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普寧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 12279字
- 2019-07-01 15:17:06
一
那位上了年紀的旅客,坐在風馳電掣的列車靠北窗戶的位子上,對著兩個空位子,身旁也沒人坐,他不是別人,正是鐵莫菲·普寧教授。他頭禿得挺像個樣兒,皮膚曬得黧黑,臉蛋也刮得蠻干凈,首先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個褐色的大腦袋,那副(遮住開始脫落的眉毛的)玳瑁邊眼鏡,猿猴那樣厚實的上嘴唇,滾粗的脖頸和那穿著繃得挺緊的花呢上衣的、結實的身子骨兒;但臨了叫人多少有點失望的是他那(眼下穿著法蘭絨褲子、交叉著的)兩條腿卻挺瘦,腳也顯得纖弱無比,幾乎跟娘兒們的腳一模一樣。
他那雙邋里邋遢的羊毛襪子是猩紅色的,帶有淡紫色的菱形圖案;那雙老式的黑色淺口鞋讓他花費的錢,幾乎跟他用在全身裝束(包括那條花里胡哨的領帶在內)其他方面的錢一般多。一九四〇年代以前,他在歐洲那段生活穩定的時期,一向愛穿長襯褲,褲腳塞進顏色素凈、旁邊繡花的干凈絲襪里,用襪帶吊在穿著棉布褲的腿肚子上。那當兒,對普寧來說,把褲腿提得過高而讓人瞥見里面的白襯褲,就如同讓太太小姐們看到他沒戴硬領和沒打領帶一樣粗鄙;就連住在巴黎第十六區那座骯臟的公寓時——普寧逃出列寧化了的俄國,在布拉格受完高等教育之后,在那里面住過十五個年頭——如果那位看門的盧老太婆上樓來收房租,正巧碰上古板的普寧沒戴faux col[1],他也會馬上用一只高雅的手遮住脖子前面的領扣。這一切在這個新世界隨意的氣氛里都有了些改變。如今,他已經五十二歲,反倒熱中于日光浴,穿短袖襯衫和松松垮垮的長褲子了,兩條腿一搭起來,就存心老臉厚皮地露出好大一片光腿。眼下,他就可能對著一位同路的旅客如法炮制,可是這節車廂里除了一名士兵在一頭呼呼酣睡,另一頭兩位女士在專心照應一個嬰孩之外,只有普寧,別無他人。
這兒要透露個秘密,那就是普寧教授坐錯了車。他本人并不知道,列車員也不清楚,后者這時已經穿過幾節車廂來到普寧乘坐的這一節。說真的,普寧這當兒倒覺得揚揚得意咧。克萊蒙納婦女俱樂部副主任裘迪絲·克萊德小姐請他星期五晚上到克萊蒙納——這個城鎮在普寧一九四五年起就棲身執教的溫代爾西邊大約兩百俄里——做一次學術報告,她告訴我們這位朋友說乘下午一點五十二分駛離溫代爾的那班火車最合適,四點十七分就抵達克萊蒙納了。但是普寧跟許多俄國佬一樣,過分喜好時間表、地圖、目錄這類玩意兒,盡量把它們收得齊全,然后帶著無事瞎忙的興奮勁兒,隨心所欲地利用它們,一旦給自己推敲出一些時間表就沾沾自喜。他經過一番研究之后,發現有一班更方便的車次(下午兩點十九分離開溫代爾,四點三十二分抵達克萊蒙納),旁邊還有個不大顯眼的參照符號,標明每周星期五,且只有星期五,這班兩點十九分的火車開往遠方一個同樣冠有一個悅耳動聽的意大利名字的比較大的城市,中途在克萊蒙納有一站。可是對普寧來說,不幸的是他那份火車時間表是五年前印的,其中有一部分早已不管用了。
他在溫代爾學院教俄語,這是一家多少帶點地方色彩的學府,其特點是在景色美麗的校園正中開了個人工湖,爬滿常春藤的走廊把各座大樓連接起來,幾幅壁畫展現了該校一些得到公認的教員正在把知識火炬從亞里士多德、莎士比亞和巴斯德[2]手里傳給許多傻大肥粗的農場小伙子和姑娘。此外,這里還有一個活躍而龐大的德語系,系主任哈根博士得意揚揚地稱它是“學府里的學府”(說的時候把每個音節都念得非常清楚)。
