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ieu。”

高硯棠的法文發音非常純正好聽，她反復咀嚼這個單詞，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聞昶不明所以，又聽見她開口道，“意思是再見、永別。這是《沉靜如海》里，男女主角之間唯一的一次對白。”

周繼青對于《沉靜如海》不算陌生，電影上映那年他家還沒有移民，他母親帶著他去電影院貢獻了兩張電影票。

不過那時候他畢竟還小，英語都沒學好，更別說法語了，全程就聽母親一邊哭一邊埋怨戰爭殘酷。

十多年過去，再次聽到《沉靜如海》他還覺得有些恍然，喃喃道，“章鋌果然是個十分念舊的人。”

“伏抒妍的話傳達了兩個信息，第一，刑偵組有人跟章鋌接觸，也許是間接接觸；第二，章鋌確定，伏抒妍一定會死。”

“我同意小棠的觀點。”周繼青說，“來之前我聯系過朱教授，她對于伏抒妍還活著的消息感到非常詫異。”

當時他還不知道伏抒妍體內有阿馬托辛，只是憑借對于章鋌的罪犯側寫猜測，伏抒妍的情況不容樂觀，但是聞昶沒有留在醫院，說明她沒有性命之憂。

來的路上聞昶將阿馬托辛和普洛斯的事告訴了他，還向他求證普洛斯是否像高硯棠說的那樣，在中東地區非常常見，他沒有反駁。

高硯棠并沒有說謊，但是，賽前用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在地下拳場使用普洛斯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一般人根本不會知道。

他想到在美國時，高硯棠孤身一人卷進幫派內斗，固執又無畏，在她眼里只有真相是值得舍生忘死的。

他對高硯棠這些年的經歷并不了解，但是從她當初的行為就能窺探一二，即便換了一個環境，在另一種境地，她遇到這件事的時候，一樣會義無反顧。

周繼青頭疼地捏了捏額角，開始還以為刑偵組幾人都很正常，結果發現沒幾個正常的。連高硯棠這個編外人員，都需要有人正確引導。

“還沒有人通知伏抒妍的父母，她已經脫險的消息。”聞昶忽然說。

昨天從找到人開始，就是一場與時間的博弈，梁謹丞整個人萎靡不振，根本沒想起來這件事，之后又是孟凡耀跳樓，直到現在聞昶也沒說聯系伏抒妍父母的事。

目前為止，只有醫生和他們幾個確切地知道，伏抒妍還活著。

“本來不想用伏抒妍做餌，是怕我們不能保護她，現在這個問題也解決了。”

高硯棠和周繼青面面相覷，大抵知道聞昶的計劃了。

她站起身，“我讓丞哥把伏抒妍帶去療養院，警局那邊，你們負責傳出消息，就說伏抒妍體內的毒素無藥可醫，已經確認死亡。”

梁謹丞對于警方的計劃一無所知，高硯棠跟他說把人送去療養院休養，他想了想覺得確實是個好辦法。伏抒妍現在只是身體虛弱，待在醫院說不定還過了病氣。

江城的療養院不多，他挑了兩家私密性好的，一時拿不定主意，又去問高硯棠。

高硯棠考慮的因素更多，最終選擇了一家距離二院最近的康寧療養院，是康寧醫院旗下專門用來做康復治療的療養院。

為了避免伏抒妍暴露行蹤，之后除了梁謹丞，沒人去過療養院，甚至連伏抒妍的父母都不知道她的情況。

聞昶和周繼青動作迅速地將伏抒妍已經身亡的消息透露給了刑偵組，幾人一時覺得惋惜，又抓緊時間投入到抓捕章鋌的行動中。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還是在加班中度過。

