蘭斯基,請他在“烏果樂克”餐館吃了一頓備有香檳的美宴,叫那個老小子在他專為一份俄文報紙撰寫的下一期專欄里好好捧捧麗莎的詩才,佐爾契科就從容不迫地把阿赫瑪托娃那頂桂冠戴在麗莎長著栗色鬈發的腦袋上了,麗莎高興得淌下熱淚——簡直就跟當選的“密歇根小姐”或者“俄勒岡玫瑰皇后”一樣。不知內情的普寧把那段無恥吹捧的文章剪下來,折疊好夾在自己那本正正經經的筆記本里,時常拿出來天真地念幾段給這位或那位感興趣的朋友聽,一直到后來那張剪報都給揉得又皺又臟才作罷。他對那些更嚴重的事情也毫不知情,一九三八年十二月里的一天,他把那篇殘缺不全的評論文章貼在一本剪貼簿子里的時候,麗莎忽然從默頓打來電話說她將和一個了解她的“有機的自我”的男人到蒙彼利埃去,那人是埃里克·溫德大夫,因此她不再回到鐵莫菲身邊來了。一個不認識的紅頭發法國女人前來把麗莎的東西取走了,還對他說,這下可好啦,你這個地窖里的耗子,往后不會再有任何可憐的妞兒taper dessus[15]啦——一兩個月過后,溫德寄來一封略表同情和歉意的德語信,向lieber Herr Pnin[16]保證:他,溫德大夫,渴望同“那個走出你的生活圈子而進入我的生活圈子的女人”結婚。普寧當然會同意跟她離婚,就跟把他的生命奉獻給她一樣心甘情愿,同時還獻上一些剪下來的濕漉漉的花枝,搭配著一點綠葉,還干脆利落地包扎好,就像在陰雨連綿使鏡子發灰變綠的復活節期間泥土味兒很濃的花店里做的那樣。但是,溫德大夫原來在南美已經有個老婆,她為人居心叵測,護照也是假的,在她自己的某些計劃尚無眉目之前,不愿受到干擾。這期間,新世界也正在召喚普寧,他的一位好朋友康斯坦丁·沙多教授愿意從紐約向他提供一切移居美國的幫助。普寧把他的計劃通知了溫德大夫,還給麗莎寄去流亡者辦的一種雜志的最近一期,因為第二〇二頁上提到了她的大名。凡是持有歐洲官僚主義老爺發給(俄國流亡者類似假釋證那樣的)南森護照[17]的人,在申請離境時必然要遇到那幫老爺設置的種種障礙,就像得通過陰森森的地獄一般(這倒使蘇聯官方大為高興),普寧已經走通了地獄的一半,忽然在一九四〇年四月一個潮陰陰的日子里,他的大門鈴聲大作,麗莎拖著疲憊的腳步,挺著一個小櫥柜似的七個月身孕的大肚子,走了進來,累得直喘氣,她一邊摘掉帽子,踢掉鞋子,一邊聲稱全都鑄成大錯,從今以后她仍舊是普寧的忠實而合法的老婆,無論他到哪兒去——即使漂洋過海,她也準備追隨他到底。那一陣子,大概是普寧有生以來最幸福——一種持久的沉重而痛苦的幸福激情——的日子啦,于是他就加快步伐辦理簽證,準備行裝,一位又聾又啞的大夫給他進行體格檢查,用一個裝裝樣兒的聽診器放在普寧好幾件衣服上面聽聽他那跳得很不勻稱的心臟,那個在美國領事館工作的好心腸的俄國太太(我的一個親戚)提供了很大的幫助,再加上到波爾多去的一段旅程,搭上那艘又漂亮又干凈的遠洋輪船——這一切都帶有豐富的神話色彩。他不僅準備等孩子一生下來就作為自己的孩子來撫養,而且確實一心一意地巴望著那樣做,麗莎帶著滿意、不知怎的又有點像母牛那樣的表情聽他講解今后對孩子的教育計劃,因為他好像當真已經聽見嬰兒哇哇的哭聲和不久就會說出來的頭一句話。她素來愛吃糖衣杏仁,現在她可消耗掉驚人的數量(從巴黎到波爾多,一路上吃了兩磅),苦行僧式的普寧,晃晃腦袋,聳聳肩膀,喜悅而敬畏地瞧著她狼吞虎咽地貪吃;那些dragées[18]絲一樣滑溜的外衣,同她那繃得挺緊的皮膚、她的膚色和她那沒有縫隙的牙齒永遠印在他的腦子里了。