在一九五〇年秋季學期里,注冊念俄語的學生不多,有一個過渡班的學生,爽直而認真的貝蒂·勃里斯,一個僅露了名字的高年級學生(選了學分而從沒上過課的伊萬·德勃),還有另外三名生氣勃勃的初級班學生:約瑟芬·馬爾甘,他的祖父母都生在明斯克[3];查爾斯·麥克白斯,具有驚人的記憶力,已經處理了十種語言,準備再埋葬十種;無精打采的愛琳·蘭,有人對她說一旦掌握了俄文字母就差不多能閱讀《安娜·卡拉馬佐夫》[4]原文版啦。普寧作為一名教員,根本沒法跟那些分布在美國學術界各處的了不起的俄國太太小姐們競爭,她們盡管沒受過什么正規教育,卻不知怎地只憑直覺、巧嘴靈舌和一種母性活力,竟然在那種伏爾加母親河的歌謠、紅魚子醬和茶炊的氛圍里,把她們那艱深而美麗的語言的神秘知識一一灌輸給了一群懵懵懂懂的學生;普寧作為一名教員,也從來沒設想過要進入近代科學語言學的崇高殿堂——苦行僧般研究音素的學術界,一些認真的小伙子在那殿堂里面學的不是語言本身,而只是學會了一套方法并教別人也用這種方法來教學罷了;這套方法猶如瀑布一般,水花從這塊巖石潑濺到那塊巖石,不再是一種合理的導向式媒介,但在難以想象的將來也許會有助于發展深奧的方言土語——基本的巴斯克語[5]什么的——只有某些精制的機器才能說得上來。普寧對這份工作無疑采取一種漫不經心的閑散態度,他確實只靠一家比溫代爾學院大得多的學府的斯拉夫語系主任主編的一本文法書來教課,那位主任是個年高德劭的騙子,俄語蹩腳得簡直成為笑談,可他卻寬宏大量地讓別人匿名苦干出來的產品借用他的大名出版。普寧盡管有許多缺點,卻具備一種令人釋懷的、老派的魅力,他那位忠實的保護人哈根博士在一些脾氣別扭的校董面前力稱那種魅力是一種精巧的進口貨,值得用本國現金支付。普寧一九二五年前后在布拉格大學榮獲的社會學和政治經濟學博士學位,到了本世紀中葉已經變成沒多大用途的頭銜,可他作為一名俄語教員倒也不能說完全不稱職。他招人喜歡,并非由于什么主要才能,而是由于他那種令人難以忘懷的插科打諢,他一離題東拉西扯就會摘下眼鏡,一邊眉飛色舞地追憶往事,一邊按摩他那副現實的鏡片。用蹩腳的英語扯扯懷鄉話題啦,自傳性質的奇聞軼事啦,普寧怎樣來到Soedinyonne Shtat(合眾國)啦。“登岸前在船上接受海關檢查,好好!‘沒什么東西要報關嗎?’‘沒有。’好好!然后是些政治問題。他問:‘你是無政府主義者嗎?’我就回答,”——這位開講人由于打心眼里涌現一陣暗自得意的歡樂而暫停一會兒——“‘首先,我們對“無政府主義”該怎么理解呢?是實際的呢,形而上學的呢,理論的呢,神秘的呢,抽象的呢,個人的呢,還是社會的無政府主義?我年輕的時候,’我說,‘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具有重要意義。’于是我們就展開一場很有趣的討論,結果我在埃利斯島[6]整整度過了兩個星期。”——肚子開始起伏,一起一伏,這位開講人捧腹大笑起來。
還有一些更妙的幽默場合。仁慈的普寧帶著一種羞答答的神秘表情,一邊準備為孩子們講些自己當年領略過的妙趣橫生的事兒,一邊自己先忍俊不禁,露出一嘴殘缺可怕的黃牙,然后會打開一本破舊的俄文書,翻到他小心夾了一張精致的人造革書簽的地方;打開那本書的時候,臉上往往會浮現一種驚慌失措的神情,使他那溫順的容顏全然改色;他張著大嘴,狂熱地來回翻弄那本書,可能要過好幾分鐘才找到所需要的那一頁——或者對自己畢竟標對了地方而感到滿意。他選的段落大都摘自差不多一世紀以前奧斯特洛夫斯基[7]草草寫成的一些有關商人生活習氣的、古老而幼稚的喜劇,或者出自一出同樣古老、甚至更古的、靠曲解詞義取勝而價值不大的列斯科夫[8]的鬧劇。他用亞歷山大古典劇院[9](彼得堡一家劇院)那種洪亮熱情的聲調,而不是用莫斯科藝術家劇院那種清脆純樸的聲調,把這些老古董念出來;不過要欣賞這些段落至今尚存的任何妙趣,人們不但得充分熟悉方言土語,而且也要有豐富的文學見識,他這個可憐的小班內的學生這兩樣可均不具備,因此只剩下這位表演家獨個兒在欣賞課文里微妙的聯想。我們方才已經提到的那種起伏的喘息,眼下會變成一次名副其實的地震。