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中國話劇的文化闡釋
- 陳堅 盤劍
- 5367字
- 2020-02-26 15:59:41
二、對美與愛的理想境界的自我肯定
“浪漫主義無論怎樣表現,其特征就是對現實的深刻不滿,理想觀念和現實存在的根本不相符合。”田漢早期浪漫劇中充滿了“靈與肉”的沖突,他早期“無論創作劇翻譯劇都有一種共通的感傷的所謂 ‘靈肉生活之苦惱’的情調”
。這些作品的文化價值首先就體現在對于“靈肉一致”的理想境界的精神探索。
日本文藝理論家廚川白村提倡的“靈肉沖突”說,給早期田漢的文藝觀以很深的影響。這一理論認為人時時處在靈與肉、理想與現實、精神與物質的矛盾對立之中。人類的追求不斷受到肉的現實的束縛、壓抑,人類為此痛苦、苦悶。廚川由此提出文藝是“苦悶的象征”,是藝術家痛感現實對人的種種限制壓迫,人的精神處于不可解釋的煩悶抑郁之中,用藝術把這種“苦悶”象征出來的心靈結晶。田漢曾寫過一篇《平民詩人惠特曼的萬年祭》的長文,用廚川白村的一段話總結了惠特曼的人生觀:
本來今人肉的要求越強烈,同時對于靈的強烈之要求也含在中間。正如古代原始的希臘人一樣,欲從靈肉渾然一致的境地中看出真正的生之充實,這就是現代的特征。
這番話表明,田漢認為現代人生的最高境界便是靈與肉的“渾然一體”。這里所謂“肉的要求”,如果用新人文主義者馬斯洛的話來說就是“生理需要”,滿足這樣的初級需要對人自然是不可缺少的;而“靈的要求”,就是“愛”“尊重”“自我實現”的需要,是人類特有的高級需要,這是更其重要的,只有達到高級需要的追求和滿足,才是個性發展最充分的人。田漢作為五四時期最先覺醒的一代人,現代意識促使他企望國人能夠擺脫“肉的煩惱”,進入“靈的境界”而達到“靈肉一致”,然而現實的壓迫又使他感到生活中靈與肉是分裂的,因此他一再強調,“我們做藝術家的,一面應把人生的黑暗面暴露出來于排斥世間一切虛偽,立定人生的基本,一方面更當引人入一種藝術的境界,使生活藝術化,即把人生美化,使人家忘現實生活的苦痛而入一種陶醉法悅渾然一致之境”。這是田漢早期的人生理想,也是他早期劇作的出發點。對于浪漫主義者田漢來說,雖然他并不無視現實的物質存在,而更偏重“靈”的追求,他要暴露人生,但這并非目的。他的劇作更突出地表現為沖破現實的黑暗和悲哀,贊美人的靈性和生命的昂揚,張揚人的價值和美好的理想。
《梵峨琳與薔薇》是田漢正式創作的第一部戲劇作品。最初意在“描寫一歌女與他的琴師的戀愛”, “梵峨琳”,是英文Violin(小提琴)的音譯,是藝術的象征,“薔薇”則象征了愛情。無疑該劇彈奏的是一曲藝術與愛情的贊歌,田漢于劇中向人們闡發了自己嶄新的藝術價值觀念與人生志向。女主人公柳翠是一個正在走紅的歌女,盡管她喜愛自己的藝術,卻感受不到日復一日的賣唱有什么意義,她覺得自己唱大鼓實出于人生無奈,是生活的淪落,紅顏易老,現實前途兩茫茫,于是萌生了委身于“一個知情識趣的老頭兒”, “把我這十幾年混過去了”的念頭。在秦信芳與父親的關系中,田漢又從傳統文化的角度觸及到新舊婚姻觀、藝術觀的不同與對立。當秦信芳回絕父親包辦的婚姻表示要自己做主,找自己真正愛的人才結婚時,“把老太爺的胡子氣的一根根都豎起來”,而當父親知道兒子在國外學習藝術,更不啻晴天霹靂,在父親眼中,兒子無異于誤入歧途。