叫人多少有點失望的是,她一上船,朝滔滔大海瞥了一眼,說聲“Nu, eto izvinite(沒事可干)”,就立刻隱退到船艙里去了,在橫跨大西洋的那段行程中,她絕大部分時間都平躺在床上。同一臥艙里還有三位說話簡潔的波蘭人的三位碎嘴的老婆,那三個波蘭人——一名摔跤手,一個花匠,一位理發師——又是普寧那間臥艙里的伙伴。第三天夜里,麗莎早已睡下,普寧獨自閑坐在休息室里,這當兒一位前法蘭克福報紙編輯——一個身穿套頭高領毛衣和燈籠褲、囊眼泡、神情憂郁的長者,建議跟他下盤棋,他愉快地接受了。兩人都不是下棋的好手,可又喜歡算得不準就大膽棄子,急赤白臉地想贏得勝利;對局時又被普寧那一嘴怪腔怪調的德語搞得挺活躍(“Wenn Sie so, dann ich so, und Pferd fliegt。”[19])。沒多久就湊過來另外一位旅客,說聲entschuldigen Sie[20],他可以一旁觀戰嗎?接著就在他們身旁坐下。他長著一頭剪短的紅頭發和兩道又長又淡、活像囊魚的睫毛,身穿一件襤褸的雙排扣上衣。不出一會兒,每當那位長者經過一番莊嚴的思考,猶豫不決地走了一步劣著,他就輕叫一聲,搖搖腦袋。最后,這位明明是專家且大有幫助的觀戰者,便不由自主地把他的同胞剛移動的一個卒子推回來,用顫巍巍的中指指著車——法蘭克福老頭兒已經把它橫沖直撞地闖入普寧防御的胳肢窩下。我們的朋友當然輸了,他正要離開休息室,那位專家趕上前來,說聲entschuldigen Sie,他可不可以跟Herr Pnin[21]說會兒話?(“您瞧,我連您的大名都知道,”他舉起他那個很有用的中指,附加說明)——他提議兩人一塊兒到酒吧那兒去喝杯啤酒。普寧同意了,大酒杯子放在他倆面前時,這位彬彬有禮的陌生人又接著說:“生活就像下棋,分析一下一個人的動機和目的是大有好處的。上船那天,我像個頑皮的孩子。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就開始害怕一位精明的丈夫——這絕不是恭維,而是經過深思熟慮后得出的假定——遲早會察看旅客的名單。今天,我的良心已經在審問我,判定我有罪。我不能容忍這種欺騙行為再繼續下去了。祝您健康。咦,這根本不是我們德國甘美的飲料,不過總比可口可樂強一點。鄙人是埃里克·溫德大夫;這個名字想必您并不陌生吧。”
普寧愣在那兒,顏面抽搐,一只手掌依然擱在濕吧臺上,開始磨磨蹭蹭地從他那個不舒服的圓高凳上往下出溜,溫德卻用五只敏感的長手指頭揪住他的衣袖。
“Lasse mich, lasse mich。[22]”普寧一邊嚎叫,一邊想掙脫那只哀求的軟綿綿的手。
“別這樣!”溫德說,“放公正些嘛。罪人一向有最后要說的話;這是他的權利。連納粹都承認這一點。首先——我想請您允許我替那位女士起碼付一半旅費。”
“Ach nein, nein, nein,[23]”普寧說,“結束這場噩夢似的談話(diese koschmarische Sprache[24])吧。”
“隨您的便,”溫德大夫說,接著又給釘在那里一動不動的普寧著重指出下列幾點:這全是麗莎想出的花招——“為了我們(這個“我們”聽起來好像三個人都有份)的孩子,您知道,讓事情簡單一點罷了。”麗莎應該被當作病得很厲害的女人看待(懷孕的確可以被視為一種找死的事兒);他(溫德大夫)在美國會跟她結婚的——“我也去那兒。”溫德大夫為了講明情況又添了這一句;再說,至少該讓他(溫德大夫)付啤酒錢。從那時起一直到這次由興高采烈一變而為灰溜溜的旅程結尾,普寧顯然一頭鉆進了他那本英語手冊,對待麗莎雖然一如既往的溫柔,卻盡量少跟她碰頭,以免勾起她的疑心。