普寧一邊猶如在燈火輝煌的舞臺上繪影繪聲地模仿表演,盡力追憶他(在一個盡管被歷史淘汰卻好像格外鮮明的燦爛世界里)度過的一段熱情洋溢、對事物敏感的青年時代,一邊接連地舉出例子,深深陷入自我陶醉的境地,使他的聽眾有禮貌地揣測那些玩意兒一定是俄羅斯幽默。不大一會兒,笑料對他來說也顯得過了頭,于是梨形的淚珠便會從他那黧黑的腮幫上淌下來。不光是那排嚇人的牙齒,還有一大塊粉紅色的上牙床,都突然了出來,就像一個玩偶匣被揭開蓋兒,玩偶突地蹦出來那樣。他的手會忽地一下放到嘴邊,寬肩膀搖來晃去。盡管他那只揮來揮去的手遮沒了話語,使全班學生越發聽不明白,可是他徹底沉醉于自己那種歡樂中的勁頭,卻證實是無法抗拒的。臨到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時,他就會招得學生們憋不住大笑起來,一陣突然爆發、頗有節奏的狂笑發自查爾斯,一串出人意料的、優美而熱情洋溢的笑聲使約瑟芬換了容顏,她其實長得并不標致,而長得標致的愛琳則失禮地格格傻笑不已。
這一切并沒改變普寧坐錯班車這一事實。
我們該怎樣來診斷他這個可悲的病例呢?特別應該強調一下的是,普寧完全不是上一世紀那種脾氣好的德國腐儒——der zerstreute Professor[10]。恰恰相反,他也許過分謹慎,過分堅持不懈地提防邪惡的陷阱,過分勞神地處處警惕,惟恐周圍光怪陸離的環境(無法預測的美國)會誘他落入圈套,干出一些荒唐事兒。這個世界恍惚不定,而普寧有責任來整頓這種局面。他一輩子總在跟一些無情的對象交鋒,他們一進入他的領域,要么土崩瓦解,要么攻擊他,要么不起作用,要么暈頭轉向,茫然不知所措。他的手笨得出奇,可他卻又能一眨眼的工夫就用豆莢做出一個單音符的口哨兒,用一塊扁石能在池塘水面上打出跳十次的水漂,用指關節能在墻上映出一只兔子的黑影兒(也是一眨眼就完成的),而且還能表演俄國人從袖口里變出東西來的其他一些平凡的戲法,因此他就認為自己有了一套了不起的手藝。他懷著一種困惑不解而又迷信的喜悅心情溺愛各種小玩意兒。各種電氣裝置使他著了迷。塑料的東西使他激動萬分。他對拉鏈也稱贊不已。但是,一陣風暴半夜里使當地發電站癱瘓后,他那座恪守職責的電鐘清晨就會給他胡報時辰。他那副眼鏡框子會從正中折斷,給他剩下兩塊鏡片,他就會含含糊糊地想把它們連接起來,也許巴望出現自動有機黏合的奇跡來修復吧。紳士頂頂依賴的拉鏈會在他匆忙而絕望的夢魘時刻,由于他不知怎地用手一弄而松開。
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坐錯了車。
對普寧來說,英語是個特殊的危險區域。他離開法國到美國來的時候,除了懂得一些像“此外僅余沉默而已”啦,“再也不會”啦,“周末”啦,“人名錄”啦等沒多大用途的零星詞匯,以及一些像“吃”啦,“街道”啦,“自來水筆”啦,“暴徒”啦,“查爾斯頓”[11]啦,“邊際效用”啦等普通字眼,對英語根本一竅不通。于是,他坐下來頑強學習費尼摩爾·庫柏[12]、埃德加·愛倫·坡、愛迪生和三十一位美國總統的語言。一九四一年,他學了一年之后就能熟練地運用“如意算盤”和“好咧好咧”這類油腔滑調的詞句。到一九四二年,他能在話語中插入“長話短說”這句短語。杜魯門進入第二任總統職位期間,普寧差不多什么話題都能談了;可是接下來雖然盡了最大的努力,卻似乎停滯不前了,到一九五〇年,他的英語仍然破綻百出。那年秋天,他除去教俄語,還在哈根博士指導下的一個所謂的專題討論會(《變化緩慢的歐洲:當代大陸文化概論》)上每周做一次學術報告。我們這位朋友的全部講稿,包括他在外地做的雜七雜八的報告,均由德語系一位年輕教員負責校訂。整個過程頗為復雜。普寧教授先把他那充滿格言警句的流暢的俄文稿費勁地譯成破綻百出的英文稿,然后讓年輕的米勒作一番修訂,接著由哈根的女秘書愛森保爾小姐用打字機打出來。普寧再把自己看不大明白的段落刪去,最后就照本宣讀,念給他每周的聽眾聽。要是沒有事先準備好的講稿,他連一丁點辦法都沒有;他也不會利用上下移動眼珠那套老辦法來掩飾自己的缺點,那就是快速看一眼講稿,記住一連串句子,滔滔不絕地講給聽眾聽,然后把結尾拖長,再馬上掃一眼下面的句子。普寧慌里慌張的眼睛肯定會看錯行。所以,他寧愿用男中音念講稿,目光盯牢在那上面,聲調既緩慢又單調,就好比在慢慢爬那些給害怕乘電梯的人用的沒完沒了的樓梯。
