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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青龍情迷定慧寺

我坐在母親房中。

夏日的陽光從鏤花窗格中照射進來,無數微塵在陽光中成團成簇,相擁旋舞。一切都籠罩在極端的靜謐之中,連母親微弱的呼吸聲都似有若無。

母親時而清醒時而昏睡,也有時斷斷續續地咳嗽。每至母親的咳嗽聲撕裂無邊的靜寂時,我的心也被撕成碎片。

母親躺在床上,頹然無力,氣息奄奄。曾經的冰肌玉骨、螓首蛾眉仿佛變得無限渺茫,生命的氣息漸漸被沉寂吞噬。

不知何時,我手里攥了一張娘的藥方。我下意識地將那張藥方越攥越緊,手心的冷汗竟把方紙浸透了。

我低下頭,看著那張我幾乎能夠背誦下來的藥方,方子上面徐大夫的字跡觸目驚心:

太子參三錢云苓三錢白術三錢山藥六錢桔梗二錢四分

百合六錢大棗二枚黃芪四錢蓮子七粒去心當歸二錢四分

白及四錢功勞葉二錢四分

娘這藥方和爹當初用的藥方相差無幾,可是爹最終還是撒手人寰。難道這疾風暴雨般的病癥讓爹英年早逝不算,還要接著葬送楚宮傾國?

“姑娘,我在這里伺候娘子吧。姑娘去歇一會兒,也寬寬心?!狈Q心的柔和低緩的聲音在我耳畔小心翼翼地響起,我卻還是一驚。

我應了稱心,起身時才覺得腿都酸了。

稱心便坐在椅子上,一邊繡鞋樣,一邊照看母親。

我心里想著母親的病情,信步向門外走去,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前樓的窗前。

前樓寬大的樓窗上掛著湘妃竹吊穗垂簾,陽光自竹簾的縫隙里透進樓屋,將斑駁的光影打在香樟地面上。

我將竹簾略略撩開一條縫隙,呼吸了一口沒有湯藥味道的空氣。

還未及覷見樓下的街衢,我卻聽見一陣報君知的聲音“叮?!表懫穑蛇h而近,聲聲入耳。

我先是一愣,之后急轉身欲向樓下奔去,卻與正向我走來的桐花撞了一個滿懷。

桐花退了兩步,一面下意識地用手拍著胸口,一面驚道:“姑娘這是忙什么?”

我向桐花急切吩咐:“你趕快下樓攔住那算命先生,請他到坐啟內坐下!我要求卦?!?

桐花二話不說,轉身向樓下奔去。

我在桐花身后無聲長嘆:人無奈時問黃天!

我走進樓下的坐啟時,算命先生已經在坐啟內的烏漆棋桌旁的太師椅上坐下了。全哥兒陪立在一旁。

坐啟內擺著一架精巧的山水曲屏,桐花已在屏風后放了一張梨木嵌螺鈿方凳。

隔著屏風,算命先生向我唱了一諾,我也還了一禮。

這時,桐花、如意和全哥兒媳婦皆擠到屏風后面聽我問卦。

我坐定了,便向先生說道:“求先生一卦?!?

先生占成一卦,向我問道:“姑娘所問何事?”

我直言答道:“為母問病?!?

先生看了看卦象,向我朗聲說道:“青龍入世,端鳳棲枝。水火既濟,順天應人。若是兒問母,吉瑞滿庭戶。甫得乘龍婿,即刻百病除。小娘子不必煩惱,吉人自有天向?!?

我黯然一頓。

須臾無語之后,我回頭對桐花輕聲說道:“取五百錢給先生作課錢?!?

隨后,我在桐花、如意和全哥兒媳婦錯愕不解的目光里,默然上樓。

我進了自己的閨房,剛在梳妝鏡架前坐穩,桐花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進來。

我望了桐花一眼,寂然說道:“你急風暴雨地跑個什么……”

桐花的清脆的聲音依然如急雨落銀盤一般響起:“付那課錢三百錢就不少了,姑娘給了五百錢,怎么也不多問算命先生幾句就讓他走了?那先生的錢也太好賺了些!”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向桐花緩緩道來:“那算命先生分明是揀著咱們愛聽的話說,我還有什么好問的!什么青龍端鳳?什么水火既濟?什么乘龍婿?怎么百病除?如今我父新喪、母重病,有誰做主找個乘龍婿來?就算有了乘龍婿,又和母親痊愈有什么關系?難不成我嫁個大夫?分明是一番討好咱們的剖斷,我問又何益!不如多給些錢打發那先生趕快走罷了?!?

桐花一下子沉默了,手里絞著素色水紋綾汗巾子不知說什么好。

我又嘆了一口氣,對桐花說:“告訴金伯,明日我要到定慧寺拜佛許愿,你請金伯替咱們準備車轎?!?

桐花有些疑惑地問我:“姑娘往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明天真地要去定慧寺么?”

