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衍研究札記
- 陳堅
- 3608字
- 2020-02-26 16:07:09
二
雜文是以議論為主,憑借議論來發揮它的戰斗性的。既然如此,雜文家就必須對社會現象,對他所議論和批評的對象,有明澈而深入的理解。清人劉熙載在《藝概》中說,“論事敘事,皆以窮盡事理為先。事理盡后,斯可再講筆法”。又說,“文以識為主。認題立意,非識之高卓精審,無以中要。才、學、識三長,識為尤重”。這是很有道理的。對于新時代的雜文作者來說,更要站在時代思想先進水平上,對生活作深入的思索與開掘,獲得對事物的真知灼見,這樣寫出的雜文方可切中時弊,對人的思想真正有所啟發。
在夏衍寫作雜文最多的這段時間,文壇上的新八股已經形成。寫文章動輒一二三四,甲乙丙丁,開頭是“自七七盧溝橋抗戰以來”,結末則以“最后勝利一定是我們的”作結,這已成了刻板的公式。對于這種陳陳相因的腐劣文風,夏衍表示深深的厭惡。他在《寫文章的群眾觀點》一文中提出,“寫文章一定要有內容——要有良好的內容,要有新鮮的內容,不作八股,不搭架子,不說廢話,這是起碼的群眾觀點”。沒有意思要寫,就根本不寫;覺得有話要說,這些要說的話別人沒有說過,或者說得不夠明白清楚,而寫出來對人民有益那才動筆。這,才是對人民負責的雜文家應取的態度。
夏衍自己寫文章,哪怕是社論,也都是注意及此的。他不愿作泛泛之論,而是深入地觀察與研究生活,根據自己的細致分析,作出獨立的判斷。在現實中間,有一些落后可恥的現象,人們司空見慣習以為常,形成一種普遍的社會風氣。這時只有對生活特別敏銳的作家才能看清其中的乖謬和不合理,并通過各種具體現象將它觸目驚心地放到讀者眼前,給予腐蝕人們的剝削階級意識觀念以有力的抨擊。夏衍寫過一篇《靠》的短文。他抓住生活中常見的“靠關系”“靠機會”“靠運氣”等現象,加以具體的剖析:
自然,在這變化劇烈的世界里,一個人的“靠”還不一定長久。“靠得住”的時候固然安逸,靠不住的時候就不免張惶。靠朋友吧,容易被朋友看穿底細,當你自己太沒出息,靠人“靠狠了”的時候,朋友就會不給你靠,或者讓你靠得不很安逸。靠機會吧,一則好運不長,會有變化。二則即使一直好下去吧,太好了的時候就會“勝利逼人”,逼得你非自己起來擔當一點責任不可。自己不肯振作,又要靠,又要做的時候,那只能靠虛勢了,靠門第,靠父母,靠家譜,……
“靠”本來就是一種沒出息的行徑,等到無可靠而只能靠家譜門第來唬人的時候,那我只能替他杜撰一個名稱:那只是沒出息的“二世祖”在“徹底投靠”之前的一種最沒出息的窮策而已。
這篇雜文對社會上人們意識中各種錯綜復雜的矛盾,解剖得多么透辟入微,入情入理!夏衍通過對事物變化辯證規律的把握,逐層論證了各種“靠”法的最終不能奏效,且還潛伏著“徹底投靠”別人以至出賣自己的危險,從而對這種一味依賴外力的“靠”的人生哲學作了鞭辟入里、發人深省的批判。對照今天的現實生活,文章所闡明的不還是鮮活的真理么?
對于雜文家來說,他不應浮游于生活的表面,就事論事,而要努力透過現象,窺探到隱藏在它后面的本質,從極平常、極普遍的事實,表達無比鋒利深刻、意味深長的思想。夏衍還有一篇題為《從停電說起》的雜文,初看似乎是抨擊都市供電不足卻還大量浪費電力的弊端。實則不然。文章從這種“只要雞蛋不要母雞生命”的現象,聯系到當政者對整個“民力”采取的“竭澤而漁”的政策,寓意深長地寫道:
節約這已經不是一個新的口號了,它的范圍,應該是及于“民力”全般,當然不只于電氣。有無限資源的美國,尚且在厲行節約呢,而我們中國,卻還保守著“天坍不管”的態度,竭澤而漁的辦法,盡管中國是一個農業國家,人民慣于忍受,“過負荷”的態度超出一般想象之外,但是人力物力的伸縮性和人民忍耐還有個一定的限度!別以為今天沒事就可以放膽安心,物理學告訴我們,物的彈性有一個特定的極限,到了這個極限的時候,破裂是常常沒有預先警告的。
四大家族橫征暴斂,貪污搜刮,吮吸人民膏血,以供少數人恣意享受,對此,人民群眾是不會甘心忍受的,總有一天會爆發出熾烈的反抗的火焰!雜文完全越出節電的范圍,而抓住了更重要的根本的社會問題,挖掘人民大眾與統治階級不可調和的矛盾根源,對于榨取人民的吸血鬼們發出嚴厲的警告。