那位列車員是個頭發灰白、慈祥的老頭兒,一副鋼絲邊眼鏡低低地架在他那雖然塌、卻管用的鼻子上,大拇指上貼著一塊臟了吧唧的橡皮膏,他此刻還剩下三節車廂需查票,然后就來到普寧所乘的最末一節。
這當兒,普寧陷入一種普寧式的特殊不安的心情。他處于一種普寧式的為難境地。每逢到一個陌生的城鎮過一夜,他都要帶著鞋楦子、蘋果、字典這類必不可少的東西,此外還帶著他那個格萊斯東式旅行包[13],里面裝著一套比較新的黑禮服,這是他計劃當晚給克萊蒙納女士們做那個報告(《俄國人是共產主義者嗎?》)時穿的。其中還裝著一份下星期一在專題討論會上的發言稿(《堂吉訶德和浮士德》),他打算明天在回溫代爾的途中再把它看一遍,另有畢業生貝蒂·勃里斯寫的一篇論文(《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完形心理學[14]》),這篇論文他得代她的主要精神導師哈根博士審閱一下。他的為難之處在于:如果他把那份要在克萊蒙納發言的稿子——一疊折得很整齊的打字紙——放在口袋里,貼緊自己溫暖的身子就顯得牢靠些,可是按照推理他又很可能忘記把它從現在穿的這身上衣里掏出來,放進晚上要穿的那套上衣里去。另外,他要是現在把這份講稿放入旅行包里那套衣服的口袋,他知道自己又會擔心箱子被人偷走而惴惴不安。第三方面(這種心理狀態總在滋生額外枝節),他眼下穿的那身上衣的內兜兒里裝著一只寶貴的皮夾子,其中有兩張十美元的鈔票,一張我在一九四五年協助他寫給《紐約時報》社涉及雅爾塔會議的一封信的剪報,還有他的入籍證書;于是在需要掏出皮夾子的時候,一忙乎確實有可能把那篇折好的講稿一起帶出來而不幸遺失。我們這位朋友在火車上的二十分鐘里已經把他的旅行包打開兩回,翻弄他的幾份稿子了。列車員來到這節車廂時,勤奮的普寧正在費勁地審閱貝蒂那份成果,開頭第一句是:“當我們考慮大家生活在其間的那種思潮時,我們不得不注意——”
列車員進來了,沒把那名士兵叫醒,答應那兩位女士到時他會通知她們準備下車,接著沖普寧那張車票直搖頭。克萊蒙納那一站早在兩年前就撤銷了。
“一次挺重要的演講啊!”普寧喊道,“怎么辦?簡直是一場大災難!”
頭發灰白的列車員表情嚴肅但很舒適地一屁股坐在普寧對面的座位上,一聲不響地查閱一本盡是皺角的時間表。幾分鐘之內,也就是說三點零八分,普寧得在惠特徹奇下車,這就使他可以趕上四點鐘那班公共汽車,六點鐘左右便可以把他送到克萊蒙納啦。
“我本來以為可以節省十二分鐘,哪曉得現在卻白白損失了差不多整整兩個鐘頭,”普寧痛苦地說。他清了清嗓子,沒理睬善良的灰發老頭兒那句安慰他的話(“你會趕得上的。”),連忙取下那副看書用的眼鏡,把他那個石頭般重的旅行包整理好,走進車廂末端的通廊里,好在那兒等待車外那叫人無法分辨的蔥翠景致匆匆掠過,而他腦子里記牢的那個車站來到眼前。
二
惠特徹奇按時出現了。陽光普照著一片又熱又呆板的水泥地,火車在這月臺上映出輪廓鮮明的幾何圖形的黑影。十月里,當地氣候卻熱得跟夏天一樣,真叫人難以相信。普寧小心翼翼地走進一間湊湊合合的候車室,屋子當中有個多余的火爐,他四下掃了一眼。在一個偏僻的角落里,有個流著汗的小伙子正坐在寬大的木柜臺后面填表格,露出了上半截身子。
“請問,”普寧說,“四點鐘去克萊蒙納那班公共汽車停在哪兒吶?”
“就在馬路對面。”那位雇員連頭都沒抬,輕快地答道。
“哪兒能暫存一下旅行包?”
“就是這個包嗎?交給我吧。”
小伙子帶著那種一向使普寧感到為難的、不大講究正規手續的民族性格,把那個旅行包胡亂塞進他那個隱蔽的旮旯里。
“收據呢?”普寧問,把kvitantsiya[15]這個俄語詞匯英語化了。
“什么?”
