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讓葉蘭繼續飄揚(奧威爾作品全集)
- 喬治·奧威爾
- 16301字
- 2019-06-18 15:12:10
“戈登·康斯托克”是個很土氣的名字,但戈登就出生于一戶很土氣的家庭。“戈登”是蘇格蘭名字,如今這些蘇格蘭名字到處都是,這正是過去五十年來英國越來越蘇格蘭化的寫照。“戈登”、“科林”、“馬爾克姆”、“唐納德”——這些都是蘇格蘭傳播到世界的饋贈,包括高爾夫、威士忌、燕麥粥,還有巴利[54]和斯蒂文森的作品。
康斯托克家族屬于最可憐的社會階級——沒有土地的中層中產階級。他們窮得叮當響,而且甚至無法虛榮地自我安慰說他們原本是古老的世家,只是生不逢時家道中落了,因為他們根本稱不上是古老的世家,只是趁著維多利亞時代的繁榮發了一筆小財,卻比這一波繁榮衰落得更快。相對富裕的日子不過區區五十年,那時候戈登的祖父薩繆爾·康斯托克還在世——戈登應該叫他康斯托克爺爺,但老頭子在他出生四年前就去世了。
康斯托克爺爺是那種即使進了墳墓仍很有影響力的人。在生的時候他是個強硬粗暴的老惡棍,從無產者和外國人身上壓榨了五萬英鎊,建了一座紅磚樓房,堅固程度有如金字塔,生了十二個孩子,十一個活了下來。他死得很突然,死因是腦出血。他的孩子們在肯薩爾陵園的墓地上用一大塊石料給他做了墓碑,刻著如下銘文:
永遠緬懷
薩繆爾·以西結·康斯托克
忠誠的丈夫、慈愛的父親
正直而虔誠的男人。
生于1828年7月9日
卒于1901年9月5日
孝子賢孫
謹立此碑
愿他在耶穌的懷抱中安息
認識康斯托克爺爺的人對碑文最后一句話都會說點難聽的評論,這個就不提了。值得一提的是,那塊刻了字的花崗巖墓碑重達近五噸,雖然不是刻意為之,但絕非出于巧合,目的是將康斯托克爺爺永遠鎮在地底下。如果你想知道一個死者的親戚如何看待他,從他墓碑的重量便可略知端倪。
在戈登的印象中,康斯托克家族是無聊、猥瑣、沒有活力的行尸走肉一般的家族。他們暮氣沉沉,簡直令人發指。這當然都是拜康斯托克爺爺所賜。他逝世的時候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有幾個已經人到中年。康斯托克爺爺一早就已經將他們或許曾經有過的活力摧殘殆盡。他欺辱著他們,就像園圃壓土機碾過小雛菊一樣。他們被壓得扁扁的個性再也沒能膨脹起來。他們一個個都變成了萎靡不振的失敗者。沒有一個兒子做出一番事業,因為康斯托克爺爺一直不遺余力地驅使他們從事根本不適合自己的職業。只有一個兒子——約翰,戈登的父親——敢于挑戰康斯托克爺爺,居然在他還活著的時候結婚了。對于他們來說,在這個世界上留下印記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創造點東西,破壞點東西,活得開心一些,活得不開心一些,活得肆意自然,就連掙到體面的收入,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家族里一直彌漫著半吊子上流社會失敗者的氣氛。他們是中層中產階級里常見的那些壓抑沮喪的家庭中的一員,一輩子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從小戈登的親戚們就讓他覺得非常郁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許多叔伯姑嬸都還在世。他們都是差不多的人——陰沉、破落、郁郁寡歡。所有人都病懨懨的,總是為了錢而發愁,勉強度日卻又從未淪落到轟轟烈烈破產的地步。當時他已經注意到他們失去了繁衍后代的沖動。真正有活力的人,無論他們有錢沒錢,都會像動物那樣自發地生兒育女。以康斯托克爺爺為例,他自己就生了十二個孩子,養大了十一個。但這十一個孩子只生了兩個孫輩——戈登和他的姐姐朱莉亞——而這兩人到了1934年都還沒有孩子,一個都沒有。戈登是康斯托克家族最后的香火傳人,生于1905年,原先他的父母根本沒有想過要他。在他出生后漫長的三十年間,家族里再也沒有添丁,只有死亡。