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大騙子克魯爾的自白(托馬斯·曼文集)
- (德)托馬斯·曼
- 6060字
- 2019-06-17 10:57:07
如果在我的記憶里繼續(xù)追溯青年時期的其他往事,那么,我還不能不提到陪同我的親人到威斯巴登看戲的那一天。不過,還必須順便在這里插一句,我在描述自己的青年時期時不是非常嚴格地按照年代次序,而是把這個時期作為一個整體,在其中保持一些自由活動余地。我在給教父席梅爾普雷斯特爾做希臘神模特兒時,是十六至十八歲,盡管在學校里學習差勁兒,但幾乎已是一個大小伙子。而我第一次進劇院看戲,卻是發(fā)生在更早一些時候,即十四歲時——也就是說,發(fā)生在我的身心都已達到相當成熟(盡管尚需進一步充實)時,對外界影響的接受能力已特別活躍時。確實,我在這一晚上所觀察到的東西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腦海中,給我提供了進行漫無邊際的沉思冥想的材料。
開演之前,我們到一家維也納人開的咖啡館喝了些混合甜飲料[14],而父親卻用麥稈喝了一杯苦艾酒[15]。這一切已經使我感到激動不已。而有誰能描繪出我乘出租馬車來到令我好奇的目的地和步入包廂大廳時的激動心情!坐在樓上包廂前排的婦女,在胸前揮動著扇子;男人們躬身探頭同她們交談著;正廳前排的人熙熙攘攘,其中就有我們;毛發(fā)和衣服上散發(fā)出的氣味,同煤氣燈的煙氣味混合在一起;樂隊發(fā)出的各種樂器定音的聲音,交織混雜;大廳天花板上和幕布上的大量繪畫作品表現了眾多的裸體神靈,還有用色彩柔和的透視縮短方法表現出的分層次的場景:這一切是多么有助于打開青年人的眼界,使他們做好精神準備去接受各種不尋常的感受!人們這樣聚集在一個高大的、富麗堂皇的大廳里,迄今為止,我只是在教堂里見到過。的確,在我看來,在戲院這個層次結構莊嚴分明的地方,讓專職人員穿上各式各樣的服裝,來到架高的、燈火輝煌的舞臺上,在音樂的伴奏下按照規(guī)定完成走步、舞蹈、講話、歌唱和動作:的確,在我看來,戲院就是一個進行消遣的教堂,是這樣一個場所——在這里,渴望受到啟迪的人們聚集在陰暗處面向著有光輝燦爛、盡善盡美的地方,目瞪口呆地凝視著自己心靈中的理想人物。
這次演出的是一個普通劇種劇作,即一部比較輕松的作品,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輕歌劇,可惜劇名我忘記了。故事發(fā)生在巴黎(這使我可憐的父親情緒高昂),主要是描寫一個游手好閑的年輕人,一個公使館的隨員,一個頗具魅力的勾引婦女的人和好色之徒,是由該劇院的明星演員、一位名叫米勒-羅塞的著名歌唱家扮演的。我是從父親那里知道他的名字的,父親同他認識,他的形象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可以肯定,他現在也老了,像我一樣精疲力竭了。可是,他在當時是多么擅長使觀眾和我個人頭暈目眩、興高采烈——這是我一生中所得到的最有決定性的印象的一部分。我說:使我頭暈目眩,我將在稍后一點說明這個字眼在這里都有哪些含義。首先還是讓我嘗試著根據猶新的記憶描繪一下米勒-羅塞在舞臺上的表演。
他第一次出場穿的是黑色服裝,盡管如此,他還是渾身顯得神采奕奕。根據劇情,他是從一個尋歡作樂的場所出來,酒后微醉——這一點,他表演得恰如其分,既美觀又文雅,令人信服。他身披一件緞面帶披肩的黑外套,腳穿一雙黑漆皮鞋,這同黑色大禮服褲子很相配,手戴一副白羊皮手套,頭上戴著一頂大禮帽,頭發(fā)梳得閃閃發(fā)光,頭縫按照當時軍人式樣一直分到后頭。他身上的這一切,可以說達到了盡善盡美的程度,是用熨斗固定下來的,是不可觸動的,在實際生活中連一刻鐘也是無法保持的,也可以說不是來自這個世界。