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莫欺少年窮
- 情何深淺
- 笑三千07
- 4534字
- 2019-08-22 15:25:48
馭獸斗技轟轟烈烈地結束了,一片混戰中十來位馭獸學子受了重傷,最終只有八位獸師帶著獸隊到族坪比試。
馭獸斗技并不能代表蚩尤族的馭獸水平,因為成熟的獸師戰力兇猛,是不參加族內斗技的。下場比試的多數是學子和剛剛通過獸師核驗不足三年的年輕獸師,說年輕獸師并不代表他們的年紀年輕,而是馭獸經驗上的年輕。
這是一門極需要天賦的秘術,是蚩尤族最后的王牌。
馭獸斗技最后決勝的獸師是兩位滿兩年的獸師,年輕學子中沒有出色的苗子,幾位族長老的臉色非常難看。
細麻自昨夜起就心神不寧,無心關注馭獸斗技,族坪上聲聲低吼她也渾不在意,手上整理著給辛順的香草汁液,卻弄得亂七八糟。
辛順實在看不下去了。
“細麻阿姊,我請煌姆媽給我準備了香草汁,你是不是很累?別弄了?!?
“???我不累?!?
“可你把青色的香草汁混到紅色花汁里了,等下怎么給我畫圖騰描紅呢?”
細麻手忙腳亂地想補救,反而打翻了石臼。
“唉,對不起啊辛順,我馬上再磨香草濾草汁,很快的。昨天被姆媽教訓得有點傻,真不好意思,不會耽誤你的?!?
細麻嘆口氣,手上動作加快了。
辛順哭喪著臉:“細麻阿姊,我已經很緊張了,你比我還緊張,怎么幫我呢?!?
守寨的兩個武士看著細麻和辛順,覺得特別有趣。
“你們倒像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弟倆,看起來特別投緣。你也不用緊張,今年族祭農人獻祭的少,你一定會被祭司長老嘉獎為功臣的,放心?!?
“就是,我活了這么大還沒見過一棵禾苗上有這么多的谷穗,每顆都又大又白。”
辛順喪著臉笑,謝謝,謝謝。
眾人都笑了。
細麻大方地拍拍辛順的肩膀:“一會獻祭,我就跟在你后面,幫你拿竹蘿,我陪著你好不好?”
辛順嘴唇發干,張了張嘴,吐出個字:“好”。
蚩尤族在十萬大山之中最緊張的就是糧食問題,族人在最初的幾十代里都以馭獸為業,農耕偏事基礎薄弱,而今耕地少、荒地多,糊口之事最為難辦,否則也不會有女寨這種奇特的村落出現。
如今的族長是獸師出身,族長老中只有兩位是農人出身,農人獻祭自然場面比較冷清些。
細麻扎著散辮扮作辛順的妹妹,與他并肩而立。
辛順緊張得說不出話,細麻捏捏他的手掌,想給他一些安慰的力量,結果摸到的是一片冰涼,她握住他整個手,溫熱柔軟包裹著緊張不安。
辛順是第二個獻祭的農人,他看著排在他前面的農師擺弄著木犁。木犁用了兩片石片增加重量,可以讓它在泥土里陷得更深,鏈接部分用的不是木制的榫卯,而是珍貴的銅釘,操作更順滑。他有點心疼,這么貴的金就用在犁上,這樣的犁得多難做,得拿多少糧食換啊,被偷了呢?
果然長老們問到造價幾何?多少銅水可造一犁?
這位農師是洪源村推選獻祭的,洪源村有礦自然能傾族相授,其他寨子可就無福消受了。但大祭司看在他奇思妙想的份上,依然給了他孔雀尾羽和山雉鳥羽扎成的羽扇,以示嘉獎。
細麻拉拉辛順的手,附耳低語:“你看,他這么奇怪難用的東西都能選上,你更可以了。對不對?你比他強多了呢!”
辛順輕輕地點了一下頭,深呼吸,心里默默回憶著要說的話。蒙蚩尤神力,獻豐白谷種。戶子洼苓辛順,年十一有余,受戶洼仌白長老教誨,取山陽清水稻與蒙花地野稻,夾雜而植,混花而育,歷時六月,得穗……
“令——獻祭——戶子洼農人……”
祭司宣唱獻祭,辛順渾身打了個哆嗦,提起身前籮筐,獨自走到祭臺前,向大祭司和長老們行禮。
細麻看著他的背影,感覺到了幾分不安,坦白說如果是自己面對沉著臉的陌生祭司和長老們,也要有幾分腿軟,何況辛順比自己還小些,他也只是個孩子。在戶子洼畏首畏尾地長到十一歲,本有機會離開卻又被長老留下,能選上功臣便罷了,選不上功臣可怎么好?