這種情況不止局限于婚姻和生兒育女,而且蔓延到了方方面面。在康斯托克家族身上,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每個人都似乎被詛咒纏身,過著凄涼寒酸不見天日的生活。沒有人做過任何事情。他們屬于那種會自動被排擠出一切事件中心的人,哪怕只是搭巴士。當然,在金錢問題上他們都是白癡。康斯托克爺爺最后將他的遺產平分給兒孫,賣掉那座紅磚房子后,每個人分到大約五千英鎊。康斯托克爺爺一下葬他們就開始亂花錢。沒有一個人有勇氣將遺產瀟灑地花掉,像去泡妞或賭馬什么的。他們只是坐吃山空,一點點地花光。女的拿去盲目地進行投資,男的拿去做小生意,但一兩年后都以失敗虧錢告終。他們當中大部分人終生未婚。而有幾個女兒在康斯托克爺爺去世后嫁了出去,那時她們已人到中年,婚姻狀況很不理想。幾個兒子由于沒有能力掙到體面的收入,淪為那種結不起婚的可憐蟲。除了戈登的姑姑安吉拉有自己的房子之外,其他人都寄人籬下,住在那些如同墳墓一般的寄宿旅館里。時間一年年過去,他們相繼去世,死因都是那些昂貴而無治的疾病,將他們折磨得身無分文。戈登的姑姑夏綠蒂1916年的時候進了克拉彭的精神病院。如今英國精神病院人滿為患!中產階級那些被遺棄的老處女最后都會被送進里面,讓這些精神病院得以繼續經營。到了1934年,那一代人就只剩下三個還活著:已經提過的夏綠蒂姑姑;安吉拉姑姑,她運氣很好,在1912年買了一座房子和一筆微薄的年金保險;還有沃爾特叔叔,他那五千英鎊的遺產只剩下幾百英鎊,開過許多間“公司”,但經營總是無法長久。
戈登從小生活的環境是這樣的:穿的是剪短了的舊衣服,吃的是燉羊頸骨湯。他的父親和康斯托克家族其他人一樣,性情憂郁,因此也不讓別人活得開心。但他總算有點頭腦,粗通文墨。他明明是個喜歡文字的人,一見到數字就害怕,康斯托克爺爺卻逼他去當注冊會計師,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徒勞無功地努力當好一名注冊會計師,總是和人家合伙開會計師事務所,但一兩年后就以停業告終。他的收入起伏不定。有時候一年能掙到五百英鎊,有時卻只能掙到兩百英鎊,但每況愈下的情形更加普遍。他于1922去世,年僅五十六歲,卻已經徹底枯萎了——很久以前他就得了腎病。
由于窮困潦倒的康斯托克一家是有教養的人,他們覺得戈登有必要接受“教育”,花再多的錢也在所不惜。“教育”的負擔成了可怕的夢魘!這意味著,為了讓他的兒子能上好的學校(公學或山寨的公學),一位中產階級人士只能長年累月過著窘迫的生活,連水管工都會輕蔑嘲笑他。戈登被送到那些裝腔作勢的糟糕學校,每年的學費是一百二十英鎊左右。當然,繳納這些學費意味著家里人要做出可怕的犧牲。比戈登大五歲的姐姐朱莉亞基本上沒有受過教育。事實上,她曾被送到一兩間破落骯臟的小寄宿學校,但十六歲的時候就輟學了。戈登是男丁而朱莉亞是閨女,大家都認為閨女就應該為了男丁而作出犧牲。而且整個家族一早就都認為戈登很“聰明”。天資聰穎的戈登應該可以獲得獎學金,當個成功人士,將來光宗耀祖——這只是一個想法,但沒有人比朱莉亞更篤信這個想法。她個子高挑,樣貌平凡,比戈登要高得多,長著一張瘦削的臉龐,脖子又太長——從小看上去就像一只呆頭鵝。但她是個頭腦簡單充滿柔情的女人,總是低調地深居簡出,熨燙衣服,縫補衣物,天生就是個老處女,十六歲的時候她看上去已經很像一個老女仆了。她奉戈登為偶像。在他整個童年時代,她看護他,照顧他,寵愛他,自己穿得破破爛爛,讓他能穿著體面的衣服去上學,自己辛苦地攢錢給他買圣誕禮物和生日禮物。而他對她的回報就是,長大之后他就鄙視她,因為她不漂亮,而且又不“聰慧”。
