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間失格(1)
- 人間失格(精裝典藏版)
- (日)太宰治
- 8361字
- 2019-07-10 16:16:13
序
那個男人的照片,我曾看過三張。
第一張,可以說是他的孩童時期,大致可以推斷為十歲前后所拍攝的照片。這個孩子穿著粗條紋褲裙,站在庭院的池子邊上,被一大群女孩子包圍——可以想象,這些人應(yīng)該是這孩子的姐姐、妹妹以及堂姐妹和表姐妹。他的腦袋向左大約傾斜了三十度,笑得很難看。難看嗎?可是,即使是那些遲鈍之人——就是那些對美丑毫不關(guān)心的人,擺著一副毫無表情的臉,敷衍了事地夸贊他:“真是位可愛的小少爺呀。”聽起來卻也不像是在曲意逢迎。
總而言之,這孩子的笑臉上,也并不是沒有人們所謂的那種可愛。可是,但凡稍稍接受過一些美學(xué)教育的人,只需看他一眼便會立即露出一副不悅的神情,小聲嘀咕:
“什么呀,真是個討厭的小孩兒。”
之后可能便會用一種類似撣掉毛毛蟲的動作,把這張照片扔在一邊。
確實,不知道為什么,這孩子的笑臉越看越叫人發(fā)毛。因為這本來就不是一張笑臉,這孩子根本就沒有在笑。證據(jù)便是這孩子的兩個小拳頭,他攥緊了拳頭站著呢,人可不會一邊攥著拳頭一邊笑。是猴子,是猴子的笑臉,只是那些丑陋的皺紋都擠在臉上了。這張臉上的表情真是奇妙,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污穢感,令人作嘔,讓人忍不住想說:“真是個皺巴巴的小孩兒。”臉上掛著這種奇異表情的小孩兒,我是頭一次見。
在第二張照片里,他的臉發(fā)生了令人驚奇的巨大變化。照片上的他一臉學(xué)生氣。雖說不能明確斷定是高中還是大學(xué)時期,然而樣貌卻是十足的英俊帥氣。可是,與上次一樣,這張照片里的他也有些奇怪,看著不像一個依然還活著的人。他穿著學(xué)生制服,胸前的口袋里可以看見白色的手絹,雙腿交叉坐在藤椅上。臉上依然在笑著,不再是第一張照片里那種皺巴巴的猴子一樣的笑了。這次是一種巧妙的微笑,然而卻總讓人覺得哪里不對,與人類的笑有些不一樣,一點也沒有那種說是血的重量感也好或者說是生命的滯澀感也好的東西,然而又不像是鳥或者羽毛所帶來的那種輕盈感。他僅僅像一張白紙那樣笑著。總之,這笑容給人一種徹徹底底的、生拉硬造出來的感覺。說做作感覺略顯不妥,說輕薄好像又缺了點什么,說是娘娘腔便不足了,說是愛打扮就更談不上了。然而,細一端詳就會發(fā)現(xiàn),這位英俊的學(xué)生身上,仿佛籠罩著一股鬼怪般的恐怖氣息。這般不可思議的美貌青年,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第三張照片才是最蹊蹺的。已經(jīng)完全無法根據(jù)照片上的他來推知年齡,頭上似是有了一些白發(fā)。他在某個骯臟房間——從照片里可以明顯地看到,房間的墻壁上有三處已經(jīng)剝落——的角落里,把兩手伸向小小的火盆。這次他沒有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這樣坐著,兩手伸向火盆,好像自然而然地死掉了一樣。真是一張彌漫著不祥的氣息、讓人忌諱的照片。蹊蹺之處不止于此。在這張照片中,他的臉被拍得比較大,我得以細細端詳這張臉的構(gòu)造。額頭很平凡,額頭上的皺紋也很平凡,眉毛很平凡,眼睛也很平凡,鼻子嘴巴還有下巴均是如此。啊,這張臉豈止是毫無表情,簡直是難以讓人留下印象,完全沒有特征。舉個例子吧,就像我剛看完這張照片,一閉上眼就能把這張臉給忘了。房間的墻壁、小小的火盆也許能夠讓人想起些什么,可是房間主人的這張臉留給人的印象卻像霧一樣消散了,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那是一張不可能成為畫面的臉,甚至無法成為一幅漫畫。睜開眼,啊,是這張臉啊,想起來了。看著這張臉,即使連這樣一種回憶起某件事情的快感也沒有。再極端一點說,即使是再次睜開眼睛看到了這張照片,都無法想起什么來了。就這樣,讓人變得愈發(fā)不快和焦躁,最后便不想再看了。