想到這節,她有點心疼。他一直在照顧自己,照顧身邊人的感受,一個人頂著長老們的壓力。
辛順從竹蘿里取出曬干的稻穗和脫粒的谷子遞給祭娘,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
“蒙蚩尤神力,獻豐白谷種。戶子洼仌白,年十一有余,啊,不是,戶子洼苓辛順,辛順……年,年十一有余,受戶洼……戶洼仌白長老教誨……”
坪場上一片笑聲,細麻看到辛順微微抖動的腿。
“歷時六月……得稻穗六百……六百又七十二,穗皆得籽二十有余,顆粒飽滿,飽滿……我種的第一代稻穗和稻粒已經呈上,請長老查驗,請祭司品鑒。”
終于憋完了這段話,辛順額上鼻尖都沁出汗,后背好像已經濕了,自己忍不住打起了寒噤,停不下來,當然不是因為冷。
他低著頭,沒看到祭司臉上神秘莫測的微笑,也沒看到族長老們審視的目光。族長捻著稻穗,搓搓谷殼,又嘗了嘗,搖搖頭,農師出身的米通長老也嘗了嘗谷殼和稻粒,點點頭。
族長看著米通長老的反應,問辛順:“是誰教你混種這兩種稻子的呀?”
這聲音透著年長者的派頭和懷疑的不屑,辛順感受到了,心里反而定了些。
“是我自己挑的,戶子洼沒有別的農師,只好自己摸索?!?
“那你挺聰明的嘛。”族長又問米通長老,“一穗結二十多籽是很不錯的,米通長老,你看呢?是不是能嘉獎?”
米通長老點點頭:“很不錯,儺灘的農師都未必能種出這么好的稻穗,這小娃娃選的兩種野稻很特別,不知道別處有沒有?蒙花地是哪里?山陽又是哪里?”
辛順回答:“蒙花地在綦江水邊,山陽在戶子洼寨外圍?!?
“那野稻年年都有?”
“這不清楚,但去年今年都是有的?!?
“這第一代稻種能復種嗎?以后再長也都能一穗多籽?日常用除蟲蠱藥嗎?”
“這……第二代我試著種了,不知道能不能長得一樣,混種的野稻我今年還在種。除蟲蠱是用的,野稻好在比較抗蟲,用了除蟲蠱效果更好些?!?
米通長老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這娃娃還不滿十三歲,莫不是仙身下凡耶?戶洼仌白長老,這娃娃出生有異相?養在女寨到這么大,果然是有不同?。俊?
辛順不打寒顫了,有點怒意,沒想到族長老們居然不信,居然這么看他。
戶子洼的仌白長老向前幾步回話:“問米通長老好,這少年出生平平,但命運也算崎嶇,屢次男童大選都錯過了,因此也就在戶子洼長到這么大。這孩子著實是智慧能干,千百族人也沒有他這么特別,自己就能混種稻谷,還種的這么好。也算我戶子洼得蚩尤大神的恩寵日久,總也有開智慧的。”
族長看著大祭司,大祭司沒有什么反應,兀自把玩著稻穗。
族長咳嗽了一聲,表示要做結語了。
“戶子洼地少人繁,能得如此稻種也是蚩尤大神福澤所在。這小娃娃不錯,下次族祭再來看看你混種的稻穗還能不能更好些。嗯?”
祭司又宣唱獻祭人,辛順只得了句空口的夸贊,他低頭行禮,帶走空竹蘿。
細麻迎著他,寬慰他道:“族長都夸獎你呢,他約你下次族祭再來哩。”
辛順低著頭,很是喪氣,說:“我不來了?!?
“為什么?”
辛順抬起臉,滿臉委屈不屑:“我不需要,反正他們也不相信我?!?
“你別說氣話,下次族祭我還來,約定你一起來。”細麻拉著辛順往人群里去,向戶子洼長老道了歉意,果然又是一陣安慰。
細麻本想陪辛順散散步走一走,辛順拒絕了,他說想自己呆會。
辛順獨自去了馭獸谷邊緣的族田,來自族長老們似是而非的夸贊并不是眼下需要頭疼的事,而是自己要何去何從。
一年前的族選本已可以離開,儺灘叔護長老也點過頭,卻為了戶子洼族祭獻祭而留下,早知就該去儺灘,如今在族祭上被忽略了,不知儺灘還要不要自己,也不知戶子洼的長老姆媽們還要不要自己。
明天族祭結束,后天就是返程的時候,辛順想自己要去哪里呢,除了種田自己什么也不會,除了種田別的什么也不想做。
這天夜里月上中天,辛順才回去睡下。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天不亮,族坪上就響起了長號的聲音,最后一天的功臣狂歡就要開始了。族祭之初是族人敬獻貢品,禮拜蚩尤及天地萬物諸神,族祭的尾聲是族人內的狂歡和下次族祭時間的占卜。這場狂歡里被寄予厚望的就是女寨女子們的演出,功臣以武力獻禮,女子以柔美傳承。
迷迷糊糊被叫醒的細麻在人群中努力想要看清獻舞的女子們,但她們都帶著花環,身上畫著彩畫,一樣柔軟的腰肢,一樣玲瓏的身形,遠遠看去清一色的模樣。
細麻聽見周圍族人的討論。
“快看左下首的女子,真白?!薄暗诙胖虚g那個,頭發真長??!”“快看她們都在扭腰……”
“這里面有族長的女兒哩?!薄澳膫€哪個?”
