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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重表現戲劇內部情節的心理藝術,自有它別具一格的舞臺手段。傳統戲劇側重于刻畫外部沖突過程,為了造成生動的戲劇情境,往往大量采用懸念、突轉、巧合、誤會等藝術手段,意想不到的轉折使劇情波瀾迭起,跌宕多姿;對心理戲劇來說,最根本的是透視人物內心生活,而戲劇是一門視覺藝術,為使觀眾能深入到劇中人內心世界,就必須把人物的內心情感化為觀眾可以直接感知的具體形象。夏衍摒棄人為的戲劇化,竭力真實而準確地表現平凡實在的日常生活。他在劇本中較多運用了適合流露人物心理的編劇技巧,如用行為細節來暗示心理,在停頓、對話里蘊含豐富的心理內涵,以及用環境氣氛渲染人物心境等,這些手法的恰當運用賦予他的作品以樸實自然的藝術風格和魅力。

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內心的活動是不一定都直接用向他人吐露的方式來表白的,有時一個平凡的生活細節,一個不起眼的動作,便透露了一個人在復雜情境中的內心狀態。夏衍劇作常常在不易覺察的細節中體貼入微地呈露出人物感情的潮汐,人物的性格心理通過它們而被具象化了。

比如,夏衍劇中多次出現過琴聲這個細節。《上海屋檐下》第一幕,匡復剛到“家”時興奮激動不已,不久得悉妻、女都不屬自己了,意想不到的變故,使他瞬間變得沮喪、迷亂。他不知說什么,也不知做什么,這時看見久違的女兒的小鋼琴,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按動了琴鍵。這琴聲傳出的有失落的苦澀和憂傷,也有難以言宣的恍惚和雜亂。《心防》第三幕劉浩如握住楊愛棠的手表達潛藏心底的愛,咪咪這時走了進來。楊看到劉父女間那種天性之間的愛時,她清醒了。她不能讓自己與劉的感情再發展下去,她不能在他們父女這種無間的愛罩上一層陰影,于是走向桌邊俯手在咪咪的“桌上鋼琴”上輕輕按了幾下。這一按,既按出了她對劉的深情,也按出了她克制自己的決心。《法西斯細菌》第二幕張媽提出辭工,大家一時間處于難堪的沉默中,錢裕輕輕按動了鋼琴。這琴聲既表達了這個熱血青年對張媽的欽佩和他自己的希冀,也傳達出在場各人的不同反應:俞實夫的震驚,趙安濤的感嘆,靜子內心的隱痛。

夏衍的劇作中常常出現“停頓”“靜場”“沉默”“欲言又止”這些靜悄悄的場面。我們知道,劇情發展中的間隙來自生活本身的節奏,它們不意味著生活的中止,不是感情的空白,相反的是內心活動中最豐富、最復雜、最緊張的狀態所必然產生的現象。《芳草天涯》第二幕有這樣的對白:


石(羞怯)不!(低著頭)人老了,還打扮什么……

孟 老了?叔叔告訴我在學校的時候,石詠芬小姐是有名的校花……

石(避免)別提了,這些事……

石(沉默了一下以后才用低沉的聲,感慨地對小云)……


曾幾何時,也有過激情燃燒青春歲月,如今卻成了毫無作為的家庭主婦,加上一場余氣未消的有關請客的口角。這么一種情勢下,聽了孟小云舊事重提,自然重又擾亂了她剛平息的心境,牽動了萬千思緒。作者安排人物在申訴之前有了一個停頓和沉默,其實正透露了她難以言狀的婉轉、掙扎,為隨后而來的傾訴作了有力的鋪墊。

《法西斯細菌》第二幕,壽美子遭鄰里兒童奚落回家哭訴,俞實夫頹然坐下,隨著臺后哄鬧聲歸于沉寂,趙安濤不勝感慨地說了一聲:“這是很可怕的事情……”俞主觀上以為科學無國界,他的工作是為全人類的,然而卻不為同胞所理解,甚至累及愛女,這該從何說起?他只是望了趙一眼,“無言”,場上陷入難堪的冷場。趙見無人接茬,又繼續感嘆道:“盡是些五六歲的小孩呀……”他的意思是提醒老朋友,小孩尚且如此,成年人對你又將如何?俞意識到趙在利用此事繼續先前的辯論,敦促他脫離日本研究所,他為遭到莫名的誤解而滿腔委屈,但又無法否認趙所指出的事實,因此仍舊無以為答,“用手搔頭,無言”。這時壽美子跑到父親身邊,俞對她表示愛撫,趙借此機會再次強調;“所以我說世界變了,連天真的小孩們也……”俞感到無法超越眼前的現實,但要放棄已開始了的研究又心有不甘,因此望著撅起了嘴的女孩“痛苦越甚,依舊無言”。這段對話接連三次出現啞場,在沉悶而滯重的空氣中,主人公在兩難處境中焦灼地掙扎的心態暴露無遺。像這類舞臺“空白”恰恰是極富表現力的內部心理動作,給人以無盡的回味和思考。

