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終于還是下下來了，風急雨驟，人們紛紛跑著避雨。李維周兀自在雨夜中走著，心亂如麻。他來到了黃文英住的地方，按照三長兩短的信號敲響了門，黃文英剛打開門，李維周就側身擠了進來，黃文英朝門外警覺地看了看，才關上了門。

黃文英忙不迭地扔了條毛巾給李維周，問到：“你也不打個傘？怎么了？這深夜造訪的。”

李維周說：“你知道我在汪精衛家的私人酒會見到了誰？”

黃文英說：“瞧你這一副見了鬼的模樣！你到底見到誰了？”

“葉熙木！她跟著章偉夫婦來的，跟他們非常親密。”李維周悶悶地說。

黃文英吃驚地說：“在汪精衛的酒會出現的都不會是無辜的！”緊接著他又搖搖頭：“葉小姐不至于和汪偽同流合污的，她還幫過我，一次就在淞滬剛開戰時我去閘北潛伏被日本人盯上了，她好心提醒我，還讓我假裝是來幫她姑媽搬家的躲過日本人的注意；還有一次，是她告訴我于世海除夕夜回上海吃年飯我們才有機會制裁于世海的。而且，上海淪陷時，我和幾個兄弟被日本人追殺到黃浦江邊，是她表哥表姐開著小火輪去救了我們，然后她爸爸又領著我們去他的朋友老熊那里躲避養傷。這么看來，他們一家都是愛國人士，斷乎容不得葉小姐和漢奸混在一起的。”

李維周眉頭緊鎖，飛速思考：今晚出現在酒會的葉熙木，究竟是敵是友？如果她就是漢奸，自己以后該如何對她？知道該如何對她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如果她是別有目的而來，那她的真實身份又是什么？共產黨特工？國民黨特工？中統或是軍統？亦或是國際特工？無論哪種身份都無法讓他和心目中陽光、純潔的葉熙木聯系起來。和葉熙木分別的這些年，葉熙木都去了哪呢？做了些什么呢？李維周在心里劃了無數個問號。對了，葉熙木是作家，她和汪偽特務來往會不會是為了獲取素材？想到這里，他的心情不由又輕松起來。

最后，他在心里祈禱到：“但愿她是清白的！但愿她是清白的！”

接著，一想到自己今晚在酒會的表現，他又羞愧難當，他不由用手遮住眼睛著說到:“今晚，我竟然在她的目光睽睽下大談特談賣國投降！”

黃文英說：“你現在這樣子，就像個小媳婦，扭扭捏捏，前怕狼，后怕虎。又害怕葉小姐是漢奸，又害怕葉小姐當你是漢奸！早之前我都說什么了？你這任務太窩囊了！”

是啊，斜刺里殺出個葉熙木讓李維周左右為難，自己總是會投鼠忌器，不能干干脆脆地和敵人斗，真是關心則亂，情深不壽。

看見好兄弟這么苦惱，黃文英不由拍了拍李維周的肩膀，說到：“做我們這行的，就不能動情啊！”

“誰動情了？這個世界上，只有女人為我煩惱，沒有我為女人煩惱的！”

黃文英看見李維周口是心非的模樣暗暗好笑，于是說：“我剛還想說幫你調查一下葉小姐，既然這事沒什么好煩惱的，我看也就不用查了。”

李維周趕緊求饒:”兄弟兄弟，凡事講求證據，對葉熙木查還是要查的，不僅要查，還有徹徹底底地查，查她這些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和哪些人來往？另外，你要嚴密監視她。只是有一點，只能你秘密去查，結果也只能你知我知，不能再有第三個人知道！明白了嗎?”

黃文英假裝恭敬地說：“領命，李督查員。

李維周這才滿意地站起身，一邊說：“事成之后定有重賞！”一邊往外走。

黃文英期待地問：“賞什么？一條黃魚？”

李維周頭也不回地說了句：“一條黃花魚”，就擰門出去了，只聽到一本書砸在門上的聲音，那是黃文英隨手撿了本書扔過來。李維周搖搖頭笑笑。

無數條雨線交織在天地結了一張網，街上已經空無一人，人們像一陣風似地來了，又像一陣風似地走了，葉熙木站在公寓的站腳小陽臺上，看著街景，兩側大幅印花窗簾在她身后隨風飛舞。她好像看到自己坐在李維周的車后座上一陣風似地從眼前飄過，兩人清脆的笑聲就在耳邊回響，多年前那歡樂溫暖的時光永遠留在記憶里了！正因為如此，才顯得今夜的重逢是如此沉重！多年后，李維周成了依附汪精衛的漢奸，而自己也偽裝成和76號同流合污的漢奸。今非昔比，情何以堪？