溫德大夫時不時會不曉得從哪兒鉆出來,從老遠就跟他打招呼,打出叫他放心的手勢。最后,那座偉大的銅像[25]從朦朧霧靄中升起,一些顏色暗淡、恍恍惚惚的高樓大廈矗立在那邊,準備接受熾烈的陽光照曬,它們就像您在那種標示(自然資源,不同沙漠里出現海市蜃樓的次數的)百分比例圖表上所見到的一個個高矮不齊的神妙的矩形體,這當兒溫德大夫果斷地走近普寧夫婦,擺明自己的身份——“因為咱們仨都應該帶著純潔的心靈進入這片自由的大地。”隨后在埃利斯島上逗留了一段平淡乏味的時光后,鐵莫菲便和麗莎分手了。
事情盡管復雜,溫德最后還是跟她結了婚。普寧最初在美國度過的五個年頭里,有時在紐約某些場合中偶爾瞥見過她一眼;他和溫德夫婦同一天入了美國籍;一九四五年,他移居到溫代爾,此后六年當中就沒再見到她,也沒通過信,不過他時不時還聽到她一星半點的消息。他的朋友沙多最近(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寄給他一期精神病學雜志,里面刊載了阿爾比納·頓克爾堡醫師、埃里克·溫德醫師和麗莎·溫德醫師三人合寫的一篇題為《適用于婚姻咨詢的集體心理療法》的文章。普寧過去一向由于麗莎對“psihoosline”[26](“精神愚蠢病”)深感興趣而感到難為情,現在他原本可以滿不在乎,卻仍然感到一陣陣既反感而又憐憫的刺痛。埃里克和她如今在一個計劃生育中心附屬的研究處工作,領導他們的是那位——被善變的埃里克稱為“頭頭”的——和藹而偉大的巨人貝納德·梅烏德。在他倆這位保護人的支持下,埃里克想出一個鬼花招(不一定是他一個人的主意),誘使醫院里一些比較聽話的蠢病人接受一種精神治療,參加一種像大家縫聚會[27]那樣“消除緊張”的小組,結過婚的年輕娘兒們八個人一組,輕松自在地聚在一間舒適的屋子里,相互不拘禮節地直呼教名,氣氛融洽無間,幾位大夫面對著她們坐在一張桌子后面,另有一名秘書不引人注目地在一旁做記錄,每個人在幼時所遭受的不痛快的事就如同死尸一般浮現出來了。在這些集會中,娘兒們可以充分坦率地討論她們在婚姻上所遇到的精神失調的問題,這不免要牽涉到她們的配偶,相互作些比較,事后那些爺兒們也被邀請來,在一個特殊的“丈夫小組”里接受訪問,同樣無拘無束,雪茄敬來敬去,解剖圖表傳來傳去。普寧跳過一些具體的報告和病歷,這里也確實沒必要詳談那些歡鬧的細節。光提一提下面這樣一種情況也就夠了:婦女小組里這位或那位娘兒們回家有了新的體會之后,已經在第三次集會時把她新發現的感覺一五一十描繪給那些尚未開竅卻迷了神的姐妹們聽,這場討論頓時出現一種活躍而歡暢的氣氛(“嗯,姑娘們,喬治昨天晚上——”)這還不夠。埃里克·溫德大夫還想制定一個允許把那些一對對的夫婦全聚到一個聯合小組里共同討論的計劃。順便提一下,聽到他和麗莎吧唧著嘴說“小組”這個字眼,真叫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沙多教授在寫給痛苦的普寧的一封長信中斷言,溫德大夫甚至管一對連體的雙胞胎也叫“一個小組”。這位進步的、理想主義的溫德大夫確實渴望有個由連體百胞胎組成的幸福世界,結構連接的共同體,所有的民族都圍繞在一個相通的肝臟周圍興建起來。“這不是別的,而是共產主義的一種縮影嘛——所有那些精神病學啊,”普寧在給沙多回信時嘟囔道,“干嗎要去干擾個人的憂傷呢?人們要問,人生在世惟一真正擁有的東西,難道不是憂傷嗎?”
