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娘留在馭獸谷沒有回戶子洼，臨別的時候細麻哭了，一遍又一遍地說等她回去。瑤娘哭笑不得，問她，不是一直希望婚配的男女長相廝守嗎，怎么又要自己回去呢？

細麻不知道如何回答，一步三回頭地跟著辛順回戶子洼了。

下一次族祭出乎意料地近，大祭司占了三次，時間都是兩年后的仲秋。

族長老們商議過，兩次族祭時間太靠近，所有的獻祭都可以從簡，若是哪個村寨湊不齊獻祭的牲禮可以與其他村寨合獻，若是沒有新的功臣獻禮也可免去這一環節。

對于戶子洼來說，辛順這次沒有被作為功臣嘉獎反而是個好處，兩年后的族祭他可以繼續作為戶子洼推舉的能人來獻禮了。

但辛順不這么想。

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意氣風發滿懷希望的時候，被人質疑嘲笑，不可能沒有情緒。仌白長老也知道少年心氣，一時意難平，也并不急在此時，回了戶子洼還可以慢慢勸導。

辛順大抵也心里有數，戶子洼還需要他，可自己還需要戶子洼嗎？

細麻也曾問過：“你要去哪里呢？所有長老都知道你是戶子洼人，總不能裝作流散的族人隨便找個寨子落腳。”

他心里沒答案，暫且回了戶子洼。

在戶子洼的日子，辛順找到了安定感，他一手培植的稻谷要收成了，地里的活忙得很，阿姆和他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小妹妹又生病了，高熱不退，需要人看護。

忙忙碌碌就到了冬天。

細麻滿十三歲了。在蚩尤族，女子滿十三便可婚配，所居村寨的老姆媽要在女子滿十三這日送上七花七草，為她盤發，作禮祝賀。若是尋常村寨，老姆媽們還會與女子商議所要婚配的男子，只有女寨沒有這樣的禮儀。

春望姆媽是主管祭禮的姆媽，一般的女子盤發禮她是不去的，唯有戶子洼內部屬意的可參加族祭的女子，她才親自上門賀禮。除了象征多子多福的七花七草，細麻的盤發禮上，她還帶來了玉石佩。

春望姆媽極其慎重地告訴細麻，這玉石佩就是族女子的象征，是來年族祭的信物。

“你的婚配就不能自己隨意決定了，細麻，你要嫁給族長老或是功臣，好日子且長著呢。”

細麻很想拒絕，結果只回應了一臉苦笑。

族祭來臨前的日子還得過，瑤娘還沒回歸，她越來越覺得日子沒趣味，農田里的活重復了一遍又一遍，兔子養肥了一窩又一窩，自己不能跟可心的男子在一起，還不如一窩肥兔子。

阿姆看穿她的少女心事，卻沒看明白她心系何人。

母女倆在冬日的火塘邊，伴著陰冷的雨，從縫制冬衣說到了春耕，又從春耕聊到了生命。

“男女相悅，女子因男子而懷胎有孕，自然也是歡喜地生養孩子。你要是不喜歡那個男人，懷都懷不上。”

“是嗎？”

“你是不是看上了伢洞村的獸師？你自盤發禮后就悶悶的，我去問了婒娘，她說有那么一個男子，高大健壯，武藝出眾。”

細麻眼里有點閃爍，她記得他，但是懶得解釋。

“我不認識他。”

阿姆以為她是因為和獸師沒有機會才難過，仍是軟語勸慰。

“他既然是獸師，武藝又出眾，該叫他爭一爭，得了功臣之名自然就能大大方方地跟你在一起。男人為了女人，努力一點也是應該的。開春了你去伢洞村走一走吧，戶子洼的女人有資格追求自己想要的男人。”

細麻想起他把自己攔腰抱起時的沖動，心里有點不悅。

“我真的不認識他。”

阿姆有點不相信：“他不是還抱了你么？”

細麻瞪大了眼睛。

“我呀，是聽若若的兒子辛順順說的。前幾日我去送煮好的芋艿給若若一家，辛順你記得吧，族祭的時候也獻祭了。那可真是個好孩子，戶子洼幾十年都沒出過的人物，又能干又孝順……”

細麻覺得有點喘不上氣，辛順居然看見了！看見了怎么也不問呢，怎么還若無其事地能說給別人聽呢？

“阿姆，辛順怎么說的？他說了什么我要知道。”