尤其是那頂輕浮地歪戴到前額的大禮帽,確實是獨一無二,完美無疵,一塵不染,色澤光亮,仿佛是畫的——這位上層人士的面容與此非常相稱,看上去宛如用最精細的蠟制做的。他面部微帶粉紅色,一對杏仁狀的黑眼睛,一個筆挺的短鼻子,一張輪廓分明、紅珊瑚色的嘴,在弓形的上唇上留著一撮精致得體、大小相宜、猶如用毛筆畫上去的髭須。他邁著富有彈性的步子搖搖晃晃地走來——在實際生活中一般是看不到酒鬼這樣走路的,把帽子和手杖丟給仆人,脫下帶披肩的外套,顯出一身大禮服,胸前露著滿是縐褶的衫衣,寶石扣子光芒四射。他一邊用清脆悅耳的聲音講著話,笑著,一邊脫掉手套,這時人們可以看到,他的雙手不僅像面粉一樣潔白,而且戴著寶石戒指,手心像面容一樣呈現玫瑰色。在舞臺的一側,他哼了一首歌曲的第一句——這首歌描繪的是他作為隨員和好色之徒所過的放蕩不羈、尋歡作樂的生活,接著舒展了雙臂,手指捻得啪啪作響,跳著舞步來到舞臺的另一側,唱了那首歌的第二句,隨后就退下,被觀眾的掌聲喚回前臺后在提臺詞孔前又唱了第三句。然后,他就輕松而又富有吸引力地進入了角色。根據劇本,他極為富有,這使他這個形象具有一種迷人的魅力。在不斷展開的情節(jié)中,人們看到他多次更換服裝:腰系紅帶子的雪白運動服,虛構的豪華的軍裝,有時穿著既難看又令人捧腹大笑的混合裝,下身甚至配的是天藍色綢短褲。人們看到他處于敢作敢為、精神煥發(fā)、充滿險情的境遇:跪倒在一位公爵夫人的腳下;同兩個貪得無厭的妓女共進晚餐,狂飲香檳酒;手中高舉著手槍,準備同一個非常愚蠢的情敵進行決斗。然而,所有這些優(yōu)美、緊張的動作都沒有絲毫損害他那完美無瑕的外表,破壞他的服裝的線條、抹殺他的神采和激怒他那溫和可親的面部表情。在音樂的伴奏下和在一定的戲劇格式范圍內,他的舉止動作顯得既迷人又高雅,然而在一定程度上卻又果敢自如、輕盈灑脫,煥發(fā)著一種不落俗套的文雅風度,他的整個身軀仿佛到最后一個小手指都充滿一種魔力——看來,只能用“天才”這個含義不確定的字眼來稱呼它,顯然,這種魔力不僅使我們大家而且也使他感受到同樣大的樂趣。看到他如何用手去握手杖的銀柄,或者怎樣把雙手滑入褲兜里,真是一種令人陶醉的享受;他那從扶手椅子上站起和躬身的姿態(tài)、登場退場的方式,都是那樣瀟灑自如,令人看了感到從內心充滿對生活的樂趣。確實,事實就是如此:米勒-羅塞在給人們帶來生活的樂趣,——盡管這個詞有時也表達充滿嫉妒、向往、希望和愛情追求這樣一種既有痛楚又有舒適的情感,這是由于人們每當看到美好和幸福美滿的東西不免內心產生激動。
坐在正廳前排我們周圍的觀眾有市民及其夫人、店員、服役一年的年輕軍人和穿著短衫的小姑娘。劇情盡管使我感到無比興高采烈,但是我還是很冷靜,非常好奇地向四周張望一番,觀察舞臺上的演出對同來尋求消遣的人所產生的效果,并且根據自己的感受去理解周圍的人的表情。這些人的面部表情既表現出愚昧無知,又顯示出欣喜若狂。所有人的嘴邊甚至露出了癡呆的、忘卻一切的微笑,如果說那些身著短衫的小姑娘笑得比較甜蜜和激動的話,那么,那些夫人的笑則更顯出一種睡眼惺忪、無精打采的特點,而男人們卻表現出真誠而又激動的感情,一些樸實的父親正是懷著這種心情望著站得比自己還高的、興高采烈的兒子,從他們身上看到自己青年時期的夢幻再現。至于那些店員和青年軍官,他們向前探著的面部的一切,眼睛、鼻孔和嘴都張得大大的,他們也在微笑著。他們也許在想,假如我們穿著短褲站在臺上,該怎么表演呢?你看他同那兩個貪婪的妓女打交道多么大膽,多么般配!米勒-羅塞退場后,觀眾的肩膀也隨之落下來了,勁頭顯得有些減弱了。可是,當他舉著雙臂,滿懷成功的激情,高聲唱著,從布景后疾步來到前臺時,人們又挺起胸向他歡呼起來,一些婦女腰部的緞子衣服的縫線甚至發(fā)出了撕裂的聲響。是啊,聚集在暗處的整個人群,宛如一大群向有光亮的地方無聲地、盲目地和興沖沖地撲去的夜間昆蟲。