六
“嗨,”星期六早晨,瓊對她丈夫說,“我決定告訴鐵莫菲今天這所房子從下午兩點到五點完全歸他倆使用。咱們該給那些可憐蟲創造每一次可能相聚的機會。我可以到城里去辦點事,你可以順便到圖書館去轉轉。”
“今天可趕巧了,”勞侖斯答道,“我一點也不想到哪兒去轉轉或者遛遛。再說,他倆相會也未必需要八個房間啊。”
普寧穿上他那套嶄新的棕色西服(靠那次在克萊蒙納演講掙來的錢添置的),在“雞蛋和咱們”飯館里匆匆忙忙吃了一頓中飯,便穿過積雪的公園,朝溫代爾公共汽車站走去,差不多提前一個鐘頭就到了那里。麗莎到波士頓附近訪問了她兒子秋季要去念書的圣巴托羅繆預備學校,在返回的途中干嗎急著要見他呢,普寧對這一點根本不想費腦筋去揣測,他只知道一股幸福的心潮在那看不見而現在隨時都會猛然潰決的堤壩后面洶涌而起。他看見了五輛公共汽車,而且仿佛在每輛車上都看見麗莎同別的乘客魚貫而下時在窗口向他招手,可是臨到一輛接一輛車上的人都下來之后,卻不見她的蹤影。忽然從他身后傳來一聲響亮的呼聲(“鐵莫菲,zdrastvuy[28]!”),他立刻轉身,看見她出現在他獨獨判斷里面不會有她的那輛“灰狗”長途車上。我們的朋友從她身上看出什么變化了嗎?仁慈的上帝,又能有什么變化呢!她就在那兒。不管天多冷,她都是那么熱情洋溢。這當兒她緊緊摟住普寧的腦袋,海豹皮大衣敞開著,露出了里面緄花邊的上衣,他在她脖子那兒聞到一股葡萄柚的香味,一個勁兒喃喃道:“Nu, nu, vot i horosho, nu vot。”[29]——只是口頭上說點打動人心的話罷了。她驚嘆道:“唷,他配上一嘴漂亮的新牙啦!”他幫著她上一輛出租車時,她那塊鮮艷透明的頭巾被勾住了,普寧在人行道上滑了一下,司機說聲“瞧著點”,從他手里接過她的旅行包,這種情況過去也發生過,順序完全雷同。
他們行駛在公園大街時,她告訴他說那是一家英國傳統式學校。不,她什么也不想吃,她剛才已經在阿爾巴尼飽餐了一頓。那是一所“很花哨”的——那個形容詞是用英語說的——學校,孩子們在玩一種用手打的室內網球,他那個班將有一位……(她擺出一副并不太激動的樣兒,說出一位大名鼎鼎的美國人士的名字,可那既不是一位詩人也不是一位總統,因此對普寧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容我說一句,”普寧插嘴道,一邊低頭,一邊用手指著,“你從這兒可以看到我們校園的一角。”這一切(“噢,我看見了,vizhu, vizhu, kampus kak kampus[30]:都一樣,沒什么新鮮的”),這一切,包括孩子的獎學金在內,都承蒙貝納德·梅烏德大夫的大力幫忙(“你知道,鐵莫菲,哪天你該給他寫封信道謝一聲才對”)。校長是位牧師,把貝納德當年在那兒念書時贏得的獎杯都拿給她看了。埃里克當然希望維克多進一家公立學校,但是被駁倒了。不管怎么說,霍佩爾牧師的老婆可是位英國伯爵的侄女。
“到了。這就是我的palazzo[31]。”普寧打趣地說,他素來沒法全神貫注地聽她那嘰里呱啦說得挺快的話。
