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一聲石破天驚的尖叫聲,從子央閣的主屋內傳來。
只剎那間,房內又恢復了寧靜。
謝桐看著身邊的人,瞪大了渾圓的眼珠,滿臉的驚悸、恐慌……和不可置信。
“怎么會……怎么會……”
回想起昨晚,她頭疼欲裂,將頭埋在雙臂之間,思緒十分混亂。
自己悄悄進入了公子的主屋,然后……
“然后發生了什么?”
混亂的腦海中,不斷地搜尋著,回想起昨晚發生的一切。
那副身體,因緊繃而顯得僵硬。
“你……可以?”
他的聲音,輕柔而顫抖,夾雜著一絲驚喜與不可置信,直直地墜入人的心底。這一切,猶如在夢中發生。
“不……”
“這不是真的,這一定不是真的!”
她環住雙臂,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腦袋,痛苦地搖了搖頭,想要竭力證明,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
“怎么可能……”
而面前的男子,一眼看去,無論是線條還是身材,都與公子相差無幾,但看向那張臉時……
“長鶴!”
謝桐裹緊了被子,蜷縮在床角,身體在不斷地瑟瑟發抖,仿佛面前站著的人,是地獄里的羅剎。
“你……怎么是你?公子……”
或許是因為緊張,她的嘴唇翕動不止,看向面前的男子,眼中流露出恐懼的神色。
長鶴始終低垂著頭。
他一言不發,眼中半是自責與愧疚,半是窘迫,還夾雜著縷縷復雜的情緒。
在被她看到的一剎那,他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
“抱歉。”
聲音輕不可聞。
空氣中傳來陣陣嗚咽的聲音。
淚水水流般流落,謝桐哽咽難言,只用著含糊不清的音量,不斷地喃喃:
“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那語氣中,充斥著滿腔的絕望!
長鶴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隨即換上自己的藍綢短衣。他站在床頭,盯著她,足足站了一個時辰,嘴唇張張合合五六遍,卻始終說不出口。
最終,他終于像下定決心似的。
“你……你別哭了,這不是你的錯!”
“即便公子殺了我,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你放心,我會去向公子求情,求他放你走。”
“你別哭了……”
“我……”
那日如此狠絕的男子,如今卻有些手足無措。
謝桐仍舊哽咽不止。
“我這就去請罪!”
像是賭氣,又像是為了證明,他“霍”地一下背轉過身去,急急地邁著闊步,開門離去。
望著那抹亢決的藍影,謝桐的心底,隱隱有一絲觸動。
“你別去!”
謝桐朝著那背景喊叫。
她以為,他去了,必死無疑。
而殷景,早在屋中的房梁之上,將房中發生的一切,看了個清清楚楚。
看著面前的這個倔小子,他無奈地笑了笑,隨即又搖搖頭。
“……我身邊的人,當真一個比一個傻……”
他將手上的湘妃竹扇“刷”地打開,騰空躍起,穩穩地落在了地上。
子央閣內堂。
長鶴跪在堂中央,雙臉脹得通紅,將身板跪得筆直,他自知無顏再面見主子,所以雙眼斜地,一言不發。
而在他身后,跪著剛哭啼完的謝桐。
“公子,千錯萬錯都是長鶴的錯,不關她的事,是長鶴壞了公子的規矩,奴才任憑公子處罰!”
字正腔圓,聲聲中氣十足。
看得出,他抱著必死的決心。
上位者看著他,幽幽地呷了一口茶,表情始終淡淡的。
“你喜歡她?”
長鶴將臉垂得更低。
像是小孩在偷吃糖果時,被大人戳穿的樣子。
“沒……沒有。”
殷景不由得在心底暗笑。
“你跟了我這么多年,性情主子我了如指掌,這次刺殺,你主動請求做我的替身,我并不懷疑你的忠誠。”
那目光往下覷了一眼,接著道:
“事發之前,你借口四處查看守備,卻帶走了我賞你的那包銀子,等了許久才歸,我心中就已經疑惑。”
底下之人幾乎臉紅透頂。
“長鶴,你做事一向謹慎,昨晚的事何等重要?既不愛財,那讓你費時間的,就只有女人。”
“公子,您別說了……”
羞愧與窘迫,讓他比死還要難受。
“是長鶴起了私心,長鶴該死!您殺了奴才吧!”