我暗然答道:“我娘這病,醫也無用,藥也無效,除了求菩薩保佑,又有什么法子呢?更何況,娘只有我這么一個女兒,我不去替娘上香拜佛,又找誰去?我如今只有這孝心一片,還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明日是六月初一,我查了黃歷,是個吉日。定慧寺是咱們金城最大、許愿最靈驗的寺院,我明朝一定要去定慧寺拜一拜菩薩,求菩薩保佑娘親平安……”

一陣不由自主的悲咽涌上喉頭,我竟說不下去了。

桐花不再言語,卻不自覺地深嘆了一口氣,然后轉身下樓找金伯去了。

第二天草草用罷早饌,我又到母親房中看了看氣若游絲的母親,心中難免一陣絞痛。

我囑咐稱心、如意一定要細心照看主母,又吩咐桐花自去換衣收拾,不必管我。

之后,我勿勿走進了自己的寢室更衣。

我尚在熱孝之中,但是身著麻衣縞素去寺院中拈香禮拜終是不妥。那樣的話,一是對神佛失禮,二是我一個姑娘家出門本來就不方便,若再縗絰戴孝,只怕更加惹眼。

還是換一身素凈些的常服去禪院妥當些。

于是我坐在鏡子前,草草綰了一個芭蕉髻。

與芭蕉髻相配的那許多玉簪翠羽斷是不用的,我在熱孝中不提,單說當下,我哪里有心思插戴首飾!

我只用幾支如意小銀簪子,將發髻匆匆固定住了事。

隨后我打開花梨鑲貼龜背竹圓角柜,選了一襲素衫紈裙,又揀了一領玉白色縷銀兩重心字云羅褙子,穿系齊整;再拿了條玉白色縷銀比翼鳥輕紗帕子,攥在手里。

最后,我又看了一眼四蝶委角鏡中眉鎖遠山,目斂秋水的自己,只覺心頭一滯,不免一陣凄惻,卻不敢再多想,急勿勿地下樓而去。

下了樓,見桐花和金伯也已收拾停當,只等我啟程。

我出了大門,見一輛翠幄纁纓油壁車已經停在門前。

我本欲登車,卻驀然覺得有些異樣。我略一展眼環顧,見街上凡能覷見我的行人,竟皆駐足側目向我!

我心中一陣慌亂,再不顧盼,急忙拉住桐花,迅速邁上待發的脂車。

定慧寺其實并不遠,就坐落在金城東南門外。

我們的馬車自四宜街出發,穿過東市,經過期云坊,走過梧桐寨,穿過易安巷,經過南橫營,過了集賢橋,再出了東南城門便到了。

下了油壁車,我們舉目一望:定慧古剎的水磨青磚山門已在眼前。

定慧寺始建于前朝,雍容宏偉。雖然因為朝代更迭,幾經戰火摧折,有些偏殿和寮房至今尚未修復完全,卻因主體廟宇仍然巍峨莊肅,且據說許愿甚是靈驗,遂禪院仍然日日香火旺盛,檀越施主不斷。

進得山門,我未敢沿著主路朝拜。

只因古剎中沿著天王殿、大雄寶殿和法寶閣一線的主路上,香火鼎盛,人聲不斷,善男信女絡繹不絕,我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縱有桐花、金伯相隨,也不便在人流中來往禮拜。

于是,我們沿著主殿東側的青石甬路,進入大雄寶殿東面的觀音樓。

相對于主殿,觀音樓里安靜些,且來這里上香瞻拜的多是女眷,遂我來觀音樓燒香許愿再合適不過。

進得觀音堂,我上了香,便脆在神龕前的包綾蒲團上,對著安坐在善財、龍女中間觀音大士深深拜了幾拜。

之后,我向觀音大士惻然默訴道:“菩薩慈悲,民女云泊鳳,投地叩首于菩薩尊前。泊鳳自幼承父母愛育,虛度一十七載,雖無過人之材,然欲盡孝于父母膝前。不期數月來家中連遭變故,慈父于數十日前因病亡故。如今家母又染重疾,泊鳳雖請醫求藥,日夜侍奉,無一時之懈,然家母之疾仍勢愈危篤,氣息奄奄,日漸衰竭。泊鳳空懷拳拳赤子之心,卻無力回天。萬般無奈,泊鳳特參拜于觀音大士尊前,求菩薩垂憐,保佑家母安然度劫,病去疾除,康復痊愈。泊鳳知菩薩大慈大悲,悲天憫人,家母若得菩薩保佑,得以安痊,泊鳳定再捐金珠至觀音堂,以資尊前燈油香燭,永志不忘菩薩大恩大德!”

言訖,我覺得眼前一片迷蒙,似有兩行熱淚,已沾濕了面頰。

我慌忙以紗帕拭淚,淚跡未干,卻忽覺一陣異樣,仿佛有件異物出現在我眼角的余光里。

我不禁側目,覷向觀音堂一側的青磚墻壁。就在側目的一霎那,我被駭住了:就在觀音堂側墻墻根下的青磚地上,竟伏著一條兩、三尺長的小青蛇!那小青蛇通身墨綠,片片鱗甲卻閃爍著細碎的金芒。它伏在地上,高昂起頭,定定地望向我,仿佛癡了一般!