他們走了進去,他驀地覺得自己那樣殷切盼望的日子過得未免太快了——一分鐘一分鐘地流逝,不一會兒就會過去啦。他心想也許她馬上把找他的原因說出來,這一天說不定會過得慢一些,讓人真正得到享受。
“多糟糕的地方呀,kakoy zhutkiy dom[32]。”她一邊說,一邊在電話機旁邊那把椅子上坐下來,脫掉高筒橡皮套靴——好熟悉的動作啊!“瞧那幅伊斯蘭教寺院尖塔的水彩畫,真叫人惡心!房東準是怪人。”
“不不,”普寧說,“他們是我的朋友。”
“親愛的鐵莫菲,”他陪她上樓時,她說,“你這一輩子可認識不少糟透了的朋友。”
“這兒就是我的房間,”普寧說。
“我想我得在你這張純潔的床上歇一會兒,鐵莫菲。待會兒我給你念幾首詩聽聽。折磨我的頭疼老毛病又要犯了,今兒個一整天,我都挺好的呀。”
“我有阿司匹林。”
“呣——呣。”她哼哼道,這種已成習慣的否定語氣在她一嘴本國話里顯得怪腔怪調。
她脫鞋子的時候,普寧把臉扭了過去,鞋子咚咚兩響掉在地板上,叫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日子。
她躺了下來,穿著黑裙子和白上衣,一頭棕色的頭發,一只粉紅的手遮住兩只眼睛。
“你過得還好嗎?”普寧坐進那把靠近暖氣片的白色搖椅里問道。(讓她說出找我到底有啥事,快!)
“我們的工作挺有趣兒,”她說,依然用手遮住眼睛,“可我得告訴你,我不再愛埃里克了。我們的關系已經破裂。再說埃里克也不喜歡他的孩子。他說他是陸上的爸爸,而你鐵莫菲是水上的爸爸。”
普寧笑了,笑得前俯后仰,那個不大結實的搖椅在他身子底下吱吱嘎嘎地直響。他的眼睛像星星一般閃亮,而且濕潤了。
她從那只胖手下納悶兒地瞧了他一會兒,接著說:
“埃里克對待維克多心腸太狠。孩子一定在噩夢中不知把他宰了多少回啦。另外,跟埃里克在一塊兒——我早就發現了——平心靜氣地評理兒,非但沒把問題搞清楚,反倒搞亂了。他是個很別扭的家伙。你掙多少薪水,鐵莫菲?”
他如實告訴她了。
“嗯,”她說,“不算太多。可我猜想你照樣能攢點錢吧——論你的需要,你那非常微薄的需要,這筆錢還是夠多的,鐵莫菲。”
她那黑裙子下面圍著緊身褡的肚子起伏了兩三次,帶著無聲、恬適、溫厚而讓人懷舊的諷刺味兒——這當兒,普寧一邊擤鼻子,一邊搖晃腦袋,顯出色瞇瞇、歡天喜地的神情。
“聽我念一首最近寫的詩,”她說,仰面躺著,兩只手放在身旁,用一種拖長的深沉聲調,抑揚頓挫地朗誦起來:
Ya nadela tyomnoe plat’e,
I monashenki ya skromney;
Iz slonovoy kosti raspyat’e
Nad holodnoy postel’yu moey。
No ogni nabvalh orgiy
Prozhigayut moyo zabtyo
I shepchu ya imya Georgiy ——
Zolotoe imya tvoyo!
