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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死別慈父貽寶珠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

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

……”

我“啪”地一聲將《本朝珠玉集》合上,再也看不下去一個字了。

本朝百年,詩文詞賦名家眾多,錦繡詞章無數。在這些珠璣文字里,我最喜歡的便是當朝宰相的兩首《明妃曲》,每每讀來,皆覺回味無窮。無論王公介甫因何而作《明妃曲》,作為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我卻很贊成這兩首詩的字面意思。尤其“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兩句,每每讓我怦然心動:即使嫁與異族夫婿,若能兩相知心,也是世間幸事!

只是這一段日子,父親病勢愈演愈重,我也再無心思讀書品字。

我側耳傾聽,本城名醫徐大夫仍在父親房中問疾診病。我一個姑娘家,不方便直接去聽診詢方,縱是心中焦慮,也只能在自己房中等待。剛才自窗中覷見管家金伯把徐大夫迎入樓,又聽見隱隱聽見母親與徐大夫寒暄了幾句,眾人便進了父母的屋中。

我極想知道徐大夫的診斷結果,可又出不得門,滿心急切,竟不知不覺地自雕花鋪錦月牙凳上站起身來,身旁書案上的一張云母宣也隨著我起身時帶起的風飄了飄。我急步走到外間的門口,伸手欲撩開盤花簾,又驀然意識到自己該在閨房中坐等才對。無奈,我只得又退回來,傾聽動靜。

父親是商人。本朝百年平安,百姓安居樂業,南北商賈繁旺。我家所居的金城雖然不大,卻隔江與蘇州相望,地理位置甚是優越。金城中商人眾多,父親也像許多其他金城商人一樣,往來于北方與南方之間做客經商。父親于每年二月離家起程至京畿、京東、京西等路,采辦絲綢、刺繡、筆硯、蜜餞等貨物運至廣南兩路脫手,再自廣南采買珍珠、玳瑁、蘇木、沉香等物,運回北方發賣,之后于每年冬月返回家中。

父親云承業雖不是金城首屈一指的富商,但是我家也因累世從商,遂家境殷實。我們云宅所在的四宜街就是城中富商宅邸云集的街衢,我家就在臨街的一棟軒敞的樓房里。我家的樓屋分前后兩進,前樓作廳堂,后樓是寢室。父母和他們的丫鬟稱心、如意住在樓下,我和我的丫鬟桐花住在樓上。管家金伯一家住在前樓的屋中。金伯比父親還長幾歲,自幼隨祖父走動經商,祖父離世后,父親看金伯老成厚道,便讓他作了管家。金伯之子全哥兒雖年輕,卻安分守誠,父母讓他專管家中的日用買辦。金伯之妻王氏與全哥兒媳婦負責廚下。至于常跟著父親經商的那倆個伙計,父親早已為他們娶妻置房,不在云宅中居住了。

在我曾度過的這十七年人生光陰里,每年的冬月都是合家上下最歡喜的日子,因為每年那時父親自南方返鄉,全家團聚,喜氣洋洋。年年彼時,父親都會給娘和我自汴梁帶回許多仿宮樣的錦緞和貴重首飾,也給家人帶回許多禮品。父親總玩笑說我和娘是金城著名的美人兒,自該穿用最好的衣裙首飾。

近兩年來上門為我提親的媒人絡繹不絕,父母卻猶豫不決,總覺得無一名少年才俊能與我匹配。這樣,我的婚姻大事始終未能定奪。那日桐花竟對我玩笑說:“沒想到金城第一美人竟嫁不出去!”我知道這丫頭揶揄我,便對她說道:“不然先把你嫁了,也省得你替我著急?!?

除了我的終生大事未定,我家萬事合意??墒窃掠嘘幥鐖A缺,人有旦夕禍福,今年我家就出了事故。

父親于今年仲春起程經商,竟不到一個月就被兩個伙計自途中送了回來。原來父親出門不久便染恙,人在客途,不得休養,病勢也愈來愈重。兩個伙計見父親短時間內無法康復,萬般無奈,只得把父親送回家中。

父親初染病時,自以為只是染了普通的寒癥,將養些時日便可安痊??墒鞘畮滋爝^去了,父親的病勢更加沉重。這時途中的大夫告知父親,他得的是癆病。

如今父親返家已經一月有余,珍貴藥材也不知用了多少,可是父親的狀況還是每日愈下。娘每日在父親跟前照顧,我也寢食難安,但是父親仍然康復之望渺茫。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響起,我又臨窗覷見娘向徐大夫致謝道別,緊接著望見金伯將徐大夫送出宅去。