在中國正統的人生價值取向上,參加科舉追求功名,才是人生第一要義,而藝術算不得正途。柳翠與秦信芳并沒有成為世俗社會的倫理觀藝術觀的犧牲品,他們沖破重重傳統的正統思想和世俗意識束縛,從藝術中找到了生活的意義和價值。田漢本人曾說,“此劇是通過了Realistic(現實主義的)熔爐的新浪漫主義劇啊”。該劇的創作并沒有脫離中國的社會現實,但“虛構”的成分是很大的。尤其是結局憑著一個從天而降的救世主,讓人物圓了藝術與愛情之夢帶有明顯的烏托邦色彩,盡管如此,應該看到,在五四時代對于個性的張揚,使青年人逐漸意識到應以個人的“天性”來擇業;而恰逢一個文學藝術時代的來臨,對于唯美氣質甚重的田漢來說,藝術是他尋找到的親切的家園是很自然的,在藝術的世界里,他真切地感受并體驗到生命的真諦,于是田漢便將這一人生理想傾注在《梵峨琳與薔薇》一劇中,以一個傳奇性的戀愛故事張揚了“真愛情真藝術”的主題。
“藝術家和詩人的天才是一個充滿同情和親善的突出有力的形態。”田漢執著地追求著高尚的藝術,他的人物多是詩人,這些浪漫的詩人在理想的幻境與冷酷現實的猛烈撞擊下,精神上受到極度的刺激,他們陷入現實的包圍但仍然苦守在自己理想的營壘里矢志不渝。在《湖上的悲劇》中,因為社會地位的懸殊,白薇的愛情遭到家庭的反對。她毫不猶豫地選擇自殺,以生命的毀滅來換取愛的永恒。這一行為方式固然消極,卻是對窒息人性,扼殺愛情的惡的決絕。三年后楊夢梅與白薇意外相逢后,兩人原本可以再續前緣,回到中國傳統的戲曲庸俗的結局里。然而田漢在劇作的結局卻讓白薇為了不讓夢梅“把嚴肅的人生看成笑劇”,讓夢梅完成那部用眼淚寫下的小說,她毅然再次將自己的生命奉上愛與美的神圣的祭臺。她在臨終前一段話:“一個女子能夠給她最愛的人一種刺激,使他對人們有所貢獻,她也不算白活在世上一趟了。同時在生前看到你對死后的我所吐露的真實感情,也就夠幸福了”,表明了她的執著和純粹,她的浪漫和唯美。白薇的愛這時已上升到更高的審美境界,愛與美,由此而融合得到永恒。《名優之死》中的劉振聲,與其說死于現實惡勢力的迫害,不如說他死于對藝術美的偏執追求。劉鳳仙是他精心培育的藝術之花,而現實的誘惑使她無法安心于藝術,劉振聲遷怒于楊大爺為代表的惡勢力,其實激起他憤怒的根源在于唯藝術的夢想的破滅。劉振聲對藝術的追求受到人們的尊敬,但對藝術的酷愛,也使他與世隔絕,不為人所理解,即便親近者如弟子劉鳳仙。在他身上,我們仿佛看到了20年代末的南國詩人田漢自己,看到他對藝術的迷狂和不懈追求。后來田漢談到該劇時說:“就作者個人的傾向說,是屬于藝術至上主義傾向的最高度。”
田漢受唯美主義影響,以為藝術可以拯救人的靈魂,把人帶到永恒的美的天國,但藝術家美的理想在現實的冷酷、鄙陋面前,卻顯得軟弱無力。這使他苦惱、憤慨,這在他的《蘇州夜話》《古潭的聲音》等劇中得到了體現。藝術在現實中失敗,正表明靈肉渾然一致這一人生境界的難以實現,而現代人生無所歸依的精神痛苦于此可見一斑。(后面將予詳述)
田漢早期作品的主題中,與美的理想相伴隨的便是愛。英國現代思想家羅素說:“在中國,愛的情感是罕見的,……中國的傳統文化反對一切濃厚的感情,認為一個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應保持理智。”建立在家族宗法制基礎上的中國社會數千年的封建禮教統治根本抹煞人的個體自由和權利,無視青年人的愛情追求,殘酷地摧殘了人的青春和生命。五四戲劇對愛情的婚戀自由和渴望表現的不只是作家的一種新的人生觀道德觀,更是時代的一種價值觀。