(我穿上一套黑衣服,
比一個修女還樸素;
一個象牙的十字架
掛在我冰涼的床上方。
但是狂歡歌舞的火花
在我那淡忘中復燃,
我便輕聲呼喚喬治——
你那金光閃閃的名字!) [33]
“他是個很有趣的人,”她停也沒停就接著往下說,“事實上,他差不多像個英國人。大戰期間,他駕駛過一架轟炸機,如今在幾位經紀人合伙開的一家商行里干活兒,他們一點也不同情他,也不了解他。他出生在一個古老的家庭里。父親是個幻想家,在佛羅里達州開過一家海上游樂場,你知道,就是賭場一類的玩意兒,可是讓一些猶太歹徒給毀了,而且他還自愿代另外一個人坐牢。一家人個個是英雄好漢。”
她頓住了。小屋里的寂靜與其說被那粉刷過的暖氣管里的搏動聲和玎珰聲打破了,倒不如說給加強了。
“我給埃里克打了份完整的報告,”麗莎嘆口氣,又接茬兒說,“現在他一個勁兒向我保證,如果我肯合作的話,他就能治好我的病。遺憾的是我也正跟喬治合作吶。”
喬治這個名字她是照俄語發音念出來的——兩個g字母發重音,兩個e字母發長音。
“嗯,正如埃里克所說的那樣,c’est la vie[34]。唷,天花板上吊著好多蜘蛛網吶,你居然能在這下面睡覺啊?”她瞧瞧手表,“哎喲,我得趕四點三十分那班公共汽車回去。勞駕馬上給我叫輛出租車吧。我還有點非常重要的事得跟你談談。”
終于說出口了——真夠遲的。
她要求鐵莫菲每月攢點錢留給那個男孩用——因為她現在沒法張嘴向貝納德·梅烏德要——她沒準兒會死掉咧——出了什么事,埃里克都不管——至少應該有人時不時給孩子寄點錢去,就好像是他媽寄給他的——你知道,零用錢什么的——他就要跟闊人家的孩子一塊兒念書啦。她會寫信給鐵莫菲的,把地址和其他一些細節告訴他。是啊——鐵莫菲是個寶貝兒,這一點她可從來沒懷疑過(“Nu kakoy zhe t dushka”[35])。還有,哦,洗澡間在哪兒?可不可以請他這就打電話叫輛出租車?
“順便提一下,”她說,這當兒他正幫她穿大衣,她像往常那樣皺著眉頭,瞎摸亂抓地搜尋那兩個閃來閃去的袖孔,“你知道,鐵莫菲,你這身棕色衣服可實在不像樣兒:紳士從來不穿棕色的。”
他送走了她,便穿過公園往回走。留住她,供養她,——她還是老樣子——她的殘忍啦,庸俗啦,迷人的藍眼睛啦,糟糕的詩作啦,胖乎乎的腳啦,骯臟、下賤、枯竭而幼稚的靈魂啦。他驀地想到:人如果在天堂會重新相聚(這我并不信,不過姑且這么說罷了),我又怎能不讓那枯萎無助、有缺點的玩意兒——她的靈魂在我身上到處亂爬呢?但是,這是人間,我居然還活著,真也是怪事,生活和我還都有些價值……
他好像豁然開朗,十分出乎意料地(因為悲觀失望很難導致偉大的真理)快要把宇宙之謎簡單解答出來了,可是這時他卻被一個緊急的要求打斷了思路。有一只松鼠在樹下看見普寧走過來,這個聰明的小動物就來了個植物卷須的蜿蜒動作,爬上一個飲水噴泉,待在邊緣上,普寧一走近,它就沖他努出橢圓的臉,鼓起腮幫,嘴里發出一陣粗里粗氣的嗶嗶聲。普寧懂得它的意思,便走過去摸索一陣,找到了那個一按就出水的開關。那個干渴的嚙齒動物一邊蔑視地瞧著他,一邊嘗那冒泡的粗水柱,喝了好一陣子。“它別是發燒啦,”普寧心里想著,暗自落淚,手一直有禮貌地按住那個奇妙的開關,盡量避免自己的目光跟那盯著他的不愉快的眼睛相遇。那只松鼠解了渴,也沒向他表示一星半點感激的樣兒就撒腿跑了。
這位水上的爸爸繼續向前走,來到那條路的盡頭,又轉入旁邊一條街,那兒有一家安著石榴紅色玻璃窗戶、小木屋式樣的小酒館。
七