我即刻起身,快步下樓走進父母的房中。

我進外間時,母親正安排稱心、如意去爨室,給王氏和全哥兒媳婦搭把手,幫著煎藥、準備午飯。待兩個丫鬟離去了,我輕聲問母親道:“爹怎么樣了?”母親蹙了蹙眉毛,滿目憂慮,向我無聲地搖了搖頭。

我隨著母親走進里間,母親輕輕坐在床沿上,側身向著父親。我也在床帳對面的梨木披青霓錦燈掛椅上坐下,無言望向父親。

父親半欹在藕灰色暗花軟枕上,身上的牙白細苧衣衫顯得比以前寬大了許多。他原本棱角分明的面龐更加清瘦,眼窩略略凹陷,目光有些混濁。

母親思索了片刻正欲向父親開口,卻被父親虛弱斷續的聲音打斷了話頭:“不必說了,我知道自己病到了哪步田地……你們也不必煎湯熬藥地耽誤時間、糟蹋錢緡……我知道是不中用了……”

父親說話斷斷續續,氣力不支,心里卻極明白。話還沒說完,父親又氣喘咳嗽起來。

母親的長睫上珠淚一閃,淚珠卻又被生生地逼了回去。她一面伸出手去,輕輕地拍父親的背,一面忍住哽咽,柔聲對父親說道:“你寬心調理吧,別想那么多?!?

我急忙起身將漱盂遞過去,母親接了,我依然退回至座椅上。

咳嗽了一陣子,父親又攢了攢氣力,對著母親說:“事到如今,縱是我再舍不得你們娘兒倆個……只怕也顧不得了……萬幸家中資本,盡彀盤費。只是……”父親轉過目光,向我望了望,不禁長嘆了一口氣:“只是向平之愿未了,我卻要撒手去了……”

母親忍不住抽泣,嚶然哭出聲來。

父親又側向母親,繼續氣弱聲竭地說道:“原想為鳳兒尋個門第、才貌相當,名登黃甲的有為子弟為婿,眼下看是不合時宜了……我若真是不在了,你還是為鳳兒選個人品端正、伶俐可靠的孩子,招贅作上門女婿……如此女兒女婿既可繼承云氏衣缽、守業持家、不荒廢咱們家的衣食道路,也方便女兒女婿日后照顧你……”

父親的話未說完,母親已經泣不成聲。娘擎著暗花帕子掩面拭淚,卻擋不住滾滾熱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潸潸落下,凄凄戚戚。

我欲起身勸慰娘親,卻自己也忍不住哽咽起來。我越想吞回自己的嗚咽,胸中到喉間的氣流就越發向上洶涌,肩膀也跟著抽動起來。

父親靈臺一派清明。他攢了氣力,轉過目光,向我開口換了一個話題:“鳳兒……你去把悶戶櫥的中間抽屜里的錦匣拿出來。”

我硬壓了壓自己的抽泣,用羅帕拭了拭淚,起身走到櫥柜跟前,拉開中間的抽屜,看見抽屜里果然放著一只攢金絲海獸葡萄紋緞盒。

我把錦盒捧在手里的時候,母親也費力地止住了悲聲。

這時又聽父親向我說道:“錦匣里的珠子就給你吧?!?

我雖然滿心凄切,但也還是遵照爹的吩咐打開了那個錦緞小匣。

錦蓋一開,一只血紅色的珊瑚珠子映入我的眼簾:這是一只枇杷大的珊瑚珠,珠子雖然通體血紅,卻閃爍著溫潤的光澤。在紅色的珠光中能隱隱約約地看見曲折回旋的黑色紋路蔓延迤邐。

我不禁輕聲稱奇。父親是珠璣商人,送給我們或是帶回家的珠子有許多。我雖然平日里幾乎足不出戶,見過的各式各樣的天生地長或是人力雕琢的南北珠璣卻也不在少數??墒牵@般的珊瑚珠,我倒是頭一遭見。