在《獲虎之夜》男女主人公身上,田漢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一對年輕人純情的愛戀,癡心的等待,執著的追求,其中沒有瞻顧,沒有困惑,也沒有一絲動搖。
“我寂寞得沒有法子。到了太陽落山,鳥兒都回到窠里去了的時候,就獨自一個人挨到這后山上,望這個屋子里的燈光,尤其是蓮姑娘窗上的燈光,看見了她的窗子上的燈光,就好像我還是五六年前在爹媽身邊做幸福的孩子,每天到這邊山上喊蓮妹出來同玩的時候一樣。尤其是下細雨的晚上,那窗子上的燈光打遠處望起來是那樣朦朦朧朧的,就像秋天里我捉了許多螢火蟲,蓮妹把它裝在蛋殼里。我一面呆看,一面癡想,身上給雨點打得透濕也不覺得,直等燈光熄了,蓮妹睡了,我才回到戲臺底下。”
這是黃大傻在后山被抬槍誤中后抬到蓮姑家自敘的一段。從這段話里,我們看到一個發著燒的青年拖著病弱的軀體在細雨霏霏的寒夜里,孤獨地站在闃無人煙虎狼出沒的山野中,癡望戀人房中依稀的燈光,這是多么凄清神傷的一幕。是什么在支撐著黃大傻?是什么使他的生命如此郁勃有力?是愛,是對愛的執著信仰。黃大傻的敘述里沒有哀怨,沒有控訴,話語平靜甚至略帶些甜蜜。在這之前,因為蓮父的阻撓,黃大傻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到蓮姑了,并且也聽到了蓮姑與陳家結親的消息。換了另一個人,也許會想一想蓮姑是否變了心。但是,好不容易見到蓮姑的黃大傻卻對這一切都不管不顧,他只傾訴自己的處境,自己的內心,自己的感受情感,沒有一絲一毫想要探聽蓮姑心思的念頭,仿佛蓮姑是否變心都與自己無關。而且他的傾訴里也聽不出一點憂怨的情緒。是黃大傻真的傻嗎?顯然不是,在黃大傻的心中,愛已經成為他生活的一切,他的整個生命都攀附在愛這棵樹上。這樣一種愛已經超脫了其世俗的意義,而上升為哲學意義上的一種生命價值的取向。這樣一種愛的意義,不在于對所愛對象的占有,也不在于對所愛對象的奉獻,其意義只在于它是愛者的一種信仰,愛者生命的全部。
蓮姑在劇中的情感有自己的發展脈絡。自從父母將黃大傻打罵出門,并且為她與陳家定親以后,蓮姑哭過、鬧過,最后在萬般無奈中不得不順從,以至家人以為她“早已把顛子忘了”。然而正當全家為她準備嫁妝的一片喜慶氣氛中,她卻在與祖母的對話中,表示“我不要活了。”當祖母說她也“跟黃大傻一樣地發起顛來了”時,干脆她回頭答道:“是的,我是跟他一樣顛的,我怕我會變成他一樣的顛子呢。”這表明,蓮姑并不像她母親說的那樣把表哥忘了,相反,她還記著他們兒時的友誼,她不愿去看“虎”,是怕它,“它是催我的命的”。寥寥數語不難看出她對于這樁婚姻的恐懼和被迫出嫁前的痛苦心情。父女之間的沖突起初還只是平靜外表之下的一股暗流,而當受傷的表哥被作為“虎”抬進來時,“黃大哥”——蓮姑這一連聲發自心靈的呼喚就把這股暗流變成洶涌的波濤。
魏福生 不識羞的東西,他是你什么黃大哥?還不給我滾進去。
這平平常常的一句話,其實也是封建家長聲嘶力竭的怒吼,把嫌貧愛富的丑惡嘴臉刻畫了出來。
蓮姑 我怎么是陳家里的人了?
魏福生 我把你許給陳家了,你就是陳家的人。
蓮姑 我把自己許給了黃大哥,我就是黃家的人了!
對愛情自由的渴望,使這看似弱小的女子勇敢地向封建制度和封建勢力發出了挑戰!