即便是所謂的“死相”,也要比這張臉要多一些印象和表情吧。如若把人類的身體安上馬頭,恐怕會有類似的感覺。總之,這照片看上去就莫名其妙地讓人心里發(fā)毛。這張不可思議的男人臉,我果真還是頭一次看到。
第一手記
我過著滿是恥辱的生活。
對我來說,所謂人的生活,是找不到的。我生于東北鄉(xiāng)下,因此第一次看到火車時已經(jīng)是長大以后的事情了。我當時在火車站的天橋上爬上去又跑下來,全然不知這天橋乃是為人們跨越鐵路線而造的。只是覺得,這火車站的內(nèi)部,就像外國的游樂場一樣,是為了時髦,為了讓人們玩得痛快,才修建成這樣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是這么想的。在火車站的天橋上爬上爬下,對我來講,毋寧說是一種雅致而脫俗的游戲。而且我也認為,這是鐵路所有服務(wù)中最為幽默而可愛的一種了。當我后來發(fā)現(xiàn),造這個天橋的目的,只是為了實用,只是為了讓旅客們跨越鐵道線時,才驟然醒悟,大感掃興。
另外,小的時候,我曾在圖畫書上看到過地鐵這種東西。當時也并未想到,這地鐵也是因為實用性的目的才修建起來的。當時的我只是覺得乘坐地下的車輛游玩,比乘坐地上的車輛要妙趣橫生得多。
我自小身體虛弱,時常臥病不起。臥床的時候,我便打心底里認為,這些床單、枕套、被套都是些無聊的裝飾品。直到自己二十歲左右,才幡然醒悟這些東西都是實用品。人類的樸素和節(jié)儉,讓我黯然失望。
此外,我也從來不知饑餓為何物。倒不是炫耀自己生在衣食無憂的富庶之家,我并沒有那種討厭的意思,只是自己對饑餓這種感覺,是完全沒有概念的。這么說好像很奇怪,可是,即便是肚子餓了我也是察覺不到的。念小學(xué)和中學(xué)時,我一從學(xué)校回來,周圍的人便手忙腳亂、吵吵嚷嚷地對我說:“啊,肚子餓了吧。我當時也是這樣,從學(xué)校回來時,肚子餓得真是受不了啊,要不要吃點甜納豆呢?蛋糕和面包也有呢。”此時,我就開始發(fā)揮自己與生俱來的喜好討好人的本性,一面嘟囔著餓了餓了,一邊把十粒甜納豆胡亂塞進嘴里。然而對于饑餓這種概念,我自己是完全搞不明白的。
就我自己來說,我當然也吃過很多東西。可是因為饑餓而去進食的體驗,卻從來都沒有過。吃珍饈的時候,吃豪宴的時候,還有上外邊吃東西的時候,無一例外,我都要勉強自己把所有東西都吃掉。因此,對于當時還是小孩子的我來說,最痛苦的時刻,其實是在家吃飯的時候。
在我鄉(xiāng)下的家中,十人的大家庭,面對面地擺著兩列小食桌。我是家中幼子,自然坐在末席。用餐的房間微微有些昏暗,吃午飯的時候,十人的大家庭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吃飯。這樣的情景,每每讓我不寒而栗。再加上我家又是一個頗具鄉(xiāng)下古板氣息的舊式家族,所以飯桌上的菜肴大多都是那些東西,沒有什么珍奇奢華的菜肴可供奢望。因此,吃飯最終成了令我害怕的一件事情。我坐在那昏暗房間的末席,冷得渾身發(fā)抖,一點點地把飯往嘴里塞。不禁心里思忖,人類究竟為什么一天要吃三頓飯呢?大家都擺出一副嚴肅的面孔吃飯,就好像這是某種儀式。整個家庭一日三次,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聚集在一座昏暗的房間里,按正確的順序就座,即使沒有食欲也要默默地嚼著飯菜。一邊吃著飯還要一邊低著頭,好像是在向家里蟄居的神靈祈禱一樣。
