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個作家在形象塑造上所顯示出來的定勢,總是與該作家的審美個性相契合的。當夏衍聲稱“對于年來劇作界風靡著的所謂 ‘情節戲’‘服裝戲’又深深地懷抱著不服和反感,加上《賽金花》以后,我在寫作上有了一種痛切的反省,我要改變‘戲作’的態度”時,他把審美眼光固著在知識分子身上也就顯得很自然了。這是因為,作為對情節戲的反叛,夏衍所著重要表現的是內心情感的沖突,而根據戲劇本身規律的要求,選擇富有戲劇性心理現實的人物作為劇作的主人公也就變得異常必要。這時,一方面由于夏衍本人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對知識分子階層的生活較為熟悉,另一方面,三四十年代知識分子所具有的特殊心態又可使作者挖掘出充分的內在戲劇沖突,于是知識分子理所當然成了夏衍劇作所要表現的對象。
按照英國歷史學家托因比的說法,當兩種文明發生碰撞之時,知識分子便作為一種“變壓器”而出現了,他們承擔著雙重使命:一方面是學習先進的文明并將其精華傳播到全社會中去;另一方面是審慎地用全新的眼光重構固有的文明,使之獲得新生而延續下去。中國三四十年代知識分子便是處于這兩種文明的撞擊之下:一方面,他們深受根深蒂固的老莊哲學和儒道思想的熏陶,中華民族幾千年文明最集中鮮明地積淀在他們身上,他們崇尚自我克制、自我完善,注重道德修養,信奉中庸之道,主體意識不強,而另一方面,隨著中國門戶的被打開,經過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沖擊,外來文化洶涌地流進古老大地,民主意識、參與意識、反叛意識不斷沖擊著古舊的文明,激烈地改造著那一代知識者固有的世界觀和思維方式。處在這兩種文化撞擊中的知識分子在批判地接受外來文化和改造繼承固有文化時,其心理過程無疑是極為復雜的,這中間所出現的歡愉、悲愴、亢奮、沮喪、驚駭、愧疚、眷戀、迷惘等等心理無疑更具有戲劇性,這就為用戲劇這種文藝樣式來表現這種豐富的心理沖突并且以此為中心來組織、結撰戲劇提供了現實的可能性。
根據以上闡述,我們也許有理由說,三四十年代知識分子矛盾、錯綜的心理現實是構成夏衍心理戲劇的內在基礎,作者正是在他的劇作系列中,把筆伸進處于兩種撞擊下的知識者內心,揭示出相當多的人在那個特定時代所具有的典型的心理沖突。譬如匡復和林志成(《上海屋檐下》)、俞頌平和梅漪(《水鄉吟》)在對待愛情婚姻上的懦弱躊躇;尚志恢(《芳草天涯》)、趙婉(《愁城記》)在處理個人與社會、自我與他人關系中的惶惑愁苦;俞實夫(《法西斯細菌》)以科學排斥政治的清高自恃……所有這些同他們的先進意識和歷史使命感產生了不可調和的抵牾,這種“同一心靈的分裂”(黑格爾語)是一種最富于動作性的心理現象。這些人物在獨立的內在要求與社會的現實要求的矛盾中選擇,在自我價值的向往與時代的潛在文化制約中掙扎。作為特定歷史時期社會網絡中的一個網結,他們不得不在抗戰時代重重矛盾、苦難中,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艱難前行。
《法西斯細菌》劇著重要表現的是俞實夫面臨兩種抉擇時心理上的自我交戰:是埋頭于超政治的學術研究,還是置身于全民抗戰的行列?他具有“科學的良心”,期望通過自己的研究為國家民族乃至“全人類的將來”服務,然而他所持的科學至上主義卻是陳舊的觀念。他不了解現代政治關系著科學成果由誰來支配,關系到科學事業的方向和命運,只知埋頭研究而脫離現實政治,良好的欲望是不可能達到的。“中日關系大破局”迅即打破他書齋的平靜,戰爭這一最極端的政治從此不斷闖進他的生活,使他的心一刻也得不到寧帖。回國后他到日本人的研究所供職,他和他的家庭遭到同胞的冷眼,他為妻女受辱心情無比沉重,不能不對自己虔誠的信念產生懷疑。到達香港后他的研究不僅一無所獲,日本侵略軍還沖進他的家門,搗毀了他的實驗室,甚至連他自己也險些成了法西斯主義的犧牲品。嚴酷的現實一次次地嘲弄和鞭撻他,使他嘗遍難以忍受的精神苦痛,最終不得不承認法西斯這“抽象的細菌”才是“世界上最厲害的細菌”。由于沖突的一方戰勝了另一方,他這時的心靈才又趨于平衡和穩定。
《芳草天涯》劇中的尚志恢也經歷了同樣的內心歷程。抗戰前他有嬌妻,有安定的工作和生活;戰爭爆發后移居內地,生活的動蕩,社會的污濁,在這個從和平之夢中驚醒過來的知識者內心掀起漣漪。他滿腔熱情地參加過救亡運動,但在國民黨政治腐敗的惡劣環境中,他“碰遍了釘子,受厭了留難”,最后就連當局朽壁上僅有的文化“點綴”也取消了,思想的苦悶已達極限而無法擺脫。他與妻子石詠芬的感情危機,與熱情活潑的女青年孟小云微妙的感情糾葛,處處都聯系著、反映著他內心理想與現實、理智與情感的尖銳沖突。他沉溺在個人的小天地里,被感情的泥淖陷住而身心俱疲。是做一個生活的弱者,還是沖出狹小的圈子讓時代風雨清洗精神積垢,在民族解放戰爭的洗禮中也接受一個新我的洗禮?在抗戰洪流的召喚下,他終于選擇了后者,最后從孤寂的精神困境中得到解脫。
從夏衍劇作中,我們可以發現主人公的思想感情大多經歷了從穩態到動態,又從動態達到新的穩態這一內心的變化過程。心理、欲望、情感總是社會生活的反映,不可能脫離周圍的社會環境,劇作家對人物心理的解剖如果不與具體的時空背景相聯系,忽視一定的時代、歷史的因素,就會缺少現實的依據,喪失其認識的價值;然而,時代的精神、特征不是孤立的抽象的存在,它滲入現實各個角落,特別在人的性格和心理的沖突中。“現實主義卻是從內部來揭示那與環境有著聯系的人的內心世界。”夏衍劇作中雖很少直接反映重大的歷史事件,但作者嚴格地把握住特定時代的背景、脈搏,著力于建構人物心理與時代的潛在聯系。人物的心理矛盾和嬗變是時代變化的直接結果,同時又濃縮著社會政治、文化的內涵,積淀著時代的心態和情緒,因而有力地揭示了時代的本質和歸趨。“……一個平時堅強的人遇到了自己所不能克制的脆弱,一個平時理智的人遇到自己所不能抑制的感情,這不是比鐵火相搏的戰爭更慘壯的靈魂的戰斗么?”
實踐表明,夏衍把戲劇的中心放到知識分子人物內在意識活動的沖突上,并沒有模糊或沖淡時代的影像,而是使廣大知識階層觀眾和讀者在更深的層次上發現了時代,發現了自己,并從心底產生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