普通的珊瑚珠不過花生米大小,一串珠子也值不了幾個錢。如今錦盒里的這顆珊瑚珠,不但有枇杷般大,且顏色奪目,紋理柔婉,光澤瑩潤,瑞氣騰繞,想來一定價錢不菲。

父親見我兀自驚異,便又緩了一口氣,一句一歇地向我說道:“合浦那邊一家牙行欠我三百貫錢的客賬……去年我過去收帳時,偏巧那牙行的東家家里吃了人命官司,所有家財都拿去上下打點,家中金罄銀盡……他手中現銀短缺,無奈,只得拿這顆珠子抵帳……他說這是頭幾個月,沿海的漁人打漁時在網中夾帶得的,后來漁人把這顆珠子賣給了他……我觀這顆珊瑚珠碩大瑩潤,顏色奪人,瑞光寶氣,也值三五百貫,便收下抵帳……誰想今年去南面,買賣沒做成倒也罷了,連衣服首飾也沒給你和你娘帶一件回來……這顆珠子就送給鳳兒……日后把玩吧……”

父親有氣無力的話音剛落,我和娘便失聲嗚咽起來。

爹病到如今這步田地,還想著出去一趟沒給娘和我帶東西回來,讓我怎能不百感交集?

父親病至如此,卻贈我一顆寶珠,這分明是留個念想給我。一想到這里,我霎時覺得心如刀絞,肝腸寸斷,兩行淚水如雨傾落。

抽泣間,我和母親都發覺這般哀泣,會讓父親更加悲傷。不約而同地,我們母女倆個都強吞下淚水,勸父親安心養病,不要多慮。

正在這時,稱心打著簾子,如意端著一只剔犀如意云紋烏漆托盤走進房來。

這些日子,父親已經吃不了尋常飯菜了,每餐只進少許粥羹。

如意手中的托盤中放著四只龍泉窯青釉菊瓣碗并湯匙,四只玲瓏瓷碗中的粥羹也是按照徐大夫囑咐熬制的。我看了看那四種粥羹,分別是:雪梨粥、五味粥、鵪子羹、四軟羹。

往日父親在家時的起居飲食,母親從來親自料理。如今父親病重,母親更是親自照顧父親的一切。

于是,母親打發兩個丫鬟到樓下吃飯,她自己照顧父親進餐。

我也退到外間坐下,一邊等著母親一會兒一同用餐,一邊聽著母親是不是需要幫忙。

可是,父親還是沒能熬過天數。

六天以后,父親離世了。

母親悲慟欲絕,可還是得強撐著張羅喪事。

父母無子,我無兄弟。母親萬般無奈,寫信給我的一位居于溧水縣的遠房堂兄,央他過來在殯殮中主持外事,行親兒服喪之禮。

我那從兄甫一到達,母親便立即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十兩黃金、一十六件杯盞燭臺等銀器相贈。得見那兩大錠金子和十幾件細絲銀器,大驚大喜大悲之色在從兄臉上風云變幻。

從兄二話不說,當即披麻帶孝縗絰主喪,悲慟哭號勝過親生父親亡故,張羅周到強于打理自家喪事。

幸虧母親請來從兄幫助料理父親的喪事。

因為,未出父親的頭七,母親也病倒了。

母親剛病倒時,我以為是因為這一段日子母親心力交瘁、悲慟哀楚,釀成病癥??墒菦]過兩天,我們竟發現母親的病情和當初父親的癥狀類似。之后,我讓金伯請來徐大夫為母親診治。經過一番診斷,徐大夫告訴了我一個五雷轟頂的結果:母親也染了癆?。?

若說父親的過世讓我覺得千分悲哀萬分不舍,母親的染病便讓我在悲傷哀痛之外感到焦急惶恐、無所適從。

我怎么能剛失去父親又面臨母親病重?父親英年早逝已令人無限惋惜,母親才三十六、七歲的年紀,且不必說她是那么玉樹瓊枝般的一位女子,縱是尋常婦人,也不該在盛年憔悴枯萎。更何況娘現在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若是娘親有個三長兩短,我形單影只地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么意思?我怎么舍得我的娘親?若有意外,我又如何去單獨擔當未來的生活呢?

一邊為父親服喪,一邊侍奉病中的母親。

一邊悲痛凄切,一邊惶恐不安。

我在哀痛與焦慮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轉眼父親的末七已滿。到了斷七之日,親友同行對父親的吊唁祭奠及水陸道場功德超度皆畢。

次日,我那為父親主喪的從兄也離開金城回返溧水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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