即使讀的是一所三流男校,幾乎所有戈登的同學都比他有錢。當然,很快他們就發現他是個窮鬼,因此老是欺負他。或許,對于孩子來說,最殘酷的事情就是被送到一所同學都比他有錢的學校。一個大人是很難想象當一個孩子懂得貧窮的含義后,勢利會對他的心靈帶來多么大的痛苦。在那些日子里,特別是在讀預科學校的時候,戈登的生活就是在不停地偽裝,騙別人他的父母很有錢。啊,那些日子他受盡多少羞辱!比方說,每學期開學時他得向校長交待他帶了多少錢回學校,當你交待的金額少于十先令時,其他男孩子就會瞧不起你,揶揄羞辱你。還有一次,同學們發現戈登穿的是現成做好的西裝,只值三十五先令!戈登最擔心的就是父母來探望他。那時候戈登還是個信徒,總是祈禱父母不要到學校來,尤其是他的父親,他是那種讓你無法不覺得害臊的男人,面容蒼白沮喪,弓腰聳肩,穿著寒酸過時的衣服,看上去就是個憂郁無聊的失敗者。而且他有個可怕的習慣,在他道別的時候,會當著其他孩子的面塞給戈登半個克朗,所以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只是半個克朗,而不是他所吹噓的十個先令!二十年過去了,回想起上學的情形,戈登仍然會不寒而栗。
首先,這段經歷讓他對金錢充滿了卑微的渴望。那時候他痛恨自己那些窮困潦倒的親人——他的父母、朱莉亞、所有人。他痛恨他們,因為他們住的是破敗的房子,他們衣著邋遢,他們郁郁寡歡,他們總是為了三便士或六便士而憂愁哀嘆。康斯托克在家里最經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我們買不起”。那些日子里,他對金錢的渴望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為什么一個人就不能穿著體面的衣服,有吃不盡的糖果,想去電影院就去電影院呢?他責怪父母怎么這么窮,似乎他們是故意要過窮日子一樣。為什么他們就不能像別的孩子的父母那么有錢呢?他覺得他們喜歡挨窮。這就是一個孩子的思維方式。
但隨著他年歲漸長,他變了——確切地說,他不可理喻的程度并沒有降低,但方式不一樣了。到了這個時候,他已經在學校里扎穩了腳跟,不像以前那么受欺負了。他的學業并不出色——學習不認真,拿不到獎學金——但他的心智在朝著適合他的方向發展。他閱讀了那些校長在講臺上譴責抨擊的書籍,產生了對英國國教、愛國主義和校友情誼離經叛道的思想。他還開始寫詩。一兩年之后,他甚至開始給《雅典娜文藝》、《新時代》和《威斯敏斯特周刊》投稿,但詩稿總是被退回來。當然,他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小男生組成了社團。那時每所公學都有自發成立的小知識分子團體。當時正值戰后,英國彌漫著革命的氣息,連公學也深受影響。年輕人,包括那些年紀太小沒能參軍的小青年,對年紀大的人很不滿,那時候每個有思想的人都是革命者。與此同時,那些老人——年紀超過六十歲的人——像老母雞一樣驚慌失措,絮絮叨叨著“反動思想”。戈登和他的朋友也有“反動思想”,那段時間非常振奮人心。他們未經批準就發行了一份月報,名叫《布爾什維克》,用蠟印的方式出版,足足運作了一年。內容宣揚的是社會主義、自由戀愛、瓦解大英帝國、解散陸軍和海軍等等。那真是太有趣了。每個十六歲的聰明男孩子都是社會主義者。在那個年紀,沒有人會看得上魚鉤掛著的那丁點兒蠅頭小利。
他以孩子氣的簡單思想去理解關于金錢的問題。從小他就認為所有現代商業的把戲都是騙局。有趣的是,最早讓他開始明白這一點的,是地鐵站里張貼的那些廣告。他自己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會進一間廣告公司工作。但金錢不只是一場騙局。他認識到,對金錢的膜拜已經被提升到了宗教的高度,而且這種想法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清晰。或許那是唯一真實的宗教——唯一感化人心的宗教——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宗教。金錢取代了上帝的位置。善惡是非已經不再重要,取而代之的是成王敗寇的哲學。“發達”成了深入人心的信條,摩西的十誡被縮短成了兩條戒律,一條是給雇主的——他們是高大巍峨的侍奉金錢的神父和牧師——“汝等應當掙錢”,而另一條是給雇員的——他們是奴隸和下人——“汝等不可失業”。在這個時候,他翻開了一本《穿破褲子的慈善家》[55],讀到了一位饑腸轆轆的木匠,當掉了所有的財物,卻仍保留著他那盆葉蘭的故事。自此,葉蘭在戈登的心目中成為了一種象征。葉蘭,英格蘭之花!我們的國徽上應該有葉蘭,而不是獅子和獨角獸。只要窗戶上還擺著葉蘭,英國就不會爆發革命。
