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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文是一種戰斗性的社會論文,但它又不同于一般的政治論文,而是文藝性的論文。我們通常說哲學家用三段論法,詩人則用形象和圖畫說話。而雜文則是介于哲學論文和文藝創作之間的一種帶有兩棲性的文體。它既需要哲學的邏輯論證,又需要文學的形象和圖畫。把兩者結合起來,便具有一種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和說服力。夏衍深知此理,因而較為注意磨礪自己的武器。他在藝術形式上,盡量采用多種多樣的表現形式:有政論,有時事述評,有抒情文,有敘事文,有時是一封通訊,一則對話,或一段序跋,不拘一格,以使文章自由靈活,生動活潑。尤其重要的,它的議論不是空洞的,干巴巴的,而是盡量包孕在具體現象的敘述和描寫中。他善于利用豐富的日常生活體驗和早年掌握的自然科學知識,使抽象的概念向形象化的語言轉化。通過對具體事物的描述、分析來闡發道理,使所要表達的思想表現得更具體、真切、更有說服性,以產生亦情亦理、移情說理的功用。

《論“晚娘”作風》《糊裱及其他》便是政論性和形象性結合得十分精彩的雜文。夏衍以人們在生活中常見的后母虐待前妻子女,比喻和隱射了在抗戰中蔣介石對共產黨所采取的陰謀手段。讀讀這段生動的文字:


當然,晚娘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她一方面要弄死前妻的兒女,讓她獨占,他方面可仍舊要敷衍她的丈夫、鄰居,而博得一點名譽。所以她主要的作風是“一面瞞,一面打”, ——事實上歷來晚娘慣用的方法,往往是陰性的虐待,譬如餓飯,虐使,暗毒,……等等。她不希望這些討厭的小東西明明白白在她手下打死,而暗暗地計劃著使他們慢慢地磨折而死。磨折死的沒有殺人罪,尸身上沒有外傷,手干腳凈,丈夫和鄰人看了沒有閑話,也許當死的那一瞬間,晚娘還可以擠出一點眼淚來點綴一下升平。

中國人懂得晚娘哲學,學會了“一面瞞,一面打”的方法。這種作風一經家傳,奉行不悖,右手打人,左手按住被打者的嘴巴,你假如頑劣一點,從指縫里漏出一點喊聲,那就打得更兇,或者簡直處死,因而這就構成了有罪,“損害了晚娘的尊嚴”。


讀著這樣的文字,人們很容易就會聯想起抗戰中間的現實:國民黨表面上對共產黨表示團結親善,但背地里卻進行著種種殘忍的排擠、構陷、囚禁、殺戮等勾當。同時又千方百計鉗制輿論,不讓揭露其暴行的正當言論發表。否則,即施以更大的迫害。在雜文中雖然沒有一句正面地直接加以揭露的話,然而上面那些生動逼真、惟妙惟肖的刻畫,便將國民黨反動派的鬼蜮伎倆和陰毒用心,表現得栩栩如生,淋漓盡致,激起人們極大的鄙視和憎惡。在另一篇《糊裱及其他》雜文中,作者將重慶的房屋墻壁外面糊著一層水門汀,與在戰斗中的軍事偽裝作了一番比較:


……同樣的是一種欺騙手段,不過他們的差別是在,糊裱是用堅強漂亮的外形來偽裝脆弱齷齪的內容,軍事偽裝是用和平柔弱的外形來偽裝堅強有力的內容罷了。有錢人怕人問他借錢而故意的假作寒傖,破落戶怕人不放心借錢給他而一定要維持一種豪闊的門面。這都是“偽裝”的變形變態。心虛才要做作虛勢,色厲常常是為了內荏,一個人到了異乎尋常地擺闊,裝漂亮,講門面話的時候,我們就得特別地留心他骨子里的可怕的虛空。


國民黨在政治上暴戾腐敗到極點,表面上卻打出各種好看的招牌,如什么“抗戰建國”“抗戰到底”“體恤民艱”“精誠團結”等等,借此粉飾裝點門面,不正是這種“糊裱”的“變種”么?雜文寓譏諷于形象,藏寸鐵于綿里,從日常生活中隨手拈來一些事例作為比喻,不僅對反動派自欺欺人、色厲內荏的本質剖露得入木三分,而且以辛辣的諷嘲,使得敵人啼笑皆非,人民拍手稱快。