如果說,在揭露性雜文中,需要作者思想敏銳、獨具慧眼,才能探幽顯隱,觸及事物癥結,那么,在主要是正面闡明某種道理的雜文里,就更需要作者有過人的眼力,善于從社會動態、實際斗爭中提煉思想材料,經過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思維活動,形成新穎獨到的觀點。見人之所未見,發人之所未發,這是人們對雜文的一個極為重要的要求。夏衍的《樂水》,是這方面的一個范例。文章認為,中國的文人雖具有正義感,但往往和現實社會分離,置身于大多數群眾之外,養成孤僻的性格,因而使作品“失卻了領導民眾精神生活的作用”。基于這一點,夏衍借用孔子“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這句話,作了唯物主義的精辟的闡發。所謂“樂水”,就是要像水一樣有很大的可適應性,既能應順客觀條件,適合環境;又要像水一樣強固,不論在怎樣環境下,可以處,可以耐,可以頂住,始終堅韌奮斗,非達到一定目的不可;還要像水一樣,富于可溶性,吸收一切,容納一切,使自己不斷更新、豐富,而不致硬化與腐化。這篇文章寫于1942年文藝整風以前,它所提出的文化人必須深入社會充實改造自己,同時又保持堅定立場的論點,同后來毛澤東同志倡導的革命知識分子同新時代的群眾相結合,以及革命堅定性與靈活性相結合的思想,是基本吻合的。
雜文是政治思想論文,自然不可能不吸收哲學家和革命導師的思想成果。然而,作者不應滿足于一般化的詮解,更不能當作教條照搬照抄,人云亦云地說上一通盡人皆知的套話。而必須根據自己對于現實的獨特觀察,加以新的闡釋和發揮。夏衍寫于1947年的《改造與轉變》《從 <櫻桃園> 說起》《坐電車走野馬》等三篇雜文,都是針對在解放戰爭轉入戰略反攻,形勢急遽發展下知識分子的思想狀況而寫的。它們沒有照抄當時中央文件現成的結論,而是選擇各自不同的角度:或者從生活經歷對感情變化的影響;或者從家庭出身導致與當前鏟除封建剝削制度的隔膜;或者從思想的惰性與迅猛前進的現實的不適應——從這些不同的側面闡明了知識分子自我改造的必要性。文章談論的看來是一個大家都在議論的問題,然而由于作者有自己獨特的見地和分析,也就不使人感到一般化、老一套,而是讀后感到新鮮,受到啟發。
不只講的道理如此,有些事例在別人的文章里舉過了,已作了生動透徹的闡發。而當夏衍重新采用同樣的題材時,他往往又能有自己的發現,講出另一番新的思想和哲理來。比如郭沫若當時寫了《杜鵑》一文,指出這種鳥并不如古代作家筆下是那樣富于詩意的美好的形象,而是一種“天生的侵略者”,是“欺世盜名者的標本”。他告誡像黃鶯那樣被欺騙而不自知的人們認識“人面杜鵑”的丑惡殘暴的本質。夏衍不久也寫了一篇《從杜鵑想起隋那》,他卻從隋那最早發現杜鵑的特殊生態著筆。青年時代隋那發現并揭發了該鳥特殊殘忍的性格,然而卻不為正統派科學家所重視,以為是不值一笑的胡謅。但這卻動搖不了隋那調查研究的信心,最后終于被人們所承認。由此文章得出結論:
主觀主義的空想和科學精神的鉆研,是永遠不相容的兩極。不清除主觀的獨斷,不養成調查的風氣,我想,“人們還是要吃苦”的。
這就使原來的事例有了新的含義,在倡導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方面給了讀者以新的啟示。又如早在《野草·題辭》中,魯迅就把自己的散文詩比作野草,對“奪取它的生存”的“大地”表示無比憤恨,又顯示出期待革命烈火火速到來,以燒盡一切“野草”,也即和自己的過去徹底決裂的決心。夏衍在他寫的《野草》中賦予了它以新的象征意義。他生動地敘述了野草不為人們所注意而實際上存在著無與倫比的力量。而之所以具有這種力量,是在于它有一種“長期抗戰的力,有彈性,能屈能伸的力,有韌性,不達目的不止的力”。這就十分貼切地象征了正在堅持長期抗戰的革命人民不屈不撓的意志和力量,預示了中華民族必將取得抗戰最后勝利的光明前途。
對于一個雜文作者來說,必須具備文學素養和幽默才能,這是毋庸爭辯的。然而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仍然是:思想是靈魂。有沒有廣闊的視野,分析的眼光,啟迪人的思想畢竟還是最重要的。實踐表明,雜文中的思想越高,對現實的把握和理解越深刻,作品的藝術光輝就會越強烈,越富有生命力。現代雜文大師魯迅,就是一位杰出的思想家。他對社會,對政治,對各種問題評論得那樣剴切、中肯,尤其是在上升到辯證唯物主義的高度以后,他的雜文更加深廣地反映著中國人民在長期斗爭中的思想、愿望、品性和文化的精華,成為現代中國人民智慧的結晶和寶藏。夏衍在談到今天雜文作者應具備哪些條件時曾明確指出:“我以為第一是鮮明正確的政治立場,敏銳的觀察能力——就是一定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水平”。(《談小品文》)要真正做到這一點,并不是很容易的。然而要創作出政論與詩高度結合的優秀的雜文,使之具有不可銷磨的思想和藝術力量,離開這一點,是決計不能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