李維周也目睹了軍警圍捕曉隴書店、蘭姐跳樓犧牲，在自己最恐懼無助的時候，是他拉著自己逃走，掌心至今還留著他的溫度。他將王子凌身份告知給自己，也算是對自己的一個善意的提醒吧。她的直覺告訴她李維周是不會傷害自己的，但是特工是不能憑直覺的，而是要靠證據，任何麻痹大意都會給自己和組織帶來危險。

一個李維周也就罷了，竟然又來個王子凌——當年蘭姐犧牲的始作俑者，他像一把冰刀，寒光閃過，剜肉刮骨，痛徹心扉。這個人，是自己最大的敵人。

才入虎穴，便被虎狼環伺，這種情況，需要馬上向老劉報告，葉熙木轉身進了房間，關上了陽臺門，朝彼岸書店趕去。

第二天，傍晚時光，大家如約來到了朢江大飯店9樓花園西餐廳。涼風習習，花香馥郁，9樓花園西餐廳無聲無息中流露出貴族的氣息。遠眺黃浦江面，只見夕陽染紅江面，一輪圓日漸漸沉入江里，輪船、艦艇行駛在江面，如此美麗的畫面讓大家陷入短暫的沉靜。

餐廳里隨處可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和穿著和服的日本人，光可鑒人的銀色餐具盛著精美絕倫的菜肴擺放在潔白的桌布上，章偉不由感嘆到：“朢江大飯店真不愧是遠東第一樓，猛一愣神，我還以為自己是在國外呢！”

王子凌點頭說到：“這里是美食愛好者的天堂，更是間諜的天堂，全世界的間諜都聚到了這里，觥籌交錯間一份份影響世界的情報就交換出去。”

大家不由來了興趣，紛紛問到：“這里真有間諜？我們怎么看不出來呢？”

王子凌一邊把玩著手里的紅酒杯，一邊說到：“間諜二字又不會刻在人的臉上，正如同陰謀都披著光鮮亮麗的外袍。”

陳丹玲笑著說：“王主任蠻會寫詩的。”

王子凌搖搖手笑著說：“寫詩的事還是留給葉小姐，那可不是我擅長的，還是讓我帶你們認識下這里的間諜吧。你們看你們斜對面那個披著長袍、頭頂中央戴著黑色小帽的老頭子，他是個猶太人，更是個情報販子，他可以把情報賣給任何人，只要報酬可觀。”大家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這個老頭子正在自斟自飲，慢條斯理地享用著自己盤里的食物，大家臉上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態。

接著，王子凌又指著前面較遠處一對相對而坐邊吃邊聊的紳士說到：“別看那位高大的金發碧眼的紳士對面的那位紳士長著一副中國人面孔，其實他們都是為美國服務的間諜，只有你給出好價錢，他們就會提供給你軍火、石油、藥物乃至任何你需要的，不論你是中國人，日本人，還是蘇聯人，他們甚至可以和魔鬼做交易！”

大家都被他話里毫不掩飾的嘲諷逗笑了，并充滿期待地等著他的下一個介紹。

王子凌也很配合地接著說到:“角落里那對穿著日本和服的夫婦是日本外務省間諜，長期住在朢江大飯店，監視著日本軍隊在上海的一舉一動。日本軍人和政客的相處之道就像在進行拔河比賽，今天你贏，明天他贏。”

章偉鼓掌贊道：“精彩！一語中的！”

王子凌搖搖手，說到：“不談這些犯忌諱的了，今天興致來了，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故事的名字就叫雨夜幽靈。”王子凌掃了大家一眼，看大家都饒有興致地聽著，就接著開始講到：“雷雨交加的夜晚，普通人都喜歡窩在舒適的家里，幽靈們卻開始出來游蕩......”