“號碼?”普寧又試問道。
“用不著號碼。”那個家伙說,繼續寫他的字。
普寧離開車站,既然知道公共汽車在哪兒也就心滿意足了,于是走進一家咖啡館。他吃完一份火腿三明治,再要一份,也把它吃得精光。三點五十五分整,普寧付完飯錢,順手還從柜臺旁邊一個干凈的松果形小杯子里仔細挑了一根免費牙簽,就回車站去取他的旅行包。
這時換了另一個人值班。先前那位被叫回家去了,需要趕緊送老婆進產科醫院。過幾分鐘他就會回來的。
“可我得取我的旅行包啊!”普寧喊道。
那位替班的感到抱歉,卻愛莫能助。
“就在那兒吶!”普寧一邊趴在柜臺上用手指著,一邊喊道。
太倒霉啦。他還在指著,卻發現自己要錯了包。他的食指晃來晃去。這種猶豫不決的樣兒真要命。
“去克萊蒙納的汽車就要開啦!”普寧喊道。
“八點鐘還有一班,”那人說。
我們這位可憐的朋友怎么辦呢?糟糕的處境!他朝街頭望去。公共汽車剛剛到站。這次邀請意味著五十元額外收入咧。他的手晃到了右邊。包就在那兒吶!slava Bogu[16](感謝上蒼)!得啦!他索性不穿那套黑禮服了——vot i vsyo[17](就這樣唄)。干脆回來時再取它。他這一輩子已經不知道丟失過、撂過、扔過多少更有價值的東西了。于是,普寧精神抖擻地、幾乎是輕松愉快地登上了那輛公共汽車。
他踏上這段新的旅程,剛剛路過這個城鎮的幾條馬路,腦子里忽然閃現出一個叫他擔心的念頭。他跟旅行包分手之后,左食指尖和右肘彎的內側就一直交替檢查上衣內兜里那件寶貴的東西在不在。他猛地把它抽出來。哎呀,原來是貝蒂那篇論文。
普寧發出一聲他認為足以表達國際公認的焦急和懇求的驚叫,從座位上東倒西歪地站起來。他搖搖晃晃地走到車門口,司機用一只手厭煩地從銀柜里擠出一把硬幣,把車票錢還他,然后剎住車。可憐的普寧落腳在一個陌生的城鎮中心。
他的身子骨兒并不像他挺胸凸肚所顯示的那樣強壯,一種由于失望而帶來的疲勞,像一股浪潮那樣把他頭重腳輕的身體淹沒了,把他同現實隔離了,這種感覺在他并不新鮮。他發現自己待在一個布局合理而氣氛陰沉的公園里,綠油油、紫糊糊、濕漉漉,里面主要種些憂郁的杜鵑花、光溜的月桂花、濃蔭密布的大樹,還有修剪得很短的草坪;汽車司機方才簡短地提醒他穿過那條栗樹和櫟樹夾道的小巷,就能回到火車站去,他剛一轉進小巷,那種怪異的感覺,那種同現實隔離的激動,突然把他徹底整垮了。是不是方才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泡菜和火腿?是不是犯了他的幾位大夫至今都沒給他檢查出來的一種怪病?我的朋友納悶,我也納悶。
我不知道以前是否有人注意到生活當中的一大特點就是離散狀態。除非有一層薄薄的肉裹住我們,否則我們就會死亡。人只有擺脫他周圍的環境才真正存在。頭蓋骨跟宇航員那頂頭盔一樣。待在里面,否則你就會自取滅亡。死亡猶如一種剝奪,死亡猶如一種參與。人和自然景致打成一片,好倒是好,可那樣一來,微妙的自我便消失殆盡。可憐的普寧體驗到的感覺有點像那種剝奪,像那種參與。他感到虛弱無力。他渾身出汗。他驚恐萬分。月桂花叢中的一條石板凳救了他,使他沒有癱倒在人行道上。他別是心臟病發作了?我不信會是,因為眼下我是他的大夫,讓我再說一遍,我不信會是。我這位病人是那種獨一無二的、不幸的怪物,他們懷著惴惴不安的恐懼、神經質的反感和病態的憎惡看待他們的心臟(按照普寧遺棄的旅行包里面裝著的那本《新版韋氏大學詞典》所下的令人厭惡的定義:心臟是“一個空洞的肌肉器官”),唉,仿佛心臟是人不得不賴以為生的某種健壯、黏糊糊、不可觸摸的怪物。有時候,醫生對普寧那種忐忑亂跳的脈搏感到納悶,便徹底給他檢查一遍,心電圖標出來的荒唐無稽的山脈圖形,說明他犯了十來種互相排斥的致命病癥。他害怕摸自己的手腕子。他從來沒敢嘗試朝左面睡覺,失眠的人夜里往往兩面都試過,依然睡不著,真巴不得再有個第三面,即使在這樣憂郁的時刻,普寧也從不敢朝左面睡。
