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24重人格作者名: (美)卡梅倫·韋斯特本章字?jǐn)?shù): 4104字更新時間: 2019-07-02 12:25:02
第六章
夜里天降大雪,第二天一早起床,我就聽見屋前那條長長的、陡峭的車道上,響起一輛四輪驅(qū)動的掃雪車來回行駛的聲音。機器降落時發(fā)出的叮當(dāng)聲;刀片在人行道上刮過時發(fā)出的摩擦聲;掃雪車倒退、再前進時變速器發(fā)出的哀號聲——全都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聾。叮當(dāng)——刮刮刮——轟隆轟隆。叮當(dāng)——刮刮刮——轟隆轟隆。
我腦子里的騷動卻不像掃雪車的運作那么協(xié)調(diào)、那么規(guī)律。我只覺得,這會兒我身上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堆滿積雪,一輛輛無人駕駛的迷你鏟雪車,在我腦袋中四處流竄沖撞,試圖打開一條條通路來。
褲子。我需要褲子。我得立刻出門去買一條褲子。洗澡。刮胡子。穿衣服。省掉早餐。親吻凱爾。親吻瑞琪。出門。不是到公司上班,而是去買一條褲子。我啟動我們家那部奔馳車。有如操縱一輛雪橇,我沿著屋前的車道一路滑行下去,嗖地轉(zhuǎn)過彎,繞過那輛剛把坡底的積雪清除干凈的掃雪車。往哪個方向走呢?左邊,到公司上班?不,右邊。上哪兒去呢?買褲子。
林肯購物中心的樣式十分時髦,坐落在第128號公路旁,距離我們家只有10分鐘車程。乍看之下,它就像是一座新英格蘭村莊:仿造的黃藍(lán)兩色護墻板、鵝卵石鋪成的步行道、仿造的古典煤氣燈、精工雕刻的鍍金木板招牌。寬大的停車場上的積雪,已經(jīng)被掃雪車清除掉。我把車子開進去,找個車位停下來。我到這兒來干什么?哦,想起來了……褲子。
鉆出車子,站在陰冷的風(fēng)中,我臉上戴著的那副金絲邊眼鏡滿是霧氣,登時變成水濛濛一片。我瞇起眼睛,仰起臉,眺望著天際那一堆灰云中冒出的燦爛陽光。鏡片沾著的水汽漸漸消散了,我看見偌大的停車場上,空蕩蕩地只停放著三輛汽車。我要買一條褲子。
我沿著一條鵝卵石小道走下去,一路瀏覽櫥窗,終于看到了褲子。店里沒開燈。我使勁推了推店門。鎖上了。我繼續(xù)走下去,試找另一家鋪子。接著試第三家。全都鎖上了。這些商店都有褲子賣。為什么我偏偏買不到褲子呢?天空又開始下雪了,一片片雪花飄落到我的脖子上。我打了個哆嗦,縮起肩,把整個身子緊緊包裹在大衣里。到底怎么回事?我為什么買不到褲子呢?突然,心中靈光一現(xiàn):購物中心還沒開門營業(yè)。我伸出手來把大衣袖口往后一扯,看了看手表。早晨8點30分。我在冰冷的、覆蓋著積雪的鵝卵石頭上坐下來,忽然發(fā)現(xiàn)這會兒我腳上只穿一只襪子。然后,我開始胡思亂想……好久好久,一顆心不知飄蕩到了何方。
忽然,我覺得屁股一涼,整個人登時清醒過來。我發(fā)現(xiàn)這會兒我正坐在地上。這是什么地方啊?我睜起眼睛望望四周。哦,林肯購物中心。我獨個兒坐在雪地上。哇!我來這兒干什么?哦,想起來了,我要買一條褲子。褲子?我得馬上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站起身來,把大衣上沾著的雪花拂掉,三步并作兩步匆匆走向停車場。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15輛汽車停在那兒了。我開的是哪一部車子?銀色的還是藍(lán)色的呢?