“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以顯示也,故即事以寓情”(劉大櫆:《論文偶記》)。夏衍的雜文在這一點上是頗有特色的。由于他在中學、大學時代曾讀過自然科學,這方面有著豐富的知識修養,因此他在雜文中還常常引入一些普通人并不生疏的科學常識、原理,借題發揮,以使要議論的問題更加通俗顯豁,易于理解,且使文章奇趣橫生,令讀者興味盎然。從前面引用過的《從“游走”到“大嚼”》《從杜鵑想起隋那》等篇中已可窺見這一特色。這里再略舉兩例。在中學物理教科書中有一條歐姆氏定律I=V/R,電流的大小與電壓的高低成正比例,與阻力的大小成反比例。電壓愈高,電流越大,但是阻力愈大,則電流愈小。夏衍在《光和熱是怎樣發出來的》一文中說,這從一方面說只要電壓高,膽怯而愛取巧的電流還是會經過鎢絲一般阻力大的線路而發出光和熱來;而另一方面從反面說,這線路上的阻力不也正是使電“能”轉化為光和熱的主要條件么?夏衍由此加以引申:


從這個比喻,我覺得想通了一個問題。知識分子和文化人的性格,由于他們階級性的限制,常常是軟弱而愛揀阻力小的路子走的,正如電流一樣,假如前面有平行連接的兩條或者兩條以上可走的線路,它必然要向阻力最小的線路走的,但假如客觀的現實切斷了一切沒有阻力的道路,到了路只有一條,而這條路又是阻力很大的時候,那么只要他們有足夠的思想上的認識,有足夠的能動精神,他們還是會經過有阻力的道路,自我斗爭和與環境斗爭,而從這種斗爭中發出光和熱來。


《論肚子問題》是從解放戰爭中東北國民黨守軍的起義和投誠,談到美國心理學家關于肚子和性格關系的實驗報告。饑餓在每個試驗者心理上起的作用,改變了他們在正常環境下所保持的心理與性格。雜文由此便作出如下論斷:


肚子要命令腦子,饑餓可以使不思想的人思想,不行動的人行動,這一方面說來也只是一種生理的規律。古來歷史上記載的“饑民”與“暴民”之間的距離往往只相差一紙,而道德,宗教,禮法,“法紀”等等,對于“差不多成為餓殍”的人民,也很少能起束縛和鎮壓的作用。


以上兩篇都結合著科學常識:或以物理學原理論證腦力勞動者的道路,或以心理學實驗闡述人民群眾不甘壓迫剝削的道理。通俗的科學命題和深刻的社會問題巧妙地相互印證,因而原來比較抽象復雜的理論課題,經作者一說明,便顯得明明白白,收到了深入淺出的效果。

從語言風格來看,夏衍的雜文不尚虛飾,質樸自然,明快流暢,也是頗為值得重視的。魯迅在《作文秘訣》中提倡寫文章要“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對這12字訣夏衍十分推崇。他要求“用最簡潔、明白、恰當、平常人看得懂、聽得懂的字句來表達要講的意思,不要扭捏作態,不要自作多情”(《談做文章》)。這幾乎成了夏衍在雜文寫作中的座右銘。他的雜文用詞造語,淺顯明瞭,一切敘述、引用、描寫、議論、抒情,都力求做到簡明和扼要。他很少引述生僻的古典和過于深奧的文句,也很少亂加形容詞和堆砌辭藻,而是盡量把要講的意思老老實實講出來,寫得平明易讀,灑脫暢曉,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如《宿草頌》最后兩節:


“經一事,長一智”,豢養山羊之風,一天天的進步,掛鈴鐸的山羊,也一匹匹的增加了,相克不可避,被吃也是不可免的,但是,野草是漫山遍野,生根在中國大地上的,試問你有多少山羊,能吃盡全中國原野上的野草?