我驚惶得跪在蒲團上驟然轉身,一只手一把扯住跪在我側后方的桐花,一只手指向小青蛇,失聲喊道:“蛇!”

桐花立即側過眸子,向我手指的方向定睛看去,之后,她慢慢地回眸向我,一臉駭然和疑惑:“姑娘,你說什么?哪里有蛇啊?”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桐花,幾乎被她的話震住了:她的意思是墻根下沒有蛇!

我想當時自己的眼睛里一定滿是驚懼,我仍然一手指向那條小青蛇,一手緊握著桐花有手腕,哆哆嗦嗦地對她說:“你……你沒看見?就在那里啊!你看,那條蛇正看著我呢!”

桐花滿面驚惶失措:“姑娘,你,你說什么?沒有蛇呀!姑娘是不是這幾天太累了……眼花了?墻根下真是沒有蛇呀!”

我的手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桐花……桐花……你怎么了?你怎能沒看見?那里,那里分明有條蛇啊,你看!你看!它看著我呢!”

桐花一臉震驚,她一面下意識地用一只手推拒我的手,一面努力欲掙脫自己被抓住的那只手臂,同時向我倉皇無奈地說道:“姑娘,你把我掐疼了……姑娘,你這幾天太累了,才這么眼花目炫的……姑娘,別再看了,真的沒有蛇!咱們趕緊回家吧,娘子,娘子還在家等著姑娘呢!”

我頹然松開攥住桐花的手,只覺得自己一陣一陣喘不上氣來,再定睛向那小蛇望去,但見它還是那么昂著首,怔怔地凝視著我,竟似有幾分不舍。

我驟然打了一冷顫,雙腿竟無力站起。

是時,我們聽見站在觀音堂外的金伯,貼著殿門向我們低喊:“姑娘,桐花,時侯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想必站殿外的金伯也把剛才的事情瞧見、聽見了幾分。

我渾身無力,可心里卻很清楚不能再和桐花爭執下去了。

在那條小青蛇的注視下,我費力地轉過身,又向菩薩拜了拜。

隨后,我努力自蒲團上站起來,向觀音樓處走去。

在走出觀音堂的那一瞬,我又不由自主地向殿里的墻根下回望了一眼,便微微哆嗦了一下:那條小青蛇還在那里,它的目光緊緊追隨著我的方向,一瞬不瞬地凝望著我。

我急忙回過頭來,收回目光,向外走去。

殿外的陽光格外明亮。乍一浴在耀目的陽光中,我的眼睛幾乎有些不適應。

我微微瞇起眸子,心神不定地移步前行。

“姑娘,”跟在我身后的金伯小心翼翼地喚了我一聲,竟也讓我一驚。

金伯繼續恭謙謹慎地向我說道:“剛才我瞧著姑娘受驚了,才請姑娘出來。姑娘這些日子何止是太勞累,更兼著傷心焦慮。這般心力交瘁,姑娘怎么受得住?只是這佛門凈地,斷不會有蛇。更何況觀士音菩薩大慈大悲,法力深厚,就是有一萬條蛇,也不敢進觀音堂……”

我靜默著,一邊接著提裙移步,一邊繼續聽著金伯低聲慢語:“姑娘回去還把心放寬些,更要多歇息,不然姑娘要是再有些波折,我們可如何是好?就說方才吧,姑娘若是眼花了,蒿擾了菩薩和別家施主可怎生得好?”

金伯雖然是陪著一萬分的小心,向我說了這一篇話,我卻也明白,金伯和桐花一樣,都沒看見那條小青蛇。他們都認為我眼花了,而且,他們很不安。

上了馬車,我驀然想起適才因被那小青蛇唬了一跳,把桐花抓疼了,心里立刻覺得過意不去,便柔聲問桐花:“腕子還疼么?”

桐花聽我這么問她,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向我尷尬答道:“姑娘能有多大力氣?我又哪里有那么嬌貴了?我沒事?!?

我仍然向她關切說道:“家里有麝香紅花油,到了家就趕快搽上些吧!”

桐花猶豫了一下,也像金伯那樣小心地答道:“姑娘不必擔心我們,還需自己多保重,再勿多思多慮……若是姑娘憂郁成疾,那我們可真就沒活路了。”

我沒有接口,卻不由得長嘆了一口氣。

我把頭靠在車廂的綢壁上,閉上眼睛,想安靜一會兒,更希望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這幾個月來經歷的事情不過是一場夢。

油壁車外雜沓的人聲、車聲和雞犬之聲,隨著馬車的輕微顛簸,聲聲入耳。

脂車在篤篤的馬蹄聲中向我家的方向前進,離定慧寺越來越遠,可那條小青蛇的身影卻徘徊不去,久久停駐在我的眼前。

不,不是我眼花了。

那條小青蛇,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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