葉熙木馬上知道他所指的幽靈就是安德烈，和......自己，剛才的間諜論只是個鋪墊，他真正的目的是要查出安德烈和自己。沒想到他不僅是蘭姐的追捕者，還是安德烈的追捕者，真是冤家路窄。不可否認，他有著獵犬一樣靈敏的嗅覺。葉熙木心里這樣想著，臉上卻保持微笑，認真聽著。

王子凌娓娓講來：“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被十月革命政權趕到上海的白俄貴族，靠著殘存的財產，在上海開了一家俄羅斯氣息濃厚的咖啡館，生意不錯，漸漸地，他在上海的生活如魚得水。

就在大雨肆虐上海灘的時辰，他鬼使神差地來到朢江大飯店9樓花園西餐廳，自斟自飲，也許是為了懷念回不去的家鄉，也許是為了埋葬對家鄉的思念，誰知道呢，人有時候很復雜。這時餐廳里的客人寥寥無幾，一個人走了進來，你們猜，他是誰？”

陳丹玲搶先猜到：“他就是幽靈！”

王子凌點點頭，說：“對，他就是幽靈——一位共產國際的特工。他每天都將大量來自中國戰場上的情報發向蘇聯，是一個高度危害中華民國國家安全的危險人物。之所以稱他為幽靈，是因為他的代號叫“幽靈”。白俄老板認出了他，馬上報告了我，并死死盯住了他。

“幽靈”察覺到了，于是立即離開，但卻被我們的白俄老板緊緊咬住不放，就像獵犬發現了目標就緊追不舍。

白俄老板追到了朢江大飯店的后街，突然，“幽靈”消失，白俄愣在路口，在茫茫大雨中著急地搜尋著自己的跟蹤目標。說時遲那時快，一輛急馳的小車猛地撞向站在路口的白俄，他倒在血泊里抽蓄，一會兒就斷氣了。“幽靈”在駕駛座上望著死去的白俄，露出微笑，然后開著小車溜走了。怎么樣，各位覺得這個故事如何，可以給你們當個下飯小菜嗎？”

葉熙木說到：“這是個很有吸引力的故事，我都想把它當作素材放到我的小說里了。不過我怎么從沒聽說過朢江大飯店還發生過這樣的事？”

王子凌答到：“榮幸之極。可能是因為那個雨夜，街上幾乎沒什么人，餐廳的客人也寥寥無幾，再加上沒幾天友邦日本軍就進駐了上海，大家的注意力全放在在了日本軍進駐上了，所以就少有人提起這件事。”

章偉問到：“幽靈”是如何做到從后面撞向白俄老板的，他不是在白俄的前面走著嗎？”

李維周猜到：“莫非“幽靈”還有個幫手？開車撞死白俄的是這個幫手？”

葉熙木說:“說不定這個幫手還是個妙齡女郎呢？”

陳丹玲接著說:“這個妙齡女郎是位上海灘的名媛，她撞死了白俄，就若無其事地回到了自己的花園別墅中，卸下精致的妝容，換上柔軟的睡袍，蜷縮在沙發上聽著唱片、喝著咖啡。”

王子凌大笑到:“女士們現在就開始編寫小說了嗎？有意思，偌大的上海灘，什么陰謀不可藏匿呢？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時，一切都了無痕跡了。”

李維周說：“喝著我們的酒，斷著別人的案，過癮過癮！”嘴上這么說著，心里卻莫名有一種不安。他曾聽黃文英提起過“幽靈”，但今天卻離他這么近。

王子凌說：“那我講故事的目的就達到了，來，干杯！干杯！”

大家紛紛舉杯相碰，飲下杯中酡紅的液體。等放下酒杯，章偉說到：“其實，你應該好好查查朢江大飯店。”又忙對葉熙木說:“抱歉，我這只是對事不對人，希望不要傷害到你對朢江大飯店的感情。”

葉熙木滿不在乎地搖搖頭：“我可不想讓朢江大飯店變成個大賊窩，查清楚的好。”

王子凌擺擺手，說到：“沒用的，結果應該還是和之前一樣，眾口一辭，未曾留意，你說呢，葉小姐？”

“要不去我家和我爸爸聊聊？說不定會幫到你。”葉熙木熱心地說到，心里卻篤定嫉惡如仇的爸爸一定會把這個76號頭子掃地出門，只是又要惹爸爸生一肚子氣了。

“太好了！雪中送炭啊，葉小姐！”王子凌一下眼都亮了，其實他費盡口舌給大家講故事就是為了這個。

“走吧，走吧，那趕緊去，去晚了老人家怕休息了。”章偉說到，于是大家紛紛起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