謝桐猛地看著殷景,水汲汲的眼中,滿是卑微的哀求。
“一沒背主,二沒犯錯,何來該死?”
長鶴猛然仰起頭來,目光驚愕不已。
“人世間,最難得真情,既然喜歡,又有這段巧合與緣分,這是天意,你家主子豈能逆天而行?”
底下人眼中的錯愕,轉變成驚慌。
“公子……”
“你在我身邊待了這些年,盡忠職守,如今年紀已長,也該成家了。你問她,如若她情愿跟你,我贈送錢財,送一程,讓你們遠走高飛。”
四周沉寂。
“不,公子……是長鶴犯了錯……”
“刺客未除,長鶴的任務還未完成。”
……
此時此刻,主子越仁慈,他便越是愧疚。
殷景見他這副模樣,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別婆婆媽媽的,自己的媳婦兒自己爭取,這么大男人,難不成還要我給你弄到嘴邊來?”
說完,他不停地搖晃著湘妃竹扇,將目光轉向了別處。
身后的人,忽然上前一步。
“公子,妾身……我愿意。”
“你……愿意?”
長鶴有些懵怔。
這句話,與那時的話,一模一樣,他說話的語氣,讓她感受到從沒有過的溫柔、平靜和珍惜。
結拜天地,公子證婚。
當日夜晚,殷景親自送他們出城。
“殷城是個是非之地,既然脫離了,就從此過你的安逸日子。”
“如若公子有難,長鶴隨叫隨到。”
夜色中,二人翻身打馬,揚鞭而去。
馬蹄聲漸,望著二人消失的方向,殷景心中又踏實了一分。
危險在臨近……他隱隱察覺……
“我們……我們以后還能回來么?”
望向殷城的方向,燈火通明的謝府,她再也看不見了。
承德三年,早春。
谷雨陣陣,山風泠泠。
又是一場清冽的好雨。
南安王臨窗而坐,書案邊的香幾上置放了熏爐。
褚九靜靜地走到他身旁,小心掀開爐盞,往里頭添加了艾草、清蒿、蒼術與少許棧香搭配混合,焚起來有蘇和溫神之感。
“春暖乍寒,沒酒哪成?”
他的豪氣四溢。
如果不為王,那他一定是個江湖俠客。
褚九如是想。
溫一壺縹醪,淡青色的液體倒影在白玉杯中,更顯出碧嫩的春色。
殷墨的心情暖融融的,十分暢快,不禁喜上眉梢。
“春雨貴如油,這雨下得實在好,百姓今年可安心播種了!”
他用余光瞥了褚九一眼,嘴角扯過莫名的苦笑。
“臨窗賞雨,把酒言歡,紅袖添香,當真是……人生不可多得的樂事。”
她亦笑笑,聲音輕柔。
“蘇子有詩‘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陸游又說‘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這高樓聽雨,擺案臨窗,自古以來文人墨客都喜歡,倒真是王爺雅興。”
那顆心,有股異樣的喜悅。
“都說九姑娘詩詞歌賦,無所不通,如今倒是讓本王見識。”
“王爺見笑了,比起秦姐姐的滿腹才華來,褚九倒是小烏見大烏,望塵莫及。”
提到秦姝兒,南安王流露出異樣的神色,沉默良久。
“姐姐曾對我說……王爺是個好人。”
“哦?”
他并未抬起頭。
“姝兒這種女子,世間不可多得,養在那煙花之地,倒真是耽誤了她。”
“那王爺……”
“她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子,長到五六歲時,便被家中的刁奴拐賣,從此與原籍斷了音訊,她年紀尚小記,記憶不清,至今也無處尋匿,當真是有家歸不得!”
褚九暗自驚詫。
在紫徽閣呆了小半年,縱使日日見面,卻是頭一回聽到秦姝兒的往事。
她凝眉聽著,惋惜之余,又升騰起一絲希望。
一個念頭飛逝而過。
懷著忐忑的語氣,她踟躕道:
“那這‘秦’姓,可是她的家族姓?”
“我也不知……”
殷墨面露難色,看著前方,目光凝滯。
“數年前,那鴇母重病而死,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只說出自官宦大族,別的一概不知。”
原來……
“媽媽是病死的?”
“你信?”
那眉鋒一挑,將她心底的那絲火花,瞬間澆滅。
她轉過頭去,良久,才淡淡開口:
“如果是在當地,官宦大族是不少,卻并沒有姓‘秦’的”。
她垂下頭的時候,剪影煞是好看。
“莫不是?外地的人販子?”