午后五點一刻,瓊拎著滿滿一包食物,夾著兩本雜志和三個小包回到家門口,發現門廊郵箱里有一封女兒寄來的航空快信。自從伊莎貝爾前次給父母寄來一封短信,說她在亞利桑那州度完蜜月之后已經安抵丈夫的家鄉,至今又過去三個多星期了。瓊夾著七歪八扭的小包,連忙把信拆開。這是一封充滿歡樂幸福的信,她一口氣把它看完,心中感到寬慰而欣喜,好像樣樣東西都在她眼前歡舞似的。她摸到大門上掛著一樣東西,仔細一看不免大吃一驚,原來是普寧一向當成自己一點心肝似的那串鑰匙,連帶小皮夾子一起掛在門鎖上。她就用它把門打開,剛一走進去就聽見從食品室里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食櫥挨個兒給打開,又給關上。
她把大包小包放在廚房的餐具柜上,沖著食品室問:“你在找什么吶,鐵莫菲?”
他從里面走出來,滿臉通紅,眼睛瞪得老大的,她驚訝地發現他的臉上還一塌糊涂地沾著沒拭去的淚水吶。
“蔣(瓊),我在找威士枯斯和蘇大斯特[36],”他凄涼地說。
“恐怕沒有蘇打水,”她帶著盎格魯·撒克遜人那種清醒的克制力答道。“餐廳那個柜櫥里倒是有不少威士忌。不過,我建議咱倆還是弄點好熱茶喝喝吧。”
他比劃了一個俄羅斯式表示“放棄”的手勢。
“不啦,我其實什么也不想喝,”他在廚房里那張桌子旁邊坐下,長嘆一聲說。
她在他身旁坐下,翻開她買回來的一本雜志。
“那咱們來看看圖片吧,鐵莫菲。”
“不想看,蔣。你知道我一向鬧不清里面什么是廣告,什么不是廣告。”
“你歇著,鐵莫菲,讓我來講給你聽。瞧,我喜歡這一幅。哎呀,妙極了,這兒把兩種概念結合起來啦——荒島和煙霧里的女郎。你瞧,鐵莫菲——看一眼嘛,”——他無可奈何,只好戴上自己那副看書用的眼鏡——“這是一座只有一棵棕櫚樹的荒島,這是一節撞碎了的木筏,這是一名失事船只上的水手,這是他救活的那條船上的一只小貓,再瞧這兒,那塊巖石上——”
“不可能,”普寧說,“一丁點的小島,再加上棕櫚樹,不可能存在于那樣大的海洋里。”
“可是它確實就存在于這兒吶。”
“叫人沒法忍受的孤獨啊,”普寧說。
“對,但是——真格的,你不公道,鐵莫菲。你明明知道自己同意勞爾的觀點:思想領域是建立在一種與邏輯相協調的基礎上的。”
“我對這有保留的看法,”普寧說,“首先,邏輯本身——”
“好啦,咱們未免扯得太遠了,離開咱們這個好玩的正題了。喏,你看這張畫兒。這是那個水手,這是那只貓咪,這是一條閑蕩而挺愁悶的美人魚,再瞧水手和貓咪上方的騰騰煙霧。”
“原子彈爆炸吧。”普寧哀愁地說。
“不是,完全不是。比那可要有趣得多。你看,人們把這些滾圓的煙霧看成是他們思想的投影。現在咱們終于接觸到有趣的地方啦。水手想象美人魚長著兩條腿,那只貓卻想象她徹頭徹尾是條魚。”
“萊蒙托夫[37],”普寧伸出兩個手指頭說,“只用兩首詩就把美人魚描繪得淋漓盡致了。我即使高興的時候也受不了美國人的幽默,我應當說……”他用顫巍巍的手摘下眼鏡,用胳膊肘推開那本雜志,腦袋趴在胳膊上,甕聲甕氣地嗚咽起來。
她聽見大門口有人在開門關門。不大一會兒工夫,勞侖斯裝出一副滑稽樣兒,朝廚房里鬼鬼祟祟地窺探。瓊擺擺右手叫他走開,左手把放在大包小包上的那個彩色花邊信封指給他看。她臉上閃現的會心微笑簡單地反映出伊莎貝爾那封信的內容;他伸手抓起了那封信,不再開玩笑了,踮起腳尖朝外走去。
普寧那強壯得過分的肩膀還在抽動。她合上那本雜志,看了看封面:一群娃娃般歡蹦亂跳的小學生、伊莎貝爾和哈根家的孩子、光禿禿的遮陰樹、一個白色的塔尖、溫代爾的鐘樓。
“她不想回來嗎?”瓊溫柔地問。
普寧,腦袋還伏在胳膊上,用他那捏得不太緊的拳頭擂起桌子來了。
“我什佛(么)也沒由(有),”普寧流著鼻涕的鼻子挺響地吸著氣,慟哭道,“我什佛,什佛,什佛也沒由剩下啊!”
注釋:
[1]Lore,勞侖斯的昵稱。