我的父親看得非常高興。他按照法國習俗把帽子和手杖帶到觀眾廳來了。幕布剛一落,他就先戴上帽子,然后用手杖往地板上不停地大聲敲著,參與大家這場狂熱的喝彩。“C’est épatant!”[16]他連續(xù)說了好幾遍,聲音很輕,卻很激動。演出結束后,當觀眾廳外走廊上的人流過去之后,而我們周圍的那幾個內心十分激動、如醉如狂的店員邊走邊議論,邊觀看鼓紅了的手掌,揮動著手杖試著模仿起今晚劇中的主人公來。這時,我的父親對我說:“跟我來,我們去找他握握手。天啊,我和米勒現在怎么會變得好像互不相識了!見到我,他會感到意外高興的。”他囑咐我家的兩位婦女到前廳等我們,然后就真的領我找米勒-羅塞表示祝賀去了。
我們沿著舞臺邊上的一條路,經過戲院經理陰暗的包廂,再穿過一道窄鐵門來到舞臺布景的后邊;在半明半暗的舞臺上,工人們正在緊張地忙著拆運道具。一個在劇中扮演過電梯工、身穿紅色號衣的小個子姑娘,肩靠在墻上,陷入了沉思,父親走上前去,笑嘻嘻地在她身上最寬的地方捏了一下,向她詢問了我們要找的化妝室,她不耐煩地給我們指了一下方向。我們穿過一條用白灰粉刷過的通道,這里的空氣不流通,卻點著無罩的煤氣燈,從幾個與這條走廊相連的門里傳出詛咒、歡笑和交談的聲音,父親高興地微笑著翹起拇指,提醒我注意這些人的言談。我們繼續(xù)朝前走,來到靠通道終端較窄一側的最后一個門前,父親敲了幾下,把耳朵貼近敲門的地方。屋子里回答了句不是“誰啊?”就是“干什么,活見鬼!”——從里邊喊出的聲音很響,卻不是很有禮貌,我記不太準確了。“可以進來嗎?”父親問道,里邊的人回答說,你還是去干點別的事(這里不便于將這話寫到紙上)吧。父親感到有些尷尬,暗暗笑了,回答說:“米勒,是我啊,克魯爾,英格爾貝爾特·克魯爾。進來同您握握手,總還是可以的吧!”接著,里邊的人笑了,說道:“啊哈,是你呀,老浪蕩漢!哎呀,快請進來,見到你真高興!”當我們已經跨過門檻時,他仍在說,“你們看到我這副光溜溜的樣子,一定會見怪的。”我走了進去,展現在我這個孩子面前是一片令人難以忘卻的難堪景象。
米勒-羅塞坐在一張骯臟的桌子旁,面對著一面布滿灰塵和油污的鏡子,全身除了一條灰色針織短褲外幾乎什么都沒穿。一個男人挽起襯衣袖子,站在這位歌唱家背后,用一塊毛巾給他擦汗流如雨的脊背,他自己則用另一塊已被帶色的油污膩住的毛巾揩擦著涂了厚厚一層亮光光的油膏的臉和頸。他的半張臉還覆蓋著一層粉紅色的油,使他的面孔剛才在舞臺上看起來像蠟人那樣好看,而現在卻呈現出一種可笑的紅黃色,同另一半已拭去油色的、奶酪般蒼白的臉形成了鮮明對比。他扮演隨員時戴的那頂假發(fā)是很漂亮的栗褐色的,頭縫一直分到后頭,這時他已將它摘掉,所以我才發(fā)現他本人的頭發(fā)是紅色的。他的一只眼睛周圍還涂著黑顏色,一些發(fā)黑色亮光的金屬質的灰塵附在睫毛上,另一只眼睛則是光禿禿的,水汪汪的,由于揉搓顯得有些發(fā)炎,不客氣地對來訪者不停頓地眨著。這一切,假如不是米勒-羅塞的胸部、肩膀、脊背和上臂部都布滿斑疹的話,也不會引起我的注意。可他身上滿是可怕的斑疹,周圍通紅,頭上起著小膿包,有些已擦破在出血,直到今天,一想到這一情景,我還不禁毛骨悚然。我想指出的是,我們的貪欲越強烈,也就是說我們越是執(zhí)著地依附于世界和追逐世界所提供的一切,我們就越容易感到厭惡。一個像我當時那樣變得冷漠無情的人,是永遠不會感到厭惡的。因為,在這間被一個鐵爐子烘烤得過暖的房間里,空氣里充滿著汗臭味和攤在桌子上面盆、鍋、油色棒散發(fā)出的氣味,開始時我以為自己在這里呆不上一分鐘就得惡心起來。
然而,我還是在那里停留下來,并向四周環(huán)視著,對我們到米勒-羅塞的化妝室的這次拜訪沒有什么具體情況可進一步報道的。是的,假如我寫自己關于這第一次看戲的印象,不是首先為了我個人的消遣,其次才是以饗讀者,那我就不得不責備自己根本沒有或者沒有詳盡描述自己的這次經歷。至于那些緊張動人的部分和文章各部分的比例,我根本不予注意,把這些方面留給那些擅長憑想象力進行創(chuàng)作的作者去寫,他們想方設法根據虛構的素材寫出優(yōu)美的、循規(guī)蹈矩的藝術作品,而我只想向大家報告我自己所經歷的獨特的一生,并按自己的想法去處理這些素材。有些經歷和事件給了我以特別的教益和啟迪,幫助我認識了自己和世界,在這些經歷和事件上我停留的時間將長一些,多用點筆墨詳盡地描繪到每一個細節(jié),而對另一些在我來說沒有多大價值的事,則一筆帶過。