阿姆楞了下，如實復述了一遍辛順的話，細麻覺得像吞了生肉一樣難以下咽，他竟這么平靜地把這件事告訴給阿姆，還夸贊那個獸師前途無量，生的俊秀。那個成高明明是個不知禮數、又愛炫技的男人，而且身上還有股血腥味，他有什么能耐讓自己惦記？

細麻臉色陰沉地告訴阿姆：“伢洞村的獸師抱我是不知禮數，我與他并沒有什么關系，更沒有看上他這回事。”

“為什么？你怕不能和他長久相守嗎？男女之情朝夕相對反為不美，沒有分別和思念，你也會厭煩那么一個人。”

細麻突然煩躁起來，沒再回話，這都是什么亂糟糟的，哪里出了問題？像發了一場大霧，霧里有想要的答案，但就是走不過去，兜兜轉轉。

阿姆拍了拍細麻的腦袋，嘆口氣。

“我的女兒也大了，自己有數，我去看看你弟弟。”

細麻突然很想哭一哭，大概是這雨下得太久太冷了，連火塘都拷不熱冰冷的腿。這么冷的雨，細川還要在族屋里做事，辛順沒有在雨里淋著吧……

阿姆帶著細川回家的時候，哭累了的細麻在已經熄滅的火塘邊睡著了，像只小獸團成一團，臉上滿是委屈。

細川靠著細麻，抱著姐姐，輕輕唱起小調。

寒冷的冬季很快就會過去，開春的時候細麻終于等到了瑤娘的消息，她已經有孕，很快會與巡寨武隊結伴，從馭獸谷趕回戶子洼。

桃樹開始結果的時候，瑤娘到了戶子洼。

細麻帶著春天新結的嫩穗去看瑤娘，她還和自己的阿姆住在一起，屋里多了許多皮草和罐子，細麻猜里面裝著瑤娘男人的愛意。

瑤娘的肚子只是微凸，月份還不大，她胖了些，臉龐圓潤了。

瑤娘有點歉意：“我胖了點吧？最近趕路睡得不好，臉也有點腫腫的。”

細麻大笑：“你可美了呢，從來沒有這么好看過。我聽說這一次巡寨武隊帶了不少女人孩子，怎么不巡得慢一點呢？”

“巡寨勇隊都有規定的時間，如果不在卯月二十前到戶子洼是要被責罰的，沿路帶多少人行走也都是這個規矩。所以我才趕著回來，就怕月份大了耽誤事，回不來。馭獸谷的姆媽們看過我的肚子，都說這是男胎，胎相看起來有四個多月，已經會動了呢。”

瑤娘滿臉都是幸福，聲音都溫柔了許多。

細麻很想知道瑤娘的感情生活，對她腹中胎兒倒是興致淡淡，畢竟……不是所有的胎兒都能順利出生，為它牽腸掛肚到時候可能會失望一場。

“瑤娘，這是頭胎，生起來會很辛苦的，哦？”

瑤娘像是一眼就看明白細麻的擔憂，拉著她的手往自己肚子上摸。

“你摸摸，感覺到了嗎？它在我腹內長得很好，它會順利出生的。它的阿父是個很好的人，是瑞年獸師。”

“獸師？”細麻記得那個男人，面目白凈，眉眼溫和，聽說一出手就是死招，他豢養了三只白豹，只要看一眼就覺得恐懼。

“瑤娘，你對他是歡喜的吧？真心的吧？”

瑤娘笑了，“沒人逼我，我是真心傾慕他的。雖然他比我大了十歲有余，可他對我很好，真的，很好。他會在我生產的時候來戶子洼看我。”

“那你呢？”

“我自然也對他好。”

“他沒有其他的女人嗎？”

“他還有一個女人，給他生了三個孩子，死了。那三個孩子一個也沒活下來。”瑤娘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緒。

細麻有點驚訝，他可是少年成名的獸師，是馭獸堂十大獸王之一，竟然子嗣如此單薄。

“這個孩子他很在意，他說在孩子滿五歲之前都要我們母子留在戶子洼，該添的族份他會添齊，每年會來戶子洼住滿三個月。“瑤娘低頭撫著微凸的小腹。

細麻感慨，瑤娘還是得了一個真心的男人。

“這個孩子我一定會順利生下的，他請長老給我種了安胎蠱。”

“那瑞年為什么不陪你回來？”

瑤娘眼里有一絲驕傲閃過，“我不能告訴你他在忙什么，但他的確是抽不開身。在馭獸谷的時候，他走到哪都帶著我。”

細麻微笑，有點懷疑，也沒多說。

瑤娘又說：“他說戶子洼是頂安全的地方，我會在戶子洼長住，以后他會常來看我。”