生存了兩年的草,可以說是“宿草”了吧,白居易不是說過“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話么?——而我們,可以自負是“冬蒔”的草,我們是11月出土,在風雪中萌長的。


這些話平易而深刻,形象而概括,對山羊的蔑視和仇恨,對野草的自信和熱愛流傳于字里行間,不由得不使人首肯,并產生情感上的共鳴。其他像《舊家的火葬》《談自己》,述說個人經歷,表白出身舊家的知識分子的革命立場和待人處世的民主態度;《“死而后已”的一個適例——憶聶耳》《悼念西苓》,敘寫戰友生前事業及懷念之情,都是娓娓道來,樸實無華,顯得極為親切,感人至深。在雜文中,運用典故、比喻是一個重要手段,可使文章活潑,富于機趣。然而如果不管有無必要,將一些古書上的典故生吞活剝地硬塞進文章,往往會造成文字晦澀與累贅。這是為具有群眾觀點的寫作者所不取的。

在夏衍雜文中也不乏幽默詼諧,有時也常運用曲筆、反語、諷喻等手法。然而他不大夸張,更不故弄玄虛,而是比較直捷與簡明,讓人一看,不多費思索便對矛頭所指心領神會。如《人·畜·鬼》,抓住港報三條新聞,略加評點,港英當局欺壓中國百姓,國民黨政府陽奉陰違言行不一的面目便昭然若揭。再如,夏衍以司馬牛署名所寫《雜感》中不少篇什,對國民政府種種倒行逆施的揭發也是引人注目的。試看1945年的幾則:


近見,市區中心某花生小店鋪門口用油漆寫著一條廣告:“科學花生”。

在科學的大潮流中,即使花生還是昨天的花生,并且和幾百年前的花生也沒有差異之處,可是牌子卻非加以科學之名不可。

一定還有“科學的算命”和“科學的相命”,而且還有掛“民主”的專制。


甲:這幾天誰最悲慘?

乙:希特勒、希姆萊、戈林、貝當——

甲:不,我以為還是那些心里想哭,而臉不能不笑的家伙。

街頭問答:

A:什么叫民主?

B:這就是“你是民,我是主”的意思。1945年4月13日、5月2日、8月5日重慶《新華日報》。


《世界晨報》中的“蚯蚓眼”前面已有涉及,其中反諷手段的運用,還可舉出許多。國民黨治下,“統管”多多。2月7日的“蚯蚓眼”寫到,“交通部長說:船舶調配統一指揮”,中統西統之外還有“統吃”; 2月8日它報道了市教育貸金委員會為“統籌辦理”而不準旁人募捐之事;2月11日的雜感則告訴讀者“統一了國旗之后,現在要統一妓女舞女的服裝了”……如此名目繁多的“統”令人嘆為觀止,但不幸的是“統到東,東亂,統到西,西亂,統到交通,交通亂”,統之效果之差可見一斑。饒有興趣的是政府一方面對舞女、按摩、女招待等統得太多,一方面又對諸多事務視而不見,比如陰溝、垃圾和堵塞的河道,比如吃草根的饑民,只因“管前者有錢可以拿進,而管后者必須拿錢出去也”(2月9日)。因而物價飛漲、民不聊生,民心與物價成反比(4月15日),但政府卻大搞遷都,僅搭牌坊一項便耗資五十萬元,此數目可供十萬饑民一飽。就此,當局“民生”的假象即被消解。

這些短劍式的雜感,潑辣、機智、凝煉,可謂匠心獨運。它們格局短小,純用日常普通口語,既樸素自然,又尖銳深刻,敵人種種欺詐、卑劣,清清楚楚地呈現出來,令人不禁莞爾而笑。

夏衍的雜文并非篇篇都是珠玉,沒有可以訾議之處。由于這些文章是在緊張的戰斗和繁忙工作間隙寫成,不可能有充裕時間構思與打磨,因而其中有些內容稍嫌冗雜,不那么精悍。也有一些缺乏思想深度,不那么耐得咀嚼。但瑕不掩瑜,其中大部分在內容和技巧上還是很見功力和特色的。特別值得珍惜的是,這些解放前寫下的雜文“是從石塊和水門汀隙縫中生長出來的”(《過去的好日子》),猶如作者所描繪的堅韌的野草那樣,它們經受了嚴霜烈飆的殘酷考驗,表現出爭取生存的頑強意志和不可征服的力量。研究、總結前輩作家這方面的成就和經驗,將有助于促進今天雜文創作的繁榮,使魯迅所開拓的這一戰斗事業在社會主義“四化”建設中發揮更大的影響和教育的作用。

夏衍雜文集書影

1981年8月于杭州


(原載《文藝論叢》第17輯,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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