在入口處附近,我終于找到了我那部奔馳車。它歪歪斜斜停放著,橫跨兩個車位。車門半開。我把手伸進大衣右口袋,透過手上戴著的黑色皮手套,摸到了汽車鑰匙。我鉆進車廂,啟動車子。猛一聲咆哮,引擎發(fā)動了。謝天謝地。
茫茫然,我把車子開上第128號公路,一路朝向北方行駛。我抬起頭來望了路旁那塊綠白兩色的牌子。“列克——星——頓,1英里。”不知哪里忽然傳出一個陌生的聲音,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念出每一個音節(jié)。是誰在說話呀?我瞄了瞄身旁的座位,看看有沒有人坐在那兒。“限速65英里。”那個詭異的聲音又在我耳際響起來。
聲音是從我嘴里冒出的,但聽起來怯生生的,充滿孩子氣,可一點都不像我的聲音。嘿!我從不大聲念出路牌上的字。這個聲音究竟是誰呀?我的心噗噗亂跳,我的脖子僵直起來,我的嘴巴仿佛塞滿了奴佛卡因。我低頭看了看車速表。時速22英里。那個稚嫩的聲音又慢慢地、深思熟慮地念出下一個出口的路標(biāo):“安特——埃——奧奇路。”哦,是安蒂奧克路!路上車子不多。就從這兒出去吧。我慢慢把車子開出四車道高速公路,小心翼翼,使用右手把方向盤慢慢轉(zhuǎn)向右邊。雙車道。路上空蕩蕩看不見一輛汽車。好極了。
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心里越來越驚慌。那個陌生的聲音又在我耳際響起來。這回它念的是遠(yuǎn)處一棟巨大的紅磚建筑物門前的牌子:“哈——賓——格爾精——神……”什么?天哪!哈賓格爾精神病院。說不定那兒的人能夠幫助我。我就在這兒停車吧。我把車子開進路旁的停車場,卻發(fā)現(xiàn)停錯了地方,這座停車場屬于醫(yī)院隔壁那棟建筑物,并沒跟醫(yī)院停車場連接在一起。抬頭一望,我看見幾百碼外的一座山丘,頂端矗立著一座醫(yī)院。就在那兒!他們一定能夠幫助我。
我把車子開出來,左轉(zhuǎn),但這回卻一路從醫(yī)院門前駛過去,結(jié)果闖進了另一座錯誤的停車場。媽的!我停下車子,抬頭一望,只見醫(yī)院佇立在停車場另一端,可望而不可即。這會兒,我看到的是醫(yī)院建筑物的背面,它的入口肯定是在另一邊。我把車子停好,心一酸,低下頭來,把臉龐倚靠在方向盤上。
回頭一瞧,我看到了旁邊座位上放著的移動電話。艾莉。我一時想不起她的電話號碼,只好脫掉手套,掏出皮夾,摸索了半天終于把她的名片找出來。她曾經(jīng)告訴我,遇到緊急事件時我怎樣跟她聯(lián)絡(luò)。撥她的號碼,讓電話鈴響一次,立刻掛上,然后再撥一次。我拿起座位上的移動電話,把它打開。我那兩只手抖簌簌戰(zhàn)栗不停。拜托,你一定要待在辦公室啊!我開始撥號碼,聽見電話鈴聲響起來,立刻掛上,然后再撥一次。這回我聽到了艾莉的聲音。
“我是艾莉·莫雷利博士。”
一顆顆汗珠流淌下我的臉龐,滴落在嘴唇上,嘗起來咸咸的。我的心這會兒跳得更加厲害了,聽起來,就像一只挨打的大象發(fā)出的哀號。聽到艾莉的聲音,滿肚子委屈登時從我嘴里宣泄出來,“艾莉,我是卡姆啊。我出了事。這會兒我坐在自己的車子里,聽見一個聲音跟我說話,像是我自己的聲音,又像是別人的聲音。我覺得很不對勁。剛才我還坐在雪地上呢。我想買一條褲子。我的車門打開著。我想去醫(yī)院。就是前面那家醫(yī)院!”我伸出一根手指頭,遙遙指著前方那家醫(yī)院,越說越激動。
“卡姆,不要急!”艾莉安慰我。“你稍等一下,別掛上電話。”
“好,好。”我喘著氣。“我等你。”
我趴在方向盤上,把電話夾在右肩,緊貼著自己的耳朵。好一會兒,我呆呆望著那一大片一大片鵝毛般的雪花,悄然地,飄落在暖烘烘的擋風(fēng)玻璃上,化成一攤冰水。過了10分鐘左右,電話那頭才又傳來艾莉的聲音。
“我正在跟一位病人談話。”她說。“我請他到外面候診室坐一會兒。”
“哦,艾莉,真不好意思,這個時候打擾你。”
“沒關(guān)系,卡姆,真的沒關(guān)系。你在哪里打電話?”
“車子里啊。”
“你知道現(xiàn)在你人在什么地方嗎?”
“在安蒂奧克路……哈賓格爾醫(yī)院附近。從車窗口望出去,我看得見這家醫(yī)院。”
“好!”艾莉不動聲色地說。“別管那家醫(yī)院。你現(xiàn)在能不能自己開車回家?你一定要告訴我!你——能——不——能——自己——開車回家?”