當然,對于話劇來說,刻畫心理更重要的還是靠對話。“在戲劇,一切性格描寫都只能迫縮到極精練的日常的生活的對話和動作之中。”《戲劇與人生》,見《夏衍研究資料》,第260頁。夏衍對話簡潔洗練是眾所公認的。他善于將筆觸深入到人物靈魂最奧秘的深處,輕輕地給予細致而體察入微的揭示和剖析。盡管語言淺淡,但人物形象卻達到呼之欲出的程度,給人以特殊的藝術感受。

由于淡化了外在戲劇性沖突,人物關系相對平和,又很少采用傳統編劇技巧,所以夏衍戲劇的節奏顯得平緩、輕柔,劇中籠罩著沁人心脾的抒情氣氛。精心地利用自然環境營造詩的意境,便成了夏衍心理戲劇的鮮明特色。人生活在一定的自然環境,人的情緒和外界景物會發生對流和共鳴。這種對流共鳴既是人物情緒的外在原因,也是人物特定心理流露、抒發的結果。

在《上海屋檐下》劇中,夏衍讓整個劇情在黃梅雨天中開始、發展、達到高潮而終結。在劇本臺詞及舞臺提示中,斷斷續續的雨聲出現達三十處之多。幕啟時即明確寫道:“這是一個郁悶得使人不舒服的黃梅時節”,沉重的低氣壓“影響了這些住戶們的心境,從他們的舉動談話里面,都可以知道他們一樣的都很憂郁、焦躁、性急……”自始至終的梅雨不只釀造著戲劇的氣氛,而且刻畫著人物的精神狀態。如我們聽到桂芬嘆息著:“鞋也漏啦。”鞋不是濕了,而是漏了,真是“屋漏偏逢連陰雨”,把她黯澹的心境,賢淑的性格,貼切而自然地呈現出來。黃家楣夫婦為送老父去車站被雨淋濕回到家中,還在為次日無錢買菜發愁,這更襯托了他們的寒苦。雨中受辱歸來的施小寶,凄風冷雨的情境與柔弱無靠的心境正好融為一體。天氣像那時的黑暗現實一樣,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人們渴望革命的風暴,渴望陽光普照大地,這通過劇中人趙振宇“總有一天會晴的”這句話暗示出來。幕布垂閉時,遠處不是隱隱傳來陣陣雷聲么?這里,黃梅雨已成為劇中人物生活的一部分。《芳草天涯》也是一個情調濃郁的劇本。尚家夫婦為“過生日”而生出爭執發生在初夏的黃昏,悶熱的天氣,漸趨昏暗的天色,晚鴉飛過留下一陣不愉快的啼聲……這都可以被看作是這對夫妻暗淡心情的外化。第四幕斗轉星移,劇中人在流亡中迎來秋季。尚、孟兩家人在車站即將遠行。秋風蕭瑟,月亮“沖開黑色的煙云”, “銀光照著悲慘的大地”,被嚇的夜鳥掠過天空,發出凄厲的鳴聲。嚴峻的現實又喚醒了人的理智,男女主人公走出感情的泥淖,初秋靜默幽遠的氣氛正預示著人物思想的漸趨成熟。到臨近尾聲時,“天漸漸地亮了,轟炸之后的廢墟上,人還在掙扎,人還在磨練,東方已經升起了一朵紅云,這仿佛告訴上路的人,等待著他們的將是一個爽朗的晴天”。劇作家對時間、背景的選擇、變換,有效地制造了特殊的環境氣氛,使人物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具有了更其感人的藝術力量。

《上海屋檐下》劇照

以上我們從對象、結構、手法等三個方面探討了夏衍戲劇作為心理藝術的基本內涵。夏衍從平凡實在的現實出發,以平易而寫實的筆法開拓人物心靈的堂奧,發掘人物的內在潛流,給我們展示了知識分子真實的內心世界。我以為,把夏衍的劇作看作是抗戰前后中國知識分子的一部心靈史、情緒嬗變史是頗為恰切的。隨著國內外新的戲劇美學思潮的不斷興起和衍變,這類透視人物內心生活的戲劇,具有它不可替代的審美功能。因此我相信,夏衍的戲劇將以它給人們的一種異樣的親切感,而流傳于世。

(原載《藝術百家》199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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