隔天早上，伏抒妍的母親舒老師又來了一趟警局，聞昶親自見了她一面，也不知道兩人說了什么，舒老師暈倒在休息室，被送去了人民醫院。

念波坐在辦公室，聽著外面吵鬧的響聲，片刻后打開屏幕的隱藏對話框，發了一條消息出去。

江城每到寒冬臘月都異常濕冷，雨水比夏季還多，高硯棠早上收到陸楨的短信，約她去芙蓉街。

她看了眼天氣預報，顯示陰轉中雨，于是走之前問高守維借了車鑰匙，開了輛最低調的黑色大G。

芙蓉街是女孩子們的天堂，能一邊逛街一邊吃美食，陸楨更是一刻都閑不下來。

她自己是服裝設計師，眼光獨到，試起衣服來沒完沒了，還給高硯棠挑了一堆，連配飾都選好了。

“你看看你現在穿的什么！”陸楨恨鐵不成鋼地數落她，把幾件衣服往她懷里一塞，然后把人推進試衣間。

高硯棠無奈地抱緊衣服，和鏡子里的自己一起笑了。

她沒什么物欲，一個人在外面的時候不太注重這方面，回來之后，衣服都是高守維準備好的，全是私人訂制。

高守維對于著裝只有兩點要求，舒服、保守，這就導致高硯棠也跟著倒霉，連衣服顏色都十分單調。

她倒是不太在意，換衣服的時候還跟門外的陸楨調侃道。

“怎么，自己自立門戶了，老師都不認了？”

陸楨，“嗯？”

“我的衣服都是大哥準備的哦。”

高守維有一位專門的設計師為他服務，正是陸楨剛入行時的老師華倫先生。這位被譽為“優雅紳士”的意大利設計師，把高守維比作自己的繆斯。

高硯棠以前就懷疑，應該是她大哥身上那種官員氣質很對華倫先生的胃口，畢竟國外官員和國內大不相同。

陸楨沒敢再說衣服的事了，等她走出試衣間，才又忍不住嘀咕。

“這樣一張臉，這樣的身材，你不適合華倫先生的設計。不是衣服的問題，是風格的問題，懂嗎？”

高硯棠忍俊不禁，由她去打扮了。

小時候就是這樣，陸楨對衣著配飾十分感興趣，她跟廖靈薇就成了試驗對象，看見什么都要往兩人身上掛，逛個街就數陸楨最開心。

中午兩人挑了家烤肉店吃飯，高硯棠放下購物袋坐下，“我不在的這些年，你凈折騰靈薇去了吧？”

“哪兒呢！”陸楨苦著臉，“她跑去學醫，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連周末都沒有，根本約不出來！”

“......”高硯棠挑了挑眉，沒揭穿廖靈薇的假話。她在英國和摩洛哥的時候，廖靈薇可沒少跑去找她。

這家烤肉店開在一排小吃店里，街上人非常多，一點點異動都會引起混亂，最近江城不太平，高硯棠不放心，吃好了就催促陸楨離開。

猛地聽見一聲巨響，兩人都蹙了眉。行人紛紛遠離響動聲，高硯棠出去看了一眼，聽見有人說是某家店的煤氣爆炸了，還不知道有沒有傷到人。

高硯棠直覺不對，逆著人潮走了幾步。這種引起騷動、聲東擊西的手法，和章鋌前幾次的手段如出一轍。

她想給聞昶打電話，摸了口袋才發現手機在包里，只好轉回去找陸楨。

陸楨見她臉色難看，問道，“怎么了？你別職業病犯了，休息時間還想著新聞吧？”

“我是那種人嗎？我......”高硯棠頓了頓，她看見玻璃外有人影掠過，一身黑，鴨舌帽下露出半張臉，看起來非常眼熟。

她正好捏住車鑰匙，也來不及解釋，反身就追了出去。

“陸寶貝，報警！”

陸楨眼睜睜看著她一陣風似的跑了，氣急敗壞，“還說不是職業病！”

隨即又反應過來，高硯棠跑之前，跟她說報警。

陸楨不關注警局的案子，但是還記得上次在印刷廠看見被害人被卷進壓印機里，連尸骨都沒留下，剛才的不會是這起案子的兇手吧？

她越想越怕，又覺得生氣，掏出手機報警，嘴里還罵道，“高硯棠！你怎么這么能耐！”