這時他不再痛恨鄙夷他的親人了——或者說,不像以前那么痛恨鄙夷了。他們仍然讓他覺得很不開心——那些可憐的、年老體衰的叔伯姑嬸,有兩三個已經去世了,他的父親已經老態龍鐘,他的母親老邁孱弱(她的肺不大好),而朱莉亞那時候二十一歲,盡職盡責地做著苦工,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從未穿過一件好衣服。這時候他知道他們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問題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沒錢,更是因為他們在精神上還生活在金錢的世界里——在那個世界里,金錢就是美德,而貧窮就是罪惡。不是貧窮,而是既沒錢又死要面子的心態將他們拖入了萬丈深淵。他們以金錢為衡量萬物的標準,而他們則是這一標準的失敗者。他們從未想過像下層階級的人一樣有錢沒錢都要好好活著。那些下層階級的人是多么正確!我們應該向那些工廠里的工人致敬!他們只有四個便士,卻有勇氣與自己的女友組成家庭!至少,在他們的血管里流淌的是鮮血,而不是金錢。
戈登以小男孩天真而自私的方式下定了決心。他有兩條路走。你要么成為有錢人,要么故意拒絕成為有錢人。你可以占有金錢,你也可以鄙棄金錢,最可憐的莫過于膜拜金錢卻無法得到它。他認定自己這輩子發不了財,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什么才華能夠發財。這是拜他那些學校老師所賜,他們讓他覺得自己是個無法無天的小混蛋,這輩子別想“成功”。他接受了這一點。那好吧,那他就決定與“成功”的人生分道揚鑣。他下定決心不當一名“成功人士”。在地獄里稱王總比上天堂當奴仆強,就算在地獄里當奴仆也要比在天堂當奴仆強。在十六歲的時候他就決定了人生的道路,他要與財神爺和他那些卑劣的侍從為敵。他發誓要與金錢不共戴天,當然,只是悄悄地在心里說說罷了。
十七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只留下兩百英鎊。朱莉亞已經出來工作幾年了。1918年到1919年的時候她在一家政府機構上班,然后她報讀了烹飪課程,在伯爵府地鐵站旁邊一間骯臟的小茶館找了份工作。每星期她工作七十二個小時,掙二十五先令,包伙食和茶點。光是每星期的生活費就得搭進去十二先令,甚至更多。顯然,康斯托克先生一死,最好的方式就是讓戈登退學,給他找份工作,讓朱莉亞拿那兩百英鎊開一間自己的小茶館。但這時康斯托克家族慣有的在金錢上的傻氣又發作了。母親和朱莉亞都不肯聽勸讓戈登退學。她們帶著中產階級那種莫名其妙又理想化的勢利心態,寧肯進收容所也不肯讓戈登在十八歲的法定年齡之前退學。那兩百英鎊,或一半以上,必須用在完成戈登的“學業”上。戈登由得她們這么做。他已經發誓與金錢不共戴天,但這并不表示他不是一個自私透頂之人。當然,他十分害怕上班工作。哪個男孩子不害怕呢?在某間骯臟的辦公室里抄抄寫寫——上帝啊!他的叔伯姑嬸已經在絮絮叨叨地說著“戈登該成家立業了”。他們看待一切事情的唯一出發點就是“好差事”。史密斯那小伙子在銀行找到了一份“好差事”,瓊斯那小伙子在保險公司找到了一份“好差事”。這些他都聽煩了。他們似乎想要看到每一個英國的年輕人在棺木上都寫著“好差事”。
與此同時,錢還是得掙。結婚前戈登的母親是個音樂老師,結婚后當家庭收入拮據時也會偶爾收收學生。現在她決定重新開始招收學生。他們住在亞克頓,在這里的郊區收學生很容易——有了音樂課的學費和朱莉亞幫補家計,接下來的一兩年應該還撐得下去。但康斯托克太太的肺現在已經不能用“虛弱”加以形容。生前給父親看病的那位醫生曾為她的胸部聽診,態度非常嚴肅。他叮囑過她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著涼,要吃有營養的東西,而最重要的是不要操勞過度。當然,上鋼琴課這么操勞疲憊的工作對她來說是最糟糕不過的事情了。戈登對此一無所知。朱莉亞知道這件事,但她和母親守口如瓶,不讓戈登得悉。