[2]Evolution of Sense三詞的首字母。
[3]sun-porch,玻璃窗戶很多的曬日光用的房間。
[4]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
[5]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您好,過得怎么樣,好,謝謝。
[6]Ougolok,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旮旯。
[7]法文,稗史。
[8]法文,帶家具的空間。
[9]指意大利著名畫家列奧納多·達·芬奇那幅名畫《蒙娜麗莎》中那個女人的謎樣的微笑。
[10]How fair, how fresh were the roses,屠格涅夫一八七九年九月寫的一首散文詩。
[11]Pauline Viardot(1821—1910),西班牙著名的女中音歌手,長住法國,經常在歐洲各大城市演出。一八四三年在彼得堡,屠格涅夫追求過她。后來,屠格涅夫寓居巴黎時,經常是維亞爾多家中的座上客,成為她親密的朋友。
[12]法文,活人畫,由活人扮演的靜態畫面。
[13]Psychodramatics,一種根據精神病人生活中實際問題編成的即興劇,由本人和有關人物參演,從而使病人得到治療。
[14]Anna Akhmatova(1889—1966),俄羅斯象征派女詩人,從一九一二年開始在彼得堡發表詩作,早期的“室內詩”仿效者甚多。
[15]法文,踩你。
[16]德文,親愛的普寧先生。
[17]Nansen Passport,國際聯盟(1920—1946)發給無國籍人士的護照。
[18]法文,糖衣杏仁。
[19]德文,您這么走,我就這么走,然后就飛馬。
[20]德文,對不起。
[21]德文,普寧先生。
[22]德文,放開我,放開我。
[23]德文,噢,不不不。
[24]德文。
[25]自由女神像。
[26]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
[27]quilting bee,西方女子在一起絎縫被子的聯誼會。
[28]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你好。
[29]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哪,哪,這可太好了,真的。
[30]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看見了,看見了,校園總歸是校園。
[31]意大利文,宮殿。
[32]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多可怕的房子。
[33]詩系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寫成,括號內為譯文。
[34]法文,這就是生活。
[35]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
[36]普寧找的是威士忌蘇打,但是他發音不對,念成“viscous and sawdust”,變成“黏膠和鋸末兒”了。
[37]Mikhail Lermontov(1814—1841),俄國浪漫派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