細麻不知道是要好好聽還是好好看,她找不到瑤娘,也分辯不出跟自己一路而來的阿姊們,想到下次族祭自己也要打扮成這個神鬼莫辨的樣子,豈不是會嫁不出去?
婒姆媽拽著細麻:“你要去哪里?”
細麻才發現自己越擠越前面,離開婒姆媽已經兩三個身位了。
“我想看清楚點?!?
“這就夠清楚了,還想去哪,別忘了你答應我什么?!?
細麻乖乖站回去?!皧蚰穻?,這么多女子,我想認認哪幾個是我們戶子洼的阿姊,畫成這樣怎么好嫁得出。”
細麻怕被人聽見笑話,聲音很低。
婒姆媽可不怕,用一種看小孩熱鬧的眼神看著細麻。
“這是獻舞又不是婚配,她們的花面是用百花汁畫的,芳香迷人,這是對天地萬物的禮敬,是崇高的禮節。她們穿的舞裙是用柔荑絲紋緙織成的,柔荑絲非常罕有,紋緙一件舞裙要繡娘做兩個月,我們用最真誠的心意在感謝蚩尤大神和萬物之靈。你怎么好有諸多嫌棄?!?
細麻連聲贊嘆,又認了錯。
婒姆媽又說:“下次族祭就輪到你了,仔細學著。”
細麻不說話了,不知道瑤娘最后會嫁給誰,她回戶子洼又是多久以后的事,會不會因為那個男人而留下。這些漂亮的女孩子們,就要為不著家、不在身邊的人生兒育女,代代傳承,然后變得形容枯槁,風華老去,要是孩子不爭氣是個癡兒或者早夭……要了命。
瑤娘這樣的女子其實并不像細麻這么悲觀,孩子是自己的,男人們就不是了,他們有手有腳,只是因為一時愛慕才在身邊停留。不只是男人,女子們這一刻愛那個少年意氣,下一刻又愛這個男人風霜雨雪,情動情已,不過如花照水,花落無影,水消也無蹤,為了影子惆悵豈不是傻?
日子和孩子都是自己的,過成什么樣都行。細麻要是留戀一聲一世的純粹感情,那就留戀吧?,幠镉袝r候看著細麻微蹙的眉頭,也不忍心破壞一個女娃對男女情感的幻想,有念想總是好的,美夢做得久一點也無妨。
獻舞畢,美麗的阿姊們都去換裝梳洗,換下珍貴的紋緙群,卸下臉上身上濃重的圖騰畫,束起長發扎成圓髻,在鬢邊別上一兩朵清淡的香花。當她們重新在祭臺下站定時,人群中發出了一陣陣的贊嘆。
“這么多好看的阿姊啊。”
大祭司說話了:“子嗣是部族的根本,秘術傳承是部族安身的根基,蚩尤族這棵大樹上最美麗的花朵就站在我眼前?!?
細麻能感受到族坪上散發的溫柔氣息,不是來自于某個人,也不是因為誰的聲音,就是一種感覺。
“在風霜雨雪來臨前,蚩尤族的花朵們去尋找自己的春天吧!”
大祭司有點奇怪,話不多,又不直接,聽說每年族祭上他說的話都不一樣。他看起來須發皆長,但據說還不到三十歲。
祭娘們才不管大祭司說的什么,奏起歡快的小調,功臣們排成隊列走到女人們面前。接下來就是不分你我的歡慶時刻,婒姆媽告訴細麻,現在所有人都可以跳舞唱歌,用純粹的快樂回饋蚩尤大神。
細麻惦記著辛順,想讓他也開心起來,她在族人中穿行,邊跳舞邊尋找。
然后被人攔腰抱起來了。
“我在這呢。”是那個能打的男人,伢洞成高。
細麻的尖叫被淹沒在快樂的歌聲里,在空中被轉了兩圈才落地。
“怎么是你!”
“我知道你是戶子洼的女娃,明年就滿十三了,要等著我。”
細麻有點不快樂,“別跟著我,我會被姆媽罵的?!?
“為什么?我雖然不是這次族祭被嘉獎的功臣,但是明年開春我就會參加獸師競技,很快就是獸師了?!彼难劾镉幸环N欲望,耿直卻不下流。
細麻看著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小小的自己。
“我要去找姆媽了。”然后就在人群里消失了。
細麻有點心動,想到那樣的眼神,臉上有點發燒,腳步也慢了。一抬頭看見了辛順,站在樹下安靜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