“不吃飯就會死。”這樣的話,在我聽來,不過是一種令人厭惡的威脅罷了。可是這種迷信——即使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這依然是一種迷信,卻總是給我?guī)聿话才c恐懼。“人,不吃飯就會死。正是因為這樣,人們才不得不工作,不得不吃飯。”對我來說,沒有哪句話比這句更加晦澀難解,更加帶有威脅性了。
總之,直到現(xiàn)在,我對人類之營生這一問題,仍是一點也摸不著頭腦。情況就是這樣。我的幸福觀念與世上所有人的幸福觀念完全不是一回事,這讓我感到不安。這種不安,讓我在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甚至有時候還會呻吟乃至發(fā)狂。我究竟是否幸福呢?從小的時候開始,我就常常被人說成是幸福的人,而我卻時常有一種身處地獄的感覺。反倒覺得那些說我幸運的人,一個個都過得幸福安樂,我是怎么也比不上他們的。
我甚至認為自己背負著十大災(zāi)禍。倘若讓別人來承受,這十大災(zāi)禍中的任意一個都能取走他們的性命。
總而言之,我就是不明白。別人的痛苦及其痛苦的性質(zhì)和程度,我都完全無法體會。日常性的痛苦,只要吃飯就能解決的痛苦,也許正是最強烈的痛苦,如阿鼻地獄一般,其凄慘程度比我所說的十大災(zāi)禍有過之無不及。可是我卻對此一無所知。盡管如此,人們依舊沒有自殺,也沒有發(fā)狂,還談?wù)撝危瑳]有一絲一毫的絕望,依然不屈不撓地繼續(xù)與生活抗爭。看看他們這副樣子,不是一點兒也不痛苦嗎?已然成為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還依舊想當然地堅信著這一切,難道他們從來沒有對自己產(chǎn)生過懷疑嗎?這樣一來,倒是開心快樂了。但是,所謂人,并非全是如此吧,并不會這樣就滿足了吧。我搞不明白……夜里呼呼大睡,早上神清氣爽。可他們在夜里都夢見了什么呢?走在路上的時候又在想些什么呢?金錢?難道僅此而已嗎?我聽說過“人為吃飯而活著”這樣的說法,卻從沒聽說過“人為錢而活著”這樣的說法。啊,不對,可是,就具體情況而言……啊,我還是不明白……越想越搞不清楚。只是感到深深的不安和恐懼,就好像只有自己一個人同其他人完全不一樣。我無法同別人交談,要說什么,要怎么說,都搞不明白。
于是,我想出來的辦法是表演滑稽把戲,逗人們開心。
這是我對人類最后的求愛了。我雖對人類滿懷恐懼,然而卻總也無法對人類死心斷念。因此,這一套滑稽搞笑的把戲,是我與人類僅存的一線聯(lián)系。表面上我總是強裝笑顏,而心里卻恍若一直被懸置于千鈞一發(fā)的危險境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扮演著滑稽角色,汗流浹背地為人們服務(wù)。
從小的時候開始,我就對家里人毫無了解。他們在想些什么,他們又是如何艱難地活在這世上,這些我是完全不懂的。我只是無法忍受那種令人恐懼的隔閡,才不得不耍我那套搞笑滑稽的把戲。然而這種插科打諢的手段,倒是日益熟練起來了。總之,我在不知不覺之間,成了一個賣乖討好、嘴里沒有一句真話的孩子。
只要看看當時的全家福照片就知道了,其他人都是一張一本正經(jīng)的臉,一定只有我一個人歪著臉,臉上掛著奇怪的笑容。這也是我幼稚而又令人悲哀的滑稽手段之一。