南安王點頭不語。
“若真為‘秦’氏,這總不過十幾年前的官宦大族,花些銀子打聽也不難。”
不料殷墨卻連連搖頭。
“姑娘說的這些,本王又何嘗不知?只是……在留香閣那種地方長大,即便充當良家女子教養,清白無瑕,又能怎么樣呢?”
她倏地眉頭一皺,質問似的看著他。
“王爺你?”
“彈琴賣藝,艷名遠播,能花重金聽琴的人,若非官宦便是巨賈,香名在外,若是尋常百姓也就罷了,可是那官宦人家,怎能容納得她?”
褚九的心上驀地一驚,聯想起方才對他的誤會,雙頰微紅。
原來是為了護她周全。
“竹籃打水一場空,又是何苦呢?”
同樣的出身,相似的經歷,褚九豈能不懂得?只一剎那間,方才那顆熱切的心,頓時涼了大半。
“那……姐姐,她是什么意思?”
“我并未告訴她。”
褚九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莫非……王爺已經找到了?”
“是。”
口中一陣酸澀苦楚,久久不語,這種家世,尚且不能認祖歸宗,那自己又何處能依?
雙方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緒當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褚九才緩緩開口:
“唯恐姐姐能覓得如意郎君,擺脫賤籍。”
她抬起頭,看了殷墨的臉色。
“斗膽……斗膽替姐姐問一句……”
那語氣頓了頓,顯得略微緊張。
“姐姐跟了王爺多年,她的心思,連我都能察覺,王爺豈能不知?您打算……打算如何待她?”
似乎料到了她會這樣問,殷墨并不驚詫。
他愣愣地看著她,目光復雜,讓人感到莫名的窘迫。
“姝兒清白之身,又跟了我多年,人品才貌驚人,本王自然不會虧待了她。”
一雙晶亮的眸子盯著他,仍然步步緊逼。
“那王爺,打算給姐姐一個什么位置?”
殷墨神色坦然,目光清晰篤定,鄭重道:
“本王離殷時尚幼,又山高水遠,雖說苦寒卻也逍遙自在,無人管束,至今尚未娶妻。”
“我原本屬于姝兒為正妃,但她的身份太顯眼,恐怕會招徠禍端,我母妃還在宮中,無依無靠,度日舉步維艱,我若再張揚,只怕她被人恥笑。所以……”
“所以什么?”
她急急追問,只為著別人的幸福。
因秦姝兒,伴她度過的那些艱難時光。
他似乎面有愧色,洪朗的聲音也暗沉下去。
“本王只能給一個側室的名分。”
內心蒙上一層灰暗,又夾雜著幾分喜悅,情深不過如此,卻也還不算辜負。
“側室……雖說不如正妻華貴重,但相比姐姐如今的處境,已經很好了。”
她站起身來,鄭重朝殷墨行了一禮。
“祝愿王爺與姐姐,恩愛一生。”
正說著,門口處忽然現出一個人影!
她身著粉霞錦綬藕絲羅裳,外頭又罩著鵝黃色繡春花的對襟,打了涵煙芙蓉髻,細竹蓑衣上雨水泠泠,腳下的海棠木屐不見泥垢,臉上瑩瑩然,似乎是水漬。
定睛一看,這人正是秦姝兒!
“姐姐?”
褚九驚疑地叫出聲,走過去拉起她的手,關切地問道:
“姐姐你怎么來了?這全身都濕透,手這么涼……定是下邊的丫頭們躲懶去了”,說完往紗櫥里拿了新衣裳。
“這時節最容易受風寒,姐姐快換上!”
秦姝兒雙目泫然,充耳不聞,只怔怔地隔空看著殷墨。
“你……王爺方才說的,可當真?”