一年過去了,戈登在學校里過得很不開心,為自己那身蹩腳的衣裳和囊中羞澀感到十分尷尬,而這些讓女孩子成了他的夢魘。不過,那一年《新時代》接受了他的一首詩作。這段時間母親就坐在陰風陣陣的客廳里很不舒服的鋼琴凳上,給學生上鋼琴課,課酬是每小時兩先令。然后戈登畢業了,好管閑事的胖叔叔沃爾特有點生意上的門路,找上門來說他一個朋友的朋友可以給戈登安排一份在一家礦業公司會計部上班的“好差事”。這可是份優差——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是非常有前途的入門職業。要是戈登肯踏踏實實地干,或許有朝一日他會成為一名大人物。戈登的心情很不安。突然間,和那些軟弱的人一樣,他僵住了,接著,全家人驚訝地聽到他不肯去嘗試這份工作。
當然,他們吵了好幾架。家里人實在不明白他。他們覺得在機會找上門的情況下拒絕這么一份“好差事”簡直是在褻瀆神明。他一再重申他不想從事那種工作。那到底他要什么樣的工作呢?家里人都問他。他陰沉沉地告訴他們,他想要“寫作”。但靠“寫作”他怎么可能掙錢謀生呢?他們追問他。當然,他只能啞口無言。在他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能靠寫詩謀生。但那實在是一個荒唐透頂難以啟齒的想法。但不管怎樣,他一定不會從商,跟金錢打交道。他會去找一份工作,但不會是“好差事”。家里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母親啜泣流淚,連朱莉亞也對他“橫加指責”,那些叔伯姑嬸(那時候還有六七位在世)一直纏著他好說歹說,但都沒有用。三天后,悲劇發生了。吃晚飯的時候母親突然咳嗽得很厲害,手撫著胸口撲倒在桌上,嘴里流出鮮血。
戈登嚇壞了。母親沒有死,但他們將她抬上樓的時候看上去和死人沒什么兩樣。戈登跑去找醫生。接下來的幾天母親就在死亡的門檻徘徊。長時間坐在陰風陣陣的客廳和經年累月的奔波操勞使得她病入膏肓。戈登無助地在房子里徘徊,罪惡感與憂憤感交織心頭。雖然不知道個中內情,但他隱約察覺得到母親是為了他的學業而把自己累垮的。出了這檔子事情,他不能再忤逆母親了。他找了沃爾特叔叔,跟他說他愿意接受那份礦業公司的工作,如果他們還肯聘請他的話。于是沃爾特叔叔拜托了他的朋友,那個朋友又拜托了他的朋友,戈登被叫去面試。面試者是一位年長的紳士,裝了咬合不好的假牙,最后他面試成功,開始實習,起薪是二十五先令。他在這家公司一呆就是六年。
一家人從亞克頓搬了出去,在帕丁頓區一棟破敗的紅磚公寓樓租了一間公寓。康斯托克太太把鋼琴也搬去了,精力稍有恢復她就重新招生授課。戈登的工資逐漸提升,一家三口勉強過得下去,而貢獻最大的是朱莉亞和康斯托克太太。戈登在金錢上還是像小時候那么自私。他在辦公室混得并不算太糟。大家都說他工作還算盡職,但不是那種能“發達”的人。在某種程度上,他對工作的鄙視使得他的心情好受一些。他可以忍受這種毫無意義的辦公室生活,因為他從未想過會一直干下去。終有一天他會掙脫這份工作的束縛,至于是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辭別就只有天知道了。終有一天他會開始自己的“寫作”事業。或許終有一天他能靠“寫作”謀生。你覺得如果你成為一名“作家”,你將能擺脫銅臭味的生活,不是嗎?他看著身邊那些人,尤其是那些年紀大一些的人,心里覺得特別難受。那就是拜金主義的生活!安定下來,安心掙錢,出賣靈魂換得一所別墅和一株葉蘭!變成一個典型的戴著圓禮帽的小人物——斯特魯布漫畫[56]中的小人物——那種溫順的小市民,六點十五分準時回家吃晚飯,吃的是土豆肉餅和燉罐頭梨湯,聽上半小時的英國廣播電臺交響樂節目,然后,如果他的妻子“心情好”的話,就進行合法正當的性交!多么可悲的命運!不,一個人不應該就這么活一輩子,一個人得擺脫這種生活,不能沾染上銅臭味。他在醞釀著一個計劃。他似乎與這場對抗金錢的戰爭鉚上了。但那仍是一個秘密。辦公室的人從未想到他有這么荒誕不經的想法。他們甚至不知道他在寫詩——因為他留下的蛛絲馬跡并不多,六年里他只在雜志上發表過不到二十首詩作。看上去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都市職員——早上站在地鐵里拽著皮帶朝東邊出發,晚上搭西向地鐵回家的上班一族大軍中的一員。