魏福生 什么話!你敢頂嘴?你這不懂事的東西!(見蓮姑還握著黃大傻的手)你還不放手,替我滾起進去!你想要招打?
蓮姑 你老人家打死我,我也不放手。
父女的矛盾達到高潮,這也是農村青年跟封建勢力的激烈斗爭。面對黃大傻的凄慘景象,聽著黃大傻那如泣如訴的表白,蓮姑一反平日的沉默,把心中對未來的“憧憬”和憤怒一迸噴發:“生、死,我都不離開你!”她緊握著黃大傻的手,魏福生“猛力想扯開他們的手,但他們死力不放。”在與封建禮教的抗辯中,蓮姑充分顯示出至誠至性的真情的力量。真摯的愛情這人性之美,在經過以魏福生為代表的強橫世俗蠻力的捶打之后越發顯出自己的光輝來。在劇尾隨竹鞭的抽打聲而“益烈”的“黃大哥”之聲就是表達了生命力在通過障礙中突進、升華和不屈不撓。
《咖啡店之一夜》中的白秋英,在愛情上同樣表現得十分純真和執著,全然不受世俗觀念的約束。她對愛情有自己獨立的見解:“……沒有泉水,守著枯井又有什么用呢?”這說明起初她與李乾卿相愛,并非是企望婚后會有富裕的生活,她追求的是一種兩情相悅的真正的愛情。她相信著人們應該追求美好的生活,也理應自己去爭取。我們不能因為白秋英愛了一個不值得愛的男性而否認她對自由戀愛的追求。她是一個真正用心去感受愛的少女,為了愛,她說服清高的父親改變舊觀念同意她與鹽商的兒子相愛,為了愛,她敢于放棄家庭毅然一個人踏入社會的大沙漠,不惜在咖啡館當侍女。相對于她,李乾卿顯得那么偽善,那么逢場作戲,他懦弱到不敢承認他們曾經愛過,更不用說放棄舒適的家庭去追求真正的愛情。秋英把李的情書放在貼心口袋里,時不時用嘴唇和淚水溫存它,把它當成沙漠中的甘泉,生命中的支柱。而當她一旦失去李的愛,她并不泯滅生活的勇氣,而變得堅韌和成熟。當李乾卿卑怯地要以重金贖回情書,她當即將情書和鈔票一起扔在火里燒毀,在關鍵時刻保持了自己獨立的人格,維護了自己的尊嚴和價值。愛是能夠用金錢來買賣的么?也許有人以為什么東西都可用錢來解決,而白秋英推翻了這種陳腐觀念,實質是用自己的行動使愛的真義得到確認和升華。面對乾少爺,她發出了“每一個有錢人都要求窮人犧牲自己玉成他們的幸福”的不平責問,對只有索取沒有奉獻的愛情觀表示極大的鄙視。最后她斷然地拒絕與薄情寡義的李乾卿握手,與對方拋棄她之后又故作仁慈態形成了鮮明對比。劇本的最后一幕使女主人公更加光彩奪目:在喪失了以往的寄托之后,她果決地從悲痛中走出來,很快她找到自己該走的人生道路。在盲詩人彈奏的凄婉欲絕的吉他聲中,她對林澤奇說:“我不愛聽這樣的調子,不可以更雄壯點兒么?”在一場靈與肉的交戰中,白秋英性格中的理想主義因素不僅沒有減退,反而越發凝聚和堅強起來。
“靈魂和肉體一樣有它自己的需要,而它最大的需要之一就是精神要有所寄托。正是這種寄托的需要可以說明人們為什么從激情中得到快樂,激情固然有時使人痛苦,但沒有激情的生活卻更使人痛苦。”田漢早期劇作是美與愛的謳歌。愛情與世俗、藝術與人生的矛盾,是田漢早期劇作圍繞著靈與肉所展開的兩條線索,這兩條線索往往相互交融、相互滲透,對生命個體存在的理由和目的進行探尋,以追問現代人生存的意義和價值。應該說,田漢關于靈與肉的思想順應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個性解放的思想潮流,作為覺醒了的一代人的代表,他的早期浪漫劇正是以獨特的方式體現了思想啟蒙者的現代人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