此外,家里人無論對我說什么,我都不會頂嘴。即便是一些玩笑話,也如同晴天霹靂一般讓我大為震撼乃至發(fā)瘋,哪里還敢頂什么嘴。然而對我來說,這些玩笑話正是所謂震古爍今的人之“真理”。我時常琢磨,現(xiàn)如今的我之所以無法同人們繼續(xù)生活在一起,是不是都因為自己沒有能力來實踐這些“真理”的緣故。因此,我既不與人爭執(zhí),也不為自己辯解。人們對我惡語相向,我卻感覺是自己深深地誤解了別人。于是,我總是默默承受別人對我的攻擊,而心里卻害怕得要發(fā)瘋了。
無論是誰,在遭到人們的非難或是為他人所遷怒之時,恐怕心里都不可能好受吧。而我卻在那些人憤怒的臉上,發(fā)現(xiàn)了比獅子、鱷魚乃至惡龍更加恐怖的動物本性。平時,人們都掩藏自己的這種本性,可是一旦出現(xiàn)機會,就好像牛溫馴地在草原上睡覺時,突然之間尾巴一甩就殺死了肚子上的牛虻一樣。人們那令人恐懼的本性,正是在不經(jīng)意間憑借憤怒而顯現(xiàn)出來的。我每次窺見人類這種本性,都要被嚇到頭皮發(fā)麻,渾身戰(zhàn)栗。這種本性,恐怕也是人之生存的資格之一吧。這么一想,我便對自己感到絕望。
對于人,我害怕得發(fā)抖。與此同時,對于同樣作為人的自己的言行,我也沒有絲毫自信。因之,我只好把自己的懊惱秘藏于胸中的小盒子里。這種抑郁,這種神經(jīng)質(zhì),我只管將其掩藏起來,同時扮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終于一點一點地把自己弄成了一個慣于耍滑稽把戲的怪胎。
怎樣都好,只要讓他們發(fā)笑就好了。這樣一來,即使我處于人們所謂的“生活”之外,他們也不會發(fā)覺了吧。總之,一定不能礙他們的眼。我是無,是風,是空,這樣的想法越來越強烈。我依靠插科打諢來逗家人發(fā)笑,而且在那些比家人更加不可理解同時也更加令人恐懼的男仆女仆面前,我也拼命提供那套搞笑服務(wù)。
夏天里,我在浴衣里穿了一件紅色的毛衣在走廊上走著,逗得家里人大笑起來。就連平日里不茍言笑的長兄見了我,也忍俊不禁:
“哈,小葉,你這……不合適吧。”
他的語氣里滿是憐愛。大夏天穿著毛衣在走廊里走來走去,開什么玩笑,再怎么樣我也不是那種不辨冷暖的怪胎啊。其實,我只是把姐姐的線褲套在了兩個手腕上,露在浴衣外面,讓別人看起來好像是穿了毛衣一樣。
我的父親常在東京辦事,因此,他在上野的櫻木町置了一棟別墅,每月的大半時間都在東京的這棟別墅里度過。他回到家里時,總會給家里人乃至親戚們,帶回很多東京的名產(chǎn)和禮物。對于這件事情,父親似乎頗有興趣。
有一次,父親在上京前夜把孩子們都叫到了客廳里,笑呵呵地一個個問我們下次回來時帶什么禮物,還把孩子們的回答一一記在筆記本上。如此親切地對待孩子,于父親來說,是很少見的事情。
“葉藏呢?”
被父親這么一問,我頓時語塞了。
一旦被人問到想要什么東西時,我就變得什么都不想要了。怎樣都無所謂,反正沒有什么東西能夠讓我快樂。這種想法在我的腦際一閃而過。與此同時,我也認為,別人給我的東西,即便多么不合我的心意,也不能就此拒絕。對于討厭的東西不會說討厭,而對喜歡的東西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仿佛偷盜一般,只能體味到極端的痛苦。就這樣,在某種無法言說的恐懼中掙扎著。總之,我連在喜歡與厭惡之間二選一的力量都沒有。我在多年以后過上了“滿是恥辱的一生”,這種性格正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我扭扭捏捏地沒有說話。父親見我這樣,臉色開始起了變化。
“還是想要書吧?淺草的商店街里,有正月獅子舞的獅子賣,獅子的大小,小孩拿著玩兒合適得很,你不想要嗎?”