眼下,在惠特徹奇公園里,普寧又體驗到自己在一九二〇年七月四日、一九二九年五月十八日、一九三七年二月十五日(他的生日)和一九四二年八月十日曾經有過的感受,這種待在他體內的討厭的自動玩意兒發展得很有自覺性咧,過一陣子就要發作一次,不僅十分活躍,而且折磨他,叫他驚恐不安。他把可憐的禿腦瓜子頂在長凳石靠背上,憶起以往一次次類似的不安和失望的情景。這回莫非是肺炎?前兩天,一個刮風的夜晚,他參加一次豐盛的美國式酒會,主人敬過第二巡酒之后,他便感到寒氣刺骨。接著普寧突然覺得自己滑回到童年時代去了(別是要死啦?)。想起來的種種細節他覺得都很清楚,據說這種感覺是快淹死的人,尤其是以往俄國海軍里快沒頂的人,所享有的一種戲劇性特權——一種窒息現象,有一位老資格心理分析學家,名字我給忘了,把這種現象說成就像是人在受洗禮時下意識引起的休克,這種休克使那些介于首次和末次浸禮之間的往事一下子都迸發出來,讓人統統想起來了。這一切只發生在一剎那間,可沒法用幾句話來描述。
鐵莫菲·普寧出生在彼得堡一個相當富有的體面家庭里。父親巴威爾·普寧是位頗有聲望的眼科專家,榮幸地給列夫·托爾斯泰治過結膜炎。鐵莫菲的母親是個瘦弱、神經質的女人,纖細的蜂腰,頭發卷曲成串,她是那位一度很出名的革命家祖莫夫(恰與“Zoom off ”同韻)和一位來自里加[18]的德國女郎所生的女兒。普寧在半昏迷狀態中看到母親的眼睛漸漸挨過來。那是仲冬的一個星期天。他十一歲,上第一高級中學,一直在準備星期一的功課,忽然感到渾身奇冷。母親連忙給他試試體溫,目瞪口呆地瞧著孩子,馬上把丈夫的好朋友——兒科大夫別勞什金請來。他是個小個子,長著鼓出來的濃眉,蓄著短胡子和短頭發。他把禮服下擺擺舒坦了,坐在鐵莫菲的床沿上。大夫那只胖金表和鐵莫菲的脈搏便開始了一場賽跑(后者輕而易舉獲得了勝利),接著,鐵莫菲給扒光了衣服,別勞什金把他那冰涼的耳朵和砂紙般的腮幫子貼在他的身上。那只耳朵就像聽診器的平底那樣在鐵莫菲的背上和胸脯上移來移去,粘牢在這塊或那塊皮膚上,接著又嗵地移到另一塊上面去。大夫剛走,鐵莫菲的母親和一個嘴里叼著安全別針的、體格健壯的保姆就把這個可憐的小病人緊緊裹起來。這套像給犯人或瘋子穿的約束衣包括一層浸濕的麻布,一層更厚的脫脂棉和一層緊緊的絨布,此外還有一層魔鬼般的油布——呈發燒時的尿色——裹在那層貼肉而折磨人的冷濕麻布和那層絨布包住的、吱吱響得叫人難受的棉花當中。鐵莫沙[19](鐵姆)就像一個可憐的作繭自縛的蛹,躺在床上,上面還蓋著幾條毯子;然而這一切全都白搭,還是沒法抗拒那種從他冰涼的脊椎向兩邊擴散潛伸到條條肋骨里去的寒冷。他閉不上眼,因為眼皮也刺痛。幻覺中只見一些討厭的扁圓圈和斜刺過來的光線;看慣了的東西都變成滋長可厭的錯覺的溫床。床旁邊有一座閃閃發亮的四扇式木屏風,上面烙刻著一條盡是落葉的馬道,一個睡蓮池塘,一個傴著腰坐在長凳上的老頭兒和一只前爪捧著一個紅玩意兒的松鼠。鐵莫沙,原是個有條有理的孩子,時常納悶那樣東西到底是啥(硬殼果還是松果?),現在反正沒別的事可干,不妨就來解一解這個枯燥無味的謎吧,可是發燒燒得腦袋瓜子里嗡嗡直響,叫人痛苦,心神不定,一切努力歸于白費。更叫人憋悶的是他跟墻紙發生的一場爭斗。他素來看得出花紙垂直面上多次精確地重復一種由三簇不同的紫花和七片不同的櫟樹葉組成的花樣;可眼下他被一件無法不考慮的事實困惑著,他找不出花紙橫斷面上的花樣是怎樣排列的,他從床頭到衣柜,從火爐到門口這兒那兒的墻上都揀得出花樣的個別組成部分,證實其中確實存在一種序列,可是每逢他的視線從任何一組三簇花朵和七片葉子的花樣移到右邊或左邊時,他頓時就迷失在杜鵑花和櫟樹糾纏成一團的亂七八糟的景象中了。這里面明明有道理在,如果那位邪惡的設計師——使人思路混亂的家伙,熱昏了頭的朋友——如此詭異心細地把開啟這種花樣之謎的大門鑰匙藏起來,那么,這把鑰匙必定同生命本身一樣寶貴,一旦找到它就會使鐵莫菲·普寧恢復健康,回到他日常的小天地里去;這種清楚的——唉,太清楚的——想法逼得他非把這場爭斗堅持下去不可。