“我想……我可以自己開車回家。”我再也忍不住了,哀哀啜泣起來,“艾莉啊,我……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卡姆,別激動。相信我,你一定會好起來的。”艾莉的口氣很堅定,充滿信心。“現(xiàn)在我要你好好開車回家。過了半個鐘頭,我會打電話到你家里去。”
“我害怕啊。”我壓低嗓門說,然后抬高聲調(diào)再說一次,“我害——”
沒等我說完,艾莉就打斷我的話。“卡姆,你現(xiàn)在什么都不要想,只是專心開車回家。”接著,她柔聲說,“半個鐘頭后我再跟你談。”
“好吧,艾莉,對不起。”我抽搐著鼻子,可憐兮兮問道,“你會打電話給我嗎?”
“會的。”
“現(xiàn)在幾點鐘?”
“大概9點45分。半個鐘頭后再談。開車要小心哦,卡姆,再見。”
我趴在方向盤上,抬起頭來,呆呆瞅著那一片片飄落在擋風(fēng)玻璃上化成一攤攤冰水的雪花。
“我的身體也融化了。”我對著空蕩蕩的停車場說。
* * *
我開著車子沖上屋前那條濕答答、滑溜溜的車道,匆匆停下車子,吃力地從車廂中鉆出來,一抬頭,看見瑞琪站在我們家那輛沃爾沃汽車旁,從后座拿出兩袋日用品。看見我回來,她連忙放下手里提著的袋子,滿臉焦慮,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
“你到哪里去了?”天氣很冷,她一開口說話,嘴里就冒出一蓬蓬霧氣。“你沒跟我說一聲就開車出門。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打電話到你的辦公室,黛安娜說你沒來上班。打車上的電話也找不到你。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繞過車子走過來,把背靠在熱烘烘、濕漉漉的引擎上。漫天紛飛的雪花中,瑞琪歪著她那張臉龐,定睛仔細(xì)看了看我。她走到我身旁,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額頭,拍拍我的腮幫。
“你是不是發(fā)高燒了?到底怎么回事?說嘛。”
我握住她的腕子。
“到屋里去!”我說。“我們到屋里去再說吧。”
拿起地上擱著的兩袋日用品,我們夫妻肩并肩,朝向40英尺外的大門口走過去。路上冰雪越積越深,在我們腳底下嘎吱嘎吱響個不停。走進廚房,瑞琪燒開水準(zhǔn)備泡茶。我把她買回來的食物放好,一面告訴她今天發(fā)生的事。她把背靠在操作臺上,瞅著我,聆聽我的訴說,臉色越來越凝重。
10點15分,艾莉依約打電話過來。我在鋼琴室接聽。瑞琪待在廚房里。我把今天早晨的經(jīng)歷一五一十講給艾莉聽。一直等我說完,艾莉才開腔。我需要一個答案,而這正是艾莉能夠提供的。
跟艾莉通完話,我走回客廳中,手里兀自握著那只話筒。瑞琪站在操作臺旁,手里端著一杯檸檬茶,一小口一小口啜著。她抬起頭來瞅著我。
“艾莉說,我經(jīng)歷的是一種‘人格分裂’(dissociation)的現(xiàn)象。”我告訴瑞琪。
“唔,我記得在大學(xué)學(xué)習(xí)心理學(xué)課程時,老師跟我們講過這個問題。”
“我的心靈,有一部分脫離了,跟其他部分完全分隔開來。”
“把路牌念出來給你聽的那個聲音……”
“對!還有那只不停書寫‘安全不安全’的手。艾莉說,隨它去吧,別理睬它,也別擔(dān)心。可是……天哪,我怎能不擔(dān)心呢?我這個人到底怎么了啦?感覺上我好像著了魔似的。我面對著鏡子喋喋不休胡說八道。三更半夜,我鉆到鋼琴底下躲起來。別人的聲音從我嘴里冒出來,把路牌念給我聽……發(fā)音亂七八糟,怪腔怪調(diào)!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人格分裂,就像電話線被切斷那樣?這難道是美國電話電報公司搞的鬼?!”我拿起電話,朝向客廳中那座石砌的壁爐使勁扔過去,把它給摔得粉碎。
我伸出雙手捂住臉龐。瑞琪慌忙跑過來,伸出雙手把我攬進懷里。我心里感到又羞又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眼淚登時洶涌而出。
“我到底怎么啦?”我哀聲說。
瑞琪把我摟得更緊了。“我也不知道,寶貝。”她柔聲說,“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