他二十四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了。康斯托克家族已經分崩離析,上一代人只有四個還活著——安吉拉姑姑、夏綠蒂姑姑、沃爾特叔叔和另一個叔叔,這位叔叔一年后也去世了。戈登和朱莉亞沒有再在公寓里住,戈登在道迪大街租了一間帶裝修的房間(他似乎覺得住在布倫斯伯里比較有文學氣息),朱莉亞搬到了伯爵府旁邊靠近茶館的地方。她那時已經是奔三的人了,看上去比年齡還蒼老。她比以往更瘦了,但還算健康,頭發開始花白。她每天還是工作十二個小時,時隔六年,她的周薪只漲了十先令。經營茶館的那位賢淑高貴的女士半是朱莉亞的朋友,半是她的雇主,因此她能左一句“親愛的”右一句“親愛的”和朱莉亞談話,一邊狠狠地欺負她,讓她辛苦地干活。母親去世四個月后,戈登突然辭職了,沒有給公司任何理由。同事們覺得他一定是“另有高就”——事實證明,這真是一件幸事——給他寫了正面的推薦信。他根本沒有想過另外找一份工作。他決心破釜沉舟,從此他將暢享自由的空氣,擺脫銅臭味。他不是有意等到母親去世才這么做的,但母親的去世讓他鼓起了勇氣。
當然,家里剩下的那幾口人也大吵了一架。他們覺得戈登一定是瘋了。他一次又一次徒勞地向他們解釋為什么他不愿意受一份“好差事”的束縛。他們一直纏著他問道:“但你要怎么活下去呢?你靠什么謀生呢?”他不愿意嚴肅地考慮這個問題。當然,他仍幻想著自己可以靠“寫作”謀生。他結識了《反基督報》的編輯拉沃斯頓,他不僅刊登他的詩作,還偶爾讓他寫寫書評。比起六年前,他的文學之路似乎沒有那么渺茫了。但“寫作”的渴望并不是他真正的動機。他想要的,是擺脫金錢的世界。他模糊地向往著沒有金錢的隱士一般的生活。他覺得假如你真的鄙視金錢,你可以像天空中的小鳥一樣不斷地向前飛。他忘了天空中的小鳥是不用付房租的。住在閣樓餓著肚子的詩人——餓肚子沒什么大不了的——那就是他腦海中的自己。
接下來的七個月令他感到絕望和恐懼,幾乎打斷了他的風骨。他領略到了連續幾個星期只吃面包和人造黃油的滋味。他空著肚子試圖“創作”,將衣服典當掉,欠了三個星期房租,只能顫巍巍地溜上樓梯,而房東太太就在傾聽你的腳步聲。而且那七個月他幾乎沒有寫出任何東西。挨窮的第一個后果就是靈感都被扼殺了。他終于醒悟了過來,身無分文并不意味著擺脫了金錢。恰恰相反,除非你有足夠多的金錢支撐你的生活——用那該死的中產階級的話講,“衣食無憂”——否則你將成為金錢的奴隸,毫無翻身的希望。在粗俗不堪地吵了一架之后,他被掃地出門,在街頭流落了三天四夜。太可怕了。有三個早上,在河堤路認識的一個人的指點下,他去了倫敦魚市,幫忙把裝魚的手推車順著蜿蜒的丘陵路段從魚市送到東區批發市場。推一趟車掙兩便士,非常辛苦,大腿的肌肉都蹬麻了。這份工作有很多人搶著干,你得等候著接活兒。運氣好的話,從凌晨四點到九點你可以掙到十八便士。三天后戈登放棄了。這有什么意義呢?他山窮水盡,無路可走,只能向家里人借了些錢,重新去找一份工作。
但現在工作不好找了。幾個月來他就靠著家里人的接濟生活。朱莉亞一直收留他,直到她那微薄的積蓄最后一便士都花光了。實在是太悲慘了!這就是他人生態度的結果!他放棄了出人頭地的理想,發誓與金錢不共戴天,最后卻得仰仗姐姐的救濟!他知道比起花光積蓄,朱莉亞對他的失敗更加痛心疾首。她對戈登寄予厚望。他原本是康斯托克家族里最有望成材的人。即使到了現在,她仍相信終有一天他會光宗耀祖。他是那么“聰明”——如果他肯努力的話,一定可以掙到大錢!整整兩個月,戈登和安吉拉姑姑住在她在海格特的那間小房子里——可憐的木乃伊一般的安吉拉姑姑,她自己甚至連飯都吃不飽。這段時間他絕望地到處求職。沃爾特叔叔幫不上他的忙了。本來他在商界的影響力就微乎其微,如今已經徹底沒有了。不過,后來峰回路轉,好運氣來了。朱莉亞的老板娘的弟弟的朋友的朋友給戈登介紹了一份在新阿爾比恩[57]公關公司的會計工作。