有些事情要求準時,就像上課、吃飯或睡覺準確無誤得叫人厭煩一樣,一種擔心不能按時赴約的感覺又給那漸漸叫人陷入昏迷狀態的艱難探索增添了著急和不安的成分。樹葉和花朵,按照其復雜的圖案排列得井然有序,仿佛要從淡藍色的背景上鼓出來似的,背景也失去紙面的平整而顯得鼓鼓囊囊,簡直叫那個看它的人隨著這種膨脹,心都快蹦出來了。他迷迷糊糊,卻還能從獨立存在的花飾當中辨認出那間兒童室里的某些部分,比如那扇上漆的屏風啦,一個閃亮的不倒翁啦,床架上的銅球啦,他覺得它們比別的東西更難以消逝,可是它們卻顯得同櫟樹葉子和盛開的花朵極不協調,不過比起玻璃窗上映現的屋內某樣東西的影像同窗外的景致那種不協調的程度又要小得多。這位幻景的目擊者和受害人,雖然蓋著被子躺在床上,可是由于他所處環境的雙重性,他也覺出自己是坐在一個綠油油、紫糊糊的公園里的一條長凳上。在融合的一剎那,他覺得自己終于找到了那把要找的鑰匙;但是,一陣清風從老遠颯颯吹來,越吹越緊,吹得那些尚未開花的杜鵑搖搖擺擺,把鐵莫菲·普寧周圍環境一度構成的任何合理的圖樣統統打亂了。他還活著,這就夠了。他還懶散地靠在長凳靠背上吶,這給他的感覺,就如同自己身上的衣服、那個皮夾子和莫斯科大火的日期——一八一二年——給他的感覺一樣真實。
一只灰松鼠舒適地蹲在他面前,正在嘗一個桃核。風停了片刻,這時又吹動了樹葉。
這種病的發作叫他有點害怕,哆嗦,但他說服自己如果那真是心臟病,他必然會感到更加忐忑不安,于是這種轉彎抹角的推理把他的恐懼一掃而光。四點二十分啦。他擤了擤鼻子,趔趔趄趄地向車站走去。
早先那位雇員回來了。“這是您的包,”他高高興興地說。“很抱歉讓您誤了去克萊蒙納的車。”
“至少”——我們這位倒霉的朋友想給“至少”這個詞匯注入多么莊嚴的諷刺意味啊——“我希望尊夫人平安無事吧?”
“沒事兒。我猜想,她得明天才能生吶。”
“哦,”普寧說,“那么,請問公用電話在哪兒?”
那個家伙沒有動窩,斜著身子用鉛筆朝遠處指了一下。普寧拎著旅行包朝那邊走去,可又給叫了回來。鉛筆這時指向街頭。
“嗨,瞧見那邊有兩個小伙子在裝卡車嗎?他們正要去克萊蒙納。跟他們說一聲是鮑勃·霍恩叫你去的,他們就會讓你搭車。”
三
有些人——我也算在內——不喜歡圓滿的結局。我們感到上當受騙。傷害才是準則。厄運不應該給堵住。雪崩滾滾而來,卻在抖抖索索的鄉鎮上方幾英尺之處突然停住,這種情況不僅反常,而且不近情理。我要是在閱讀有關這個溫和的老頭兒的事,而不是在描寫他,倒寧愿讓他到達克萊蒙納時發現約定演講的日期其實不是本星期五,而是下星期五。不管怎么說,他確實不但安全抵達,而且還趕上了晚宴——水果雞尾酒打頭,薄荷凍加一道不知什么肉做的葷菜,最后是巧克力汁和香草冰淇淋。緊接著,他又填了不少糖果,然后就換上那身黑禮服,把三份報告耍弄一遍,把它們一塊兒塞進上衣口袋,到時候需要哪份都拿得出來(從而以數理必然性挫敗任何失誤),隨后他就在講壇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這當兒裘迪絲·克萊德,一位看不出年齡的金發女郎,身穿水色人造絲衣服,扁平的大腮幫子搽了一層甜甜蜜蜜的胭脂,兩只亮晶晶的藍眼珠在一副無邊夾鼻眼鏡后面炯炯放光,走上講壇介紹演講人:
“今天晚上,”她說,“我們的演講人——順便提一下,這是我們第三次星期五晚會;上一次,想必大家都還記得,愉快地聽了摩爾教授就中國農業問題講了他要講的話。今天晚上,我們請來了,我很榮幸地說,出生于俄國而又是本國公民,普——唷,不大好念——普——尼恩教授。但愿我沒念錯。他當然無須乎介紹,我們大家都高興他大駕光臨。我們將有一個迢迢長夜,一個漫長而受益良多的夜晚,我相信大家一定希望講演結束后有時間向他提提問題。順便提一下,我聽人說他父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私人醫師,他本人曾在鐵幕內外旅行,到過許多地方。所以,我不想再占用大家寶貴的時間,只想再簡單說兩句我們下星期五計劃當中的報告。我相信大家一定會高興知道,有一件要使我們全體都大為驚訝的事,那就是我們下一次的演講人是著名詩人和散文作家林達·萊斯弗爾德小姐。大家都曉得她寫詩啦,散文啦,一些短篇小說啦。萊斯弗爾德小姐出生在紐約。她的祖先曾在革命戰爭中分別在南北兩方作戰。大學還沒畢業她就寫下了第一首詩。她的許多詩作——起碼有三首——收錄在《反應,美國女性愛情詩歌一百首》中。一九二二年,她獲得一次獎金,是由——”