“那你會想他嗎？”

“自然想他。”

“那你舍得和他分開？”細麻仍是不信。

瑤娘站久了有點累，坐在皮草墊上，那墊子顯然是瑤娘專座，呈現出很貼合她身體的曲線。

“你又犯傻，舍不得就不分開了？在馭獸谷我如何能安心懷孕生產，那里天天都是斗獸場，男人又多，戶子洼多好，姆媽們都很會照顧新生兒，我也不擔心。”

瑤娘又問了些戶子洼的事，倆人細細密密地聊了一會。瑤娘的阿姆回來了，帶回新鮮的酸兒梨。

“瑤瑤這幾天就愛吃這酸兒梨，除了酸沒別的滋味，細麻你也吃吃看，說不定明年啊，你也愛吃。”瑤娘的阿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老相些，但眉眼仍能看得出，她年輕時一定很媚。她塞了兩個小小的青果子給細麻，滿是關懷的笑。

細麻咬了一口，真酸。

“細麻，你一定有心事，跟我說說。”瑤娘說。

細麻苦笑著搖搖頭：“沒有。我可能只是害怕吧。”

“我認識你這么久，你不是輕易會害怕的人。”

細麻磕磕絆絆地說了要參加族祭的事，也復述了婒姆媽和春望姆媽的話。她本想跟瑤娘說說伢洞村的高，卻又想起了辛順在樹下看她的呆樣，便沒提起這節。

瑤娘玩味地看著眼前的少女，姿容姣好，曲線圓潤。“你定是有相好的人了。告訴我，他是誰。”

細麻很認真，一再說真的沒有。

“也許你已經有想婚配的男子，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男女之情很玄妙，不同于其他的感情。你一出生就知道自己一定愛自己的阿姆，自己的孩子也一定會把它當成珍寶，相交的同伴也是因為互相欽佩而長久相處。只有男人和女人的感覺不一樣，你覺得他哪里都好就是不愛慕，你覺得他哪里都不好反而可能思慕之極。”

細麻感慨：“你真是不同了，說的話跟我阿姆真像。我確實可能歡喜和他在一起，但我并沒有想要嫁給他的心意。”

“誰？”

細麻支支吾吾：“因是你，我才說，你可不要告訴其他人，免得令他尷尬。”

“我自然不說出去。”

“是……辛順。我真的不是思慕他，從族祭結束到現在，我也沒去見過他，心里也并不想他，只是相比其他的男子，他讓我覺得更安適些，申申然的，沒有別的意思。”

瑤娘大為驚訝，只是一會，她就平靜下來了。

“辛順是個好孩子，”瑤娘顯得有點為難，“他……還不滿十三歲，你知道的，比你還小些。”

細麻的臉蹭地就紅了，耳根子燒得熱乎乎的。

“你也知道，他就是個男娃兒，雖然滿十三得婚配了，但是……你知道的，太小的時候他們什么也不懂，也做不好……”瑤娘看細麻低著頭，燒紅了臉，尷尬之極，就停下了話頭。

瑤娘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好，少年男子雖然能夠婚配，但身體還不夠成熟，就算身高七尺也很難有子，戶子洼的女人可選的男人多著，何況是族祭獻舞的女子，不必把目光放在一個少年郎身上。

瑤娘想說，日子還長著，沒必要為著他守著。

細麻忽然找到了一個理由：“橫豎我也要等到下次族祭，還有一年多的時間，那時候我快滿十五，他也十四有余。至少還能等。”

瑤娘苦笑不得：“你還真的想為他生孩子啊？”

細麻仔細想了想，又搖搖頭：“也并不是。我說不上來，總之我不是為了生孩子，只是想和他相處。”

“你去見見他，自己想是不對的，見見他就知道心里怎么想的了。”

既然說了辛順的事，細麻索性也把伢洞村的成高說給瑤娘聽。

瑤娘聽罷點點頭：“高我是見過的，我跟孩子阿父去過伢洞村兩次，那是個不錯的男人，雖然還不是個獸師，但是武藝真不錯，身形又長大，是個值得嫁的男人。他既然這么愛慕你，你也該想想，他畢竟是個男人。”

細麻頓了頓說：“瑤娘阿姊，就像你說的，他哪里都好可我就是不愛慕。”

瑤娘徹底沒話說了，只好談談孩子，聊聊收成和春耕。

從瑤娘的屋子離開時，細麻就決定了，要去見見辛順，她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莫不是真的對一個男娃動了心思？這未免有點太心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