當別人問到我“你不想要嗎”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不行了,滑稽搞笑的回答一個也說不上來了。這場為滑稽演員所準備的考核,我算是落第了。
“帶書,好不好?”長兄一臉認真地說。
“是嗎?”父親一臉掃興,也沒寫什么,就啪地合上了筆記本。
真是太失敗了,我把父親惹生氣了。父親的報復(fù)一定會非常恐怖,必須趁現(xiàn)在想辦法挽回。當晚,我縮在被窩里,一邊打著冷戰(zhàn)一邊想著該怎么辦。然后我偷偷摸摸地爬了起來,來到客廳,打開桌子的抽屜,拿出父親之前放在里面的筆記本啪啦啪啦地翻看著。翻到記著禮物的那一頁,我舔了舔鉛筆尖,寫下了“獅子舞”后,才回去睡覺。我一點也不想要獅子舞的獅子,反倒是更想要書。但是,我察覺到了父親想給我買獅子的想法,為了迎合他,為了重新討回他的歡心,我才敢于在深夜?jié)撊肟蛷d,以身犯險。
而我的這一非常手段,果真取得了意料之中的巨大成功。不久之后,父親從東京回來,我在兒童房間里聽到父親對母親大聲說道:
“我在商店街的玩具店里,打開筆記本一看,這兒,就在這兒,寫著獅子舞,這并不是我的字啊。果然啊,我就覺得嘛,這是葉藏的惡作劇嘛。這小家伙,我問他的時候他扭扭捏捏地不作聲,其實暗地里對那獅子,是想要得不得了啊。真是個有意思的小子,趁我不在的時候又好好地在這里寫了下來。既然這么想要這獅子,早說不就好了嘛。弄得我在玩具店里都笑出來了,快把葉藏叫過來吧。”
對待下人,我也如此。我把男仆和女仆都叫到我家的洋式房間里,讓一個男仆胡亂敲打著鋼琴的琴鍵——雖說我家在鄉(xiāng)下,但是家里的東西一應(yīng)俱全,我自己則和著這曲子亂跳一氣“印第安舞”。大家見了我這樣子,都大笑起來。二哥則打開鎂光燈,把我的這套“印第安舞”都拍攝了下來。等到照片洗出來一看,在我的腰布——只是一個印花的裹布——的接縫之處,可以看到一個小雞雞。這又讓大家哄堂大笑起來。而對我來說,這恐怕又可以說得上是一個意料之外的成功了。
每個月,我都會訂購十多本少年雜志新刊,此外還從東京弄來各種書籍,一聲不響地默默閱讀。什么麥恰拉可恰博士啊,納迦穆迦博士啊[1],我都是非常熟悉的。此外,怪談、講談、落語還有江戶笑話之類的東西,我也無所不通。因此,自然少不了一本正經(jīng)地跟家人貧嘴搞笑,逗得他們大笑不止。
然而,說起學(xué)校來,我就要嗚呼哀哉了。
我在學(xué)校還是受到尊敬的。可是受到尊敬這種事情,卻是讓我極為膽戰(zhàn)心驚的。近乎完美地欺騙身邊的所有人,之后再被一個全知全能的家伙識破并戳穿自己的謊言,受到生不如死的羞辱。這便是我對于“受到尊敬”這種狀態(tài)所下的定義。靠著欺騙別人的手段,即使一時“受到尊敬”也總會有某個人在暗地里知道真相。不久之后,人們必定會從這個知道真相的人那里得知自己受到了欺騙。到了那時,人們的憤怒以及隨之而來的報復(fù)究竟會是怎樣,光是想一想就讓人毛骨悚然。
我在學(xué)校里受到大家的尊敬,與其說是因為我出生于富貴人家,倒不如說是因為我像俗話說的那樣,是個“能干”的人。我自幼體弱多病,經(jīng)常一兩個月地請假,甚至臥病休學(xué)長達一年之久,然而即便如此,我依舊拖著大病初愈的身體,在學(xué)期末坐著人力車來到學(xué)校參加考試,最后竟是比班級里的所有人都要“能干”。身體好的時候,我也不怎么好好學(xué)習,就算去了學(xué)校也是在上課時畫漫畫,下課時再把漫畫講給班里的同學(xué)聽,逗大家發(fā)笑。在作文課上,我也凈寫一些滑稽的東西,盡管被老師警告也還是照寫不誤。因為我其實知道,老師在看我寫的這些滑稽東西時也是偷偷樂得不行的。有一天,我照例用一種悲傷的筆調(diào)寫了一件倒霉的經(jīng)歷,說的是我與母親上京途中在火車車廂通道的痰盂里撒尿的事。其實在當時,我并非不知道那是個痰盂,只是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天真無邪才故意這么做的。我自信這樣寫一定能把老師逗樂,于是便偷偷地跟著正走向教員室的老師身后。老師一從教室里出來,就立即把我的作文從別班學(xué)生的作文中挑了出來,在走廊里邊走邊讀,還呵呵地輕聲笑起來。走進教員室之后,他好像讀完了我的作文,只見他滿臉通紅,終于忍不住大聲地笑了出來,一邊笑,還一邊勸其他的老師也趕緊過來讀一讀。看到這里,我心里真是大大的滿足。
真是個活寶啊。
我就這樣成功地讓別人把我當成了一個淘氣又滑稽的家伙,進而成功地從受人尊敬的狀態(tài)中逃了出來。我的成績單上,所有學(xué)科都是十分,而只有操行這一項,時而是七分時而是六分,這也惹得家里人哈哈大笑。
然而我自己的本性,大概與這種性格是南轅北轍的吧。在那時,男仆和女傭們就已經(jīng)教我犯下了這般可悲的錯誤。我至今依然認為,對年幼者做這樣的事是人類所犯下的罪行中最丑惡、最下等、最殘酷的。可是我卻默默忍耐,甚至是懷著一種仿佛又看到了一件人類特質(zhì)的心情,有氣無力地笑著。如果我有那種說真話的習慣,或許我就會毫不畏懼地向父母控訴他們的罪行吧。然而我卻連自己的父母都不能完全理解。訴之于人這樣的事情,我是一點也不指望了。訴諸父親也好,訴諸母親也好,即使是訴諸警察和政府也好,到頭來,還不是要被那些通曉世故之人滔滔不絕的說辭給淹沒嗎?