可是普寧并沒在聽。前不久發作的那場病泛起的漣漪,奪走了他恍恍惚惚的注意力。這種現象不過持續了幾下心跳——最終,幾聲無害的回響——的工夫,加上這兒那兒幾陣抽搐,臨到那位高貴的女主人請他發言時,也就在嚴肅的現實面前消失了。但是就在那一瞬間,多么清晰的幻覺啊!他看到自己的一位出生在波羅的海一帶的姨母坐在前排正中間,穿著繡花邊的衣服,戴著珍珠項鏈和金色假發,她當年每次去觀看那位了不起的、演技火爆的演員考多托夫的戲時都這樣打扮,她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近乎瘋狂。她身旁坐著他的一位已故情人,羞答答地沖他微笑,歪著她那光溜溜的黑發腦袋,溫柔的褐色眼睛在兩道天鵝絨似的眉毛下面百般獻媚地凝視著普寧,還在用一張節目單扇風。除了像有禮貌地坐到前排位子上去的克萊德小姐那樣的許多新朋友之外,還有許許多多被謀殺了的、被遺忘了的、尚未報仇的、正直的、不朽的老朋友,分散在這間昏暗的大廳的四處。一九一九年因為父親是個自由派人士而在敖德薩[20]被槍斃的萬尼亞·貝尼亞什金,坐在后排興高采烈地向他這位老同學招手致意。巴威爾·普寧大夫和他那心神不定的妻子盡管容貌有點模糊不清,但總的說來還是從他們湮沒無聞的消亡當中奇妙地復現出來,在不引人注意的位置上瞧著他們的兒子,一九一二年他倆就曾懷著現在這種消耗生命的激情和驕傲注視他(一個單獨站在臺上的戴眼鏡的男孩)在小學紀念打敗拿破侖的晚會上朗誦一首普希金的詩。
短暫的幻覺消逝了。那位退休的歷史學教授、《俄羅斯的覺醒》(一九二二年)的作者、年邁的赫林小姐,傴著身子,越過中排一兩位聽眾的腦袋,聽完克萊德小姐的講話,正向她表示敬意,同一時刻,另一位眨眼的老家伙在那位女士背后舉起盡是皺紋的雙手不出聲地鼓掌,以吸引克萊德小姐的視線。
注釋:
[1]法文,襯衫上的活硬領。
[2]Louis Pasteur(1822—1895),法國化學家和生物學家。
[3]Minsk,白俄羅斯首都。
[4]這里把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兩書的名字弄混了,說明那人對俄羅斯文學的無知。
[5]Basque,歐洲比利牛斯山西部地區的古老語言。
[6]Ellis Island,紐約移民登記處所在之島。
[7]Aleksandr Nikolaevich Ostrovski(1823—1886),俄國劇作家,第一部喜劇《自己人好算賬》以諷刺的筆法描寫了商人的生活習氣、惟利是圖、胡作非為和赤裸裸的利己主義。
[8]Nikolai Semyonovich Leskov(1831—1895),俄國現實主義作家,著名作品有《左撇子》《主教生活瑣記》《兔子隱藏的地方》等小說,也寫劇本。
[9]Classical Alexandrinka,一八三二年建成,專演古典劇目。
[10]德文,恍惚不定的教授。
[11]Charleston,一種美國流行舞蹈。
[12]James Fenimore Cooper(1789—1851),美國小說家。
[13]Gladstone bag,一種內部分成大小相等兩部分的旅行包。
[14]Gestalt Psychology,歐美現代心理學主要派別之一。
[15]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收據。
[16]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
[17]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文。
[18]Riga,拉脫維亞首都。
[19]Timosha,鐵莫菲的愛稱。
[20]Odessa,烏克蘭南部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