當時在米勒-羅塞和我可憐的父親之間都談論了些什么,從我的記憶中幾乎完全消失了,也許是由于我當時無暇顧及這些。這是由于通過各個感官給我們的精神所造成的感受,要比語言所引起的感受強烈得多。我還記得,這位歌唱家盡管可以根據觀眾的熱烈掌聲確信自己取得了成功,但仍不斷地問我們是否滿意,滿意到什么程度——我是完全能夠理解他的這種不安的心情的!另外,我還模模糊糊地記得他在談話中插入的幾句帶有庸俗習氣的笑話,比如他對我父親的某一句譏誚的話曾回答說:“閉上您的狗嘴!”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或者縮回您的爪子,等著去抓更有味道的東西去吧!”我說過,對他講的這些話,我只用半個耳朵聽了,因為我當時正十分緊張地忙于從內心消化自己的感官所感受到的東西。
這個——我當時大致就是這樣想的——滿面油彩、猶如患麻風病的人,這個大批平庸之輩剛才如饑似渴地向往的人,才是真正具有征服人心魅力的人!至于他所扮演的那個令人厭惡的凡夫俗子,只不過具有一只輕盈快活的蝴蝶的真實形象罷了,而數以千計被蒙蔽的眼睛卻以為,在這只蝴蝶身上可以看到自己內心追求美、輕松和完善的夢想實現了!其實,難道他不就是一個令人厭惡的軟體動物,同那些一旦夜晚到來就能夠發(fā)出神奇熒光的軟體動物別無二致嗎?然而,那些一般說來頗有生活閱歷的成年人卻如此心甘情愿地、甚至俯首帖耳地受他捉弄,難道他們不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了嗎?不然的話,就是他們同他達成了默契,因而不認為這種欺騙成其為欺騙?這后一種可能性是存在的,因為,細想一下:螢火蟲何時顯示過自己的真實形態(tài)?——是當它作為充滿詩意的火花飄蕩在夏夜之中,還是當它作為一種無足輕重的低級生命蜷縮在我們的手心上?還是不要輕易對此下結論吧!寧肯回味一下你剛才自認為已看到的畫面:這是一大群可憐的谷蛾與蚊蟲,正在無聲地、盲目地撲向燃燒的火焰!它們懷著美好的愿望,是多么齊心一致地甘愿受誘騙!這里,顯然存在著一種由上帝親自灌輸給人本性中的普遍欲望,米勒-羅塞的本領正是為滿足這種欲望而練就的。毫無疑問,這里也存在著某種維持社會生活所不可缺少的結構,而這個人正是作為這個結構的公仆存在著和得到報償。對他今天所取得的和今后每天顯然都會取得的成就,難道不應該給予極大的贊賞嗎?我勸你還是抑制住你的厭惡感,設身處地地體會一下:他在默默地感受著和忍受著那些可怕的斑疹的折磨的情況下,竟能如此得心應手地活躍在觀眾面前,當然是在燈光照明、油彩、音樂和距離的配合下,使觀眾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癡心向往的理想,得到無窮無盡的歡樂與鼓舞!
請你再多感受一點!去探討一下是什么動力促使這個荒誕的滑稽大王去學會這樣一套在夜晚美化自己的本領!去探尋一下他的這種貫穿和控制著全身直到每一根手指的、令人陶醉的魔力之秘密源泉吧!為了能得到答案,你只需回憶一下(因為你肯定是知道的!)教會螢火蟲發(fā)光的是一種什么力量——一種用語言無論怎樣描繪都不過分的無名力量。不過,請你注意:這個人不論聽到別人說多少次演得成功,出奇地成功,他都不感到厭煩。只能說,是他對如饑似渴的觀眾發(fā)自內心的愛與熱忱,促使他掌握了如此精湛高超的技藝;如果說他給觀眾帶來了生活的歡樂,觀眾對他則報以掌聲,那么,難道說這不堪稱一種相互滿足,他的需要與觀眾之需要的最高結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