南安王心下一軟,靜靜地踱步過去,將她渾涼的身子擁入懷中,附在耳邊輕聲道:
“當真。”
溫熱的眼淚滲入肩頭。
他知道她欣喜。
褚九背過身,望著窗外沙沙的風雨,雨滴透過窗棱打在手上,是冰涼的觸覺。
“我……總算沒白等。”
“傻丫頭,本王知道……當然知道。”
他撫摸她濕透的發髻,指尖有些發顫。
半晌后,二人收拾了情緒。
殷墨喚來小廝,擺了紅泥小火爐。
上頭烤著一只銀制暖鍋,其中放了茴香、八角、桂皮、丁香、白蔻、香葉、甘松、花椒、姜蔥蒜……等十幾味廚用材料,水面浮面了清油痕跡。
這味道,不聞則已,一聞讓人五臟六腑食蟲翻滾,只覺得肚中空空如也。
丫頭魚貫而入,朱漆描金盤子上,菜肴琳瑯滿目。
吊爐上,溫著兩壺末旨酒,青瓷碗碟,清新可人。
褚九的眼珠子直愣愣地。
“這都是小廝才去后巷里采買的,地道的農家菜,雖不比王府中的菜式,也別有一番風味。這雨景寒氣,吃著暖胃甚好。”
此刻,秦姝兒心情愉悅。
她轉過頭,滿心歡喜地看著身邊人。
褚九正覺得空氣潮冷不堪,渾身膩膩的不自在,聞到鍋中散發出的香味,頓時將所有煩惱都拋諸腦后,食指大動起來。
心情大開,全然沒了方才的陰翳情緒,調侃道:
“沒想到王爺不僅風雅,還這么會享受口腹之欲。”
聽得她打趣,他亦滿面笑容。
“九姑娘說笑了,本王初到巴郡的時候,冬天濕寒難耐,嬤嬤們便用炭火盆子伺候,但我身子骨兒不耐寒,時刻需要郎中,后來入鄉隨俗,時不時地吃一頓暖鍋辣椒,這才慢慢地受住了。”
褚九吃得興起。
秦姝兒滿臉笑意,很是矜持。
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便喋喋不休。
“吃暖鍋,得換了便裝上街巷去,熱氣騰騰的一片人,吃完不管天多冷,胃里都暖洋洋的,跟化開了似的,再舒舒服服地喝兩杯竹葉青,躺在榻上,瞇一覺,當真是賽仙人!”
“都說不羨鴛鴦不羨仙……”
她忽然頓住了。
這一瞬間,褚九體驗到了琉璃的幸福。
平日看來,殷墨是謙謙君子,如今這等場合下詼諧幽默,少了些老氣橫秋,更顯自在安逸。
南安王看著褚九,等待著她的后半句。
“王爺,吃這個。”
秦姝兒親手夾了一塊鮮嫩鴨腸,放入殷墨的碟中。
褚九全然低著頭。
趁這當兒,小廝抱了一捧杏花進來,濕漉漉的,堆入案幾上的柳葉瓶中,顯得春意自然。
雨珠倒掛在花瓣上,開得正是水靈嬌艷。
小樓春雨,深巷杏花。
褚九愣愣思忖,如若不是靜太妃還被禁在宮中,這個世外桃源,或許正是他的歸鄉。
三杯清釀下肚,秦姝兒的早已口齒留香,酒不醉人人自醉。
“王爺……”
她緋紅著臉,看向殷墨的眼神,總是有些欲說還休的嬌怯,多年等待,多年癡情,終究得到了承諾。
看得出來,她很開心。
秦姝兒的眼神,已經有些迷醉。
“姝兒愿永遠陪在王爺身邊。”
不知是不是因為醉意,等了許久,他才開口。
“可惜,不能給你正室的名分,你……不要介意。”
“姝兒不在意名分,只在意王爺的愛!”
曾經,在宮中的時候,褚九聽到過很多的話,都說“不在意名分”,但如今看來,秦姝兒的這句,卻是最真。
“愛……”
褚九重復著這個字。
那是她一生的奢望,求而不得,挫骨揚灰。
她揚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眼角有晶瑩之意。
雙頰緋紅,卻依舊綻開了笑容。
“粘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這下姐姐和王爺的心,可都暖了!”
秦姝兒看向她,半是感激,半是復雜情緒。
面前的這個女子,卻只是笑笑。
她看穿了秦姝兒的擔憂。
丟失了自己的幸福,卻要成全別人的一生。她也毫不猶豫。
“姐姐與王爺,你們保重!”
爐內的焰火歡快地舔著鍋底,情之所歸,花好月圓,果真是人間美事。
她再次舉起手中的酒杯,嘴中吐著祝賀之詞。
含混不清,真情實露。
抬起手邊的衣袖,順勢將眼角的淚珠拭去,清釀下肚,口中是酸澀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