高硯棠追著黑衣人出去，原本只是懷疑，在看見那人頭也沒回地跑進人群中時，徹底確定了他的身份——那就是章鋌。

煤氣爆炸帶來的影響會隨著時間慢慢減弱，章鋌知道已經錯失了最佳機會，跑了一段就放棄了去二院的打算。

他認識身后追過來的人，調查梁謹丞時，高硯棠出現在他的親屬樹狀圖上。

章鋌保持著不快不慢的速度，確保高硯棠能追上，離開芙蓉街后就立刻上了路邊一輛車，發動機轟鳴一聲飛速離開。

高硯棠早防備著他逃跑，所以離開前還抓著車鑰匙，她記下車牌，快速找到停車位，跟著飛馳而去。

城里車輛多，紅綠燈也多，高硯棠很快就跟上了章鋌那輛車，為了不引起更多連鎖反應，章鋌一路都很克制，半個小時后將人引上了高架。

離開內環時，突然下起了大雨，高硯棠視線受阻，沒有余力關注警示牌，一路只顧著跟上章鋌，隨行車輛越來越少，高硯棠神色沉靜，掛擋踩油門沖上去想別車，被他讓開了。

章鋌眸色一暗，從倒視鏡里瞥了眼黑色大G，一只手伸進儲物格，掏出手槍瞄準。

高硯棠每每被拉開距離時，都能快速追上，全是車的功勞。高守維這輛車擺在車庫里不常開，但是各項性能都是頂配，為了防止暗殺等意外情況，玻璃都是防彈的。

她聽見砰一聲，擋風玻璃出現一點刮痕，看角度是沖著她的手腕去的，她沒想到章鋌有槍，還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開槍！

章鋌一槍過后發現用處不大，迅速改變策略主動去別車，高硯棠被他逼得不得不減了車速，落后幾米。

她這時也發現章鋌似乎故意引她上了高架，連續十分鐘都沒有車輛經過這條路線，如果她放棄追車，他就能輕而易舉地逃跑。

高硯棠打開車載報警器，直接連接公共頻道，腳下猛踩油門，朝著前面的車子撞上去。

車尾的慣性給了章鋌順勢加速的機會，他皺著眉，想不通追來的人為什么要主動來撞他，一不小心就會出現意外，他還不能死。

他不想再跟高硯棠玩貓捉老鼠的游戲，掛倒車擋朝后迎上黑色大G，高硯棠瞪大了眼，下意識猛打方向盤，腳下還不忘踩剎車，砰得撞上護欄停了下來。

她被安全帶勒得身前劇痛，半晌沒回過神，睜眼看見章鋌也停了車，就算她不打方向盤也不會再撞上，章鋌算好了距離。

雨點打在玻璃上，遮掩了外面的聲響，她關掉報警器，強撐著靠到椅背上，解開了安全帶。

她剎車踩得及時，沒把安全氣囊彈出來，慣性讓身體前傾，安全帶又把人拉回去，她感覺肋骨都要斷了。

就在她閉眼調整呼吸減輕疼痛的時候，章鋌開著車在她面前掉頭，幾秒鐘就消失在視線里。

高硯棠捶了下方向盤，自己罵自己，“你怕什么？他敢倒車你就撞上去啊！”

她沉默良久，嘆了口氣。

其實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就像所有人一樣，在危險來臨時第一反應就是避開，因為怕死。

柯曄帶人追過來時，看見車停在護欄邊，高硯棠閉著眼一動不動地靠坐在駕駛座上，心里頓時涼了，差點腿軟得下不了車。

高守維的車里都有車載報警器，一旦啟動就會給宋菁響警報，公共頻道還會直接把行車路線發到警局和醫院負責人手中，以求在最快的時間內找到人并送去治療。

宋菁接到警報時，其實柯曄已經帶人追來了，高硯棠身邊一直有人保護，只不過當時事發突然，他們離得遠，沒能跟上高硯棠，好在車上還有定位系統，沒把人丟了。

中途宋菁的電話就打過來了，高守維的聲音壓抑又冷厲，命令他們要把人完好無損地帶回去，柯曄欲哭無淚地想，這恐怕做不到。

“曄哥！小小姐好像沒事！”那人已經拉開黑色大G的車門，跟高硯棠面面相覷。

柯曄趕忙撐傘過來，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小小姐，還認識我嗎？”

“......”高硯棠舒了口氣，“柯曄，我沒事。”

“沒事就好，那我也能沒事。”柯曄喃喃道。

柯曄作為高守維的私人助理，跟了他四年還是很怕他，性格跳脫但很細心，當年大學剛畢業就被招到高守維身邊，事情都辦得不錯，也不知道戰戰兢兢怕什么。

柯曄看她一副一言難盡的表情，心里才是真的一言難盡，也就小小姐覺得高廳溫柔大度，在其他人眼中，他就是一頭惡狼，稍有不慎，就會被吞吃得連骨頭都沒得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