新阿爾比恩公關公司是自戰爭以來冒起的眾多公關公司之一——你或許可以說,這些公司就像是植根于腐朽的資本主義體制的蘑菇。這家公司規模不大,業務不斷擴展,什么樣的公關策劃都做。它幫燕麥和自發面粉什么的設計廣告海報,但主要業務是在針對女性的報刊雜志上設計飾物和化妝品的廣告,此外還負責在兩便士一份的周報上做一些小廣告,例如專治女性不調的白玫瑰藥丸、拉拉湯加教授的星座占卜、維納斯的七個秘密、疝氣病人的新希望、利用閑暇時間一周掙五英鎊、西普羅拉克斯驅虱發油等等。當然,公司里有一大幫商業設計人員。在這家公司戈登認識了羅絲瑪麗。她在“創作室”上班,幫忙設計時裝圖樣。他在公司上了很久班才和她說過話。一開始的時候他只是聽說過她這個人。她個子嬌小,皮色黝黑,行動敏捷,很有吸引力,但也很令人畏懼。有一次他們在走廊相遇,她的眼神中帶著譏諷,似乎她知道所有關于他的事情,認為他就是個笑話。不過她打量他的次數似乎多了一些。在業務上他和她沒有來往。他在會計部上班,是每星期掙三英鎊的小職員。
新阿爾比恩公關公司有趣的一點就是,這家公司具有徹頭徹尾的現代精神。公司里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公關行業——廣告行業——是資本主義體制下最烏煙瘴氣的行業。那家礦業公司多多少少還保留著一點商業榮譽感和追求價值的理念。但在新阿爾比恩公關公司,這些都是遭人嘲笑的玩意兒。大部分雇員臉皮都很厚,奉行美國工作風格,敢闖敢拼,在他們心目中,金錢是唯一神圣的事物。他們玩世不恭,認為公關就是欺詐,廣告就是泔水桶里攪動一根棍子發出的聲音。但在他們玩世不恭的態度之下仍保留著最后的天真,那就是盲目的拜金主義。戈登躲在一旁觀察著他們。和以前一樣,他上班時總是應付了事,同事們都看不起他。他的內心并沒有改變。他仍然鄙夷和抗拒金錢。不管怎樣,遲早他都會跳出這個圈子。即使到了現在,在經歷了第一次失敗之后,他仍然在籌劃著逃離。他淪落于金錢的世界,但并不屬于這個世界。至于他身邊的那些人,那些未能化蛹成蝶的戴著禮帽的蠕蟲、那些善于鉆營的人、那些畢業于美國商學院會溜須拍馬的人,他們總是讓他覺得好笑。他喜歡觀察他們謙卑諂媚的態度,為的只是保住自己的飯碗。他是航海日志的記錄員,記錄下他們的一舉一動。[58]
一天,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有人碰巧看到戈登刊登在雜志上的詩作,消息傳開了,“他們的辦公室里出了個詩人”。當然,其他職員都嘲笑戈登,但并非出于歹意。從那天起他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吟游詩人”。雖然這件事很有趣,但他們都看不起戈登。這件事印證了他們對他的印象。一個寫詩的人怎么會“出人頭地”呢?不過,峰回路轉,就在職員們厭倦了取笑戈登的時候,經理鄂斯金先生原本很少注意到他,居然叫他去面談。
鄂斯金先生塊頭龐大,行動緩慢,一張紅潤的大臉上面無表情。看他的外表、聽他慢悠悠的說話聲,你會篤定地以為他對種莊稼或喂養牲口很在行。他的腦筋和他的行動一樣遲緩,而且人家都說完了他還沒反應過來別人說了些什么。這么一個人怎么會成為一家廣告公司的經理呢?真是只有資本主義那些奇奇怪怪的神明才曉得。但他是個可愛的人,他沒有那種會賺錢的人常有的輕蔑自大的態度。某種程度上說,他的愚鈍反倒幫了他的忙。對于那些時尚的偏見他十分麻木,因而倒是能看到別人身上的優點,稱得上知人善用。戈登會寫詩這件事讓他很吃驚,也心有感觸。新阿爾比恩公關公司需要能寫東西的筆桿子。他叫了戈登過去,側著頭昏昏欲睡地打量著他,然后問了他幾個沒頭沒腦的問題。他從不去聽戈登的回答,在提問的時候他總是“嗯、嗯、嗯、嗯”個不停。他會寫詩?噢,是嗎?嗯。報紙發表過他的詩作?嗯,嗯。發表詩作他們會給你稿費嗎?不是很多吧?不,不是很多,嗯,嗯。詩歌?嗯。這東西一定很難寫。要把每行字寫得一樣長什么的,嗯,嗯。還寫其它什么嗎?故事什么的?嗯。噢,是嗎?非常有趣。嗯!
