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的“乳母和教師”
夏衍是我國著名的現代作家。作為一個作家,他必然要接受各種文化的熏陶。但是,學習什么文化對作家來說又有很大的選擇性。在這方面,夏衍有著鮮明的傾向。
夏衍與文學的接觸始于日本留學期間,起初閱讀的文學作品是英國作家R·L·史蒂文生的散文和小說。當時夏衍頗喜愛史蒂文生文筆的清新流利,對他的人道主義精神亦有好感。然而這位英國浪漫主義作家對人物很少作道德評價,對現實社會矛盾采取回避的態度,這同正努力尋求民族出路的青年夏衍的思想不相契合,因而他不久便丟開史蒂文生,而將目光移向俄羅斯文學。他貪婪地讀了果戈里,讀了屠格涅夫,讀了托爾斯泰,讀了契訶夫,他們如實地描繪現實人生、反映時代矛盾的作品,在夏衍心靈深處喚起熱烈的共鳴。以后夏衍投身革命實踐,在與工人群眾的接觸中開闊了眼界,深切體會到了工人群眾受剝削受壓榨的痛苦,看到了工人階級的偉大力量。這樣,他便對契訶夫、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等俄羅斯現實主義作家有了更全面的評價,對俄國文學有了更深刻的認識。這種評價和認識的結果則是將崇敬和借鑒的目光又從契訶夫轉向了高爾基,從俄羅斯文學轉向了蘇聯文學。正如他自己說的:
“在隆隆的發電機旁,我耽讀了契訶夫、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的作品。一個暑假之后,我對于那些軟弱、懶散而又充滿了哀愁的人物,漸漸地感到厭倦了,當時我開始知道了一些蘇聯大革命中英勇出奇的英雄,于是很想追覓一些介在這兩個時代之間的俄羅斯人民的典型與性格,我找到了高爾基,讀了《夜店》,讀了《太陽兒》,終于讀完《母親》而深深地感動了。一年半之后我被逐回國,在簡單的行囊中我把村田的日譯本《母親》帶回來了。”
由于夏衍認識到中國社會已經大踏步地跨過了《櫻桃園》的時代,認識到中國新時代的登場者不是陸伯興(《櫻桃園》中人物)之流,而是“老百姓”,所以他自然地厭棄了屬于過去時代和上層階級的“被一種難以排解的凄絕之情”所支配的契訶夫們,而轉向了屬于無產階級革命時代和廣大平民階級的“新時代的海燕高爾基”。夏衍認為,高爾基的《我的大學》“最值得注意的一點,就是過去的一切回想錄自敘傳之類,大都以自己為中心,最大的評價也不過是作者個人的發展的記載,可是在高爾基,他所寫的都是產生他的環境——社會之發展的歷史。在這作品里面,作家自己只是認識和觀察這種社會的媒介。這一方面可以顯示出無產階級作家高爾基的非個人主義的——集團主義的態度,他方面也就是作品的重要的社會的意義”。這里可以明顯看出高爾基的革命現實主義文藝觀對夏衍的深刻啟迪。
現代中國作家處于一個民族矛盾、階級斗爭極為尖銳的環境,容不得他們對現實社會政治采取冷漠超然的態度。社會的黑暗,國家的衰敗,每時每刻都在逼迫著像夏衍這樣的進步作家,把他們個人的事業與國家、人民的命運聯結在一起。在19世紀俄國文學史上,描寫小人物的作品獨樹一幟。夏衍在劇壇上也是以寫小市民和小知識分子而聞名的。在他的作品中,掙扎在饑餓線上的普通人組成了一幅混亂、陰暗、郁悶、窒息的舊世界圖景。同時夏衍并不停留于此。在解剖現實的過程中,他還著重揭示出變革現實的必要性及其必然趨勢,激勵人們去反抗腐朽的舊制度,為追求美好的新世界而抗爭。

高爾基的《底層》中一群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小偷、鎖匠、妓女、潦倒男爵、戲子等,盡管掙扎在死亡線上,卻保留著某些健康人性:勤勞正直,深諳事理,向往純真愛情。高爾基揭露的力量在于使人看到舊制度犧牲者并非沒有任何價值的“人渣”,是社會踐踏他們做人的尊嚴和一切美好的情感,斷絕了他們重返生活的道路。高爾基以沙金的臺詞表明,大地上一切奇妙的東西都是人創造的,人對自己的一切負責,人不能脫離人類,他用雙手創造一切!
劇本通過勞動者的崇高愿望與他們現實里屈辱卑賤的對照,召喚人們向惡濁的舊世界作最后的斗爭。《上海屋檐下》里夏衍對一群飽受苦難的小市民的刻畫,揭示人們痛苦的根源,同時也塑造了人物善良的靈魂,發掘了他們潛藏的心靈之美,他們可以受苦受難,并非他們下賤,而是因為世道不公。主人公匡復看到一幕幕人間悲劇,看到了一個個辛酸的故事后猛然醒悟,自己的苦難雖則足以摧殘一個人的肉體和生活,但比起底層社會到處蔓延的苦難來,畢竟是太渺小了。為著下一代以及千萬底層群眾獲得幸福,作為一個正直的知識者,“還有更多的事要做”。經過劇烈內心沖突,理智終于戰勝了情感,他沖出了那個沉悶狹窄的個人圈子,撲向民族解放的風云世界。夏衍以此啟示人們,放棄幻想,從現實中去尋求出路。像高爾基一樣,他用一種閃耀著哲理火花的光明,照亮了劇中人的生活面貌。
夏衍曾說過,蘇俄文學是中國新文學的“乳母和教師”,其實他自己就是一位深受蘇俄文學影響的革命作家。在他反映中國三四十年代社會生活的劇作中,我們可以清晰地辨認出蘇俄作家現實主義創作的某些特征。根據祖國的需要,學習進步的革命的文學,舍棄那些與革命事業無關的文學,積極創作反映社會現實的有益于人民的文學,這就是夏衍取舍外來文化的態度。這種態度在今天也是很有現實意義的。
(原載《浙江日報》1991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