世間有偏頗,這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R虼耍V之于人便是徒勞之事。因此,我對事情從來都緘默不語,隱忍不發(fā),除了繼續(xù)耍滑稽搞笑之外,也無別路可走。
也許會有人這樣嘲笑我:“什么,你說你對人類毫無信任?哎,你這家伙什么時候成了基督徒了?”然而,我認為,對于人類的不信任并非就一定會立即導(dǎo)向宗教。人們——就連現(xiàn)今如此嘲笑我的這個人也包括在內(nèi)——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在相互的不信任之中,將耶和華也好,什么別的念想也好,統(tǒng)統(tǒng)拋諸身外,這樣不也沒什么關(guān)系嗎?我自小便見過這樣的事。那時,父親所屬的政黨中有一位名人來我們這里演講,家里的男仆便帶著我去劇場聽演講。劇場里早已座無虛席,看見了那些平日里與父親頗有交情的人,我也拍起手來興奮不已。等到演講結(jié)束,三五成群地踏上回家的路后,人們就開始信口說起關(guān)于演講的壞話來了。那位與父親頗有交情之人的聲音也夾雜其中。說什么,父親所致的開幕詞不夠得體啊,這位名人的演說也是不清不楚、難以理解啊。這些所謂的父親的“同志們”就用這種近似于憤怒的語調(diào)說著這種話。而就是這些人,當晚還順道來到我家,走進客廳里,擺出一副仿佛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表情,對父親說什么今晚的演講真是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之類的話。甚至那些男仆也是如此,當母親向他們問起今晚的演講會時,他們便擺出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說今晚真是有趣極了。而就在之前回家的路上,他們還在感嘆著說:“這世界上再沒有比演講會更無聊的東西了。”
這件事也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人們這樣彼此欺瞞卻從來沒有誰會因此受到傷害,仿佛互相都毫無察覺一般。事實上,這種清晰而又明朗的不信任充斥于人們的生活之中。我雖憑借搞笑這一能事一天到晚欺上瞞下,但是對這種事情本身,我并無多大興趣。我對于思想品德教科書式的正義、道德啊之類的東西,也并不懷有多少期待。人們一邊欺騙別人,一邊卻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他們就這樣愉快而開朗地生活著,或者說這些人是自信能夠愉快而開朗地生活的。我對這些人感到困惑不已。人類最終也沒有教會我這其中的奧妙。倘使我明白了這奧妙,便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懼怕人類,拼了老命去提供這種搞笑服務(wù)了吧?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與人們的生活相對立,夜夜嘗盡地獄般的痛苦了吧?總而言之,我覺得,我之所以沒有向任何人訴說男仆和女傭?qū)ξ曳赶碌哪切┛珊拮镄校⒎且驗槲覍τ谌祟惖牟恍湃危皇蔷売诨浇痰挠绊懀皇且驗槿藗儗ξ疫@個名叫葉藏的人,把信用的外殼嚴嚴實實地關(guān)起來了。因為即便是自己的父母,于我來說,也時常是難以理解的。
就這樣,我身上便彌漫了一種無法向任何人訴說的孤獨氣息。很多女人憑借本能便可嗅出這種氣息。這恐怕便是多年之后,我被這些女人乘虛而入的誘因之一吧。
也就是說,在這些女人看來,我是一個能保守戀愛秘密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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