然后,他沒有再提問下去,將戈登提拔為文秘——事實上是學徒——跟隨新阿爾比恩公關公司的頭號文案克魯先生。和任何一家廣告公司一樣,新阿爾比恩公司總是在網羅有想象力的文案。事實上,找到能想出“Q.T.調味品讓丈夫笑口常開”和“早餐麥片,小孩子們都吵著要吃”這樣的廣告標語的文案要比找到能干的美工難得多,真是有趣。戈登沒有漲工資,但公司已經在關注他。運氣好的話,一年后他就可以晉升為獨當一面的文案。這可是出人頭地的好機會。
他跟著克魯先生工作了六個月。克魯先生四十來歲,面容倦怠,頭發像鋼絲一樣筆直挺翹,總是把手伸進頭發里。他的辦公室狹小局促,墻上貼滿了以前他所設計的廣告海報,作為成功的象征。他很照顧戈登,對他很友善,教會了他如何寫文案,甚至愿意聽取他的建議。那時候他們幫示巴女王衛浴精品公司(就是弗拉斯曼就職的公司,真是太巧了)新推出的春露除臭劑設計一組雜志廣告。戈登不大情愿地開始了這份工作,但工作出奇地順利。從一開始戈登就展現出文案的才華。他能創作出非常貼切的廣告標語,生動的詞句深入人心、過目難忘,他能寫出精致的段落,用區區一百字囊括了無數個謊言——這些他都可以信手拈來。他天生就是個文字高手,但這是他第一次成功地加以應用。克魯先生覺得他非常有前途。戈登看著自己事業逐漸發展,先是很驚訝,然后又覺得很好笑,最后感到很恐懼。這就是他在做的事情!編織出謊言將錢從傻瓜們的口袋里騙出來!這真是太諷刺了,他一直希望能夠成為一名“作家”,卻只能在幫除臭劑撰寫廣告時獲得成功。但是,事情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么奇怪。大部分文案都是未能成功的小說家,或者,應該反過來說才對?
示巴女王衛浴精品公司對廣告非常滿意。鄂斯金先生也很滿意。戈登的周薪漲了十先令。現在戈登嚇壞了。他最終還是投入了金錢的懷抱。他正在墮落,墮落,墮入金錢的泥沼。再這樣下去,他一輩子就會困在金錢的世界里了。奇怪的事情總是會發生,你下定決心不追求成功,你發誓這輩子不會“發達”——你認為就算你有這個想法也不可能“發達”,然后,事情發生了,你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就“發達”了。他覺得是時候逃離這個世界,否則時不再來。他必須跳出來——跳出金錢的世界,不然他將萬劫不復。
但這一次他不會讓自己餓肚子,最后被迫屈服。他向拉沃斯頓求助。他說他想找份工作,不需要什么“好差事”,能維持生計,不至于徹底出賣靈魂就行了。拉沃斯頓非常理解他。他不需要戈登向他解釋一份工作與“好差事”之間的區別。他也沒有告誡戈登這么做有多傻。這就是拉沃斯頓的過人之處。他總是能理解別人在想些什么。毫無疑問,這是因為他有錢,有錢人都是聰明人。而且,他是個有錢人,能幫別人找到工作。剛過了半個月他就告訴戈登有一份工作可能適合他。他和經營一間破敗的二手書店的麥克凱切尼先生做過幾回生意,麥克凱切尼先生正要找一個助手,但他不想找受過訓的助手,因為那樣他得付全額工資,他想找一個看上去像位紳士,能聊聊書籍的人——這樣更能打動那些喜歡看書的顧客。這份工作和“好差事”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工作時間長,工資又少——周薪兩英鎊——而且根本沒有晉升的機會。這是一份毫無前途的工作,而戈登想找的就是這種沒有前途的工作。他去見了麥克凱切尼先生,一個睡眼惺忪的和藹的蘇格蘭老頭兒,長著一個酒糟鼻子和被鼻煙熏得發黑的白胡子。他沒有提出異議,聘用了戈登。這時他的詩集《耗子》正準備出版。他投的第七家出版社終于接受他的詩稿了,戈登不知道這是拉沃斯頓的功勞——那個出版商是他的朋友。他總是暗中扶持那些沒出名的詩人。戈登覺得未來一片光明。他靠著自己的奮斗成功了——或者,按照斯邁爾斯[59]的信條,按照葉蘭式的信條,他成了一個失敗者。
他提前一個月通知辦公室他要辭職。這件事很痛苦。當然,得知他第二次放棄了一份“好差事”,朱莉亞越發難過。這時戈登已經認識了羅絲瑪麗。她沒有阻止他辭職。這違反了她的人生哲學——“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她總是抱著這一態度。但她根本不明白為什么他要這么做。令他心里最難受的,是與鄂斯金先生的面談。鄂斯金先生真是個好人。他不希望戈登離開公司,而且坦率地說出這番話。他的動作笨拙而有禮貌,好不容易忍住情緒,沒有斥責戈登是個愣頭青大傻瓜。不過,他問起了戈登辭職的原因。而不知為什么,戈登無法回避這個問題,或者說一些鄂斯金先生能理解的話——他要找一份工資更高的工作什么的。他羞愧地脫口而出,說“他覺得商業不適合他”,說“他要投身寫作”。鄂斯金先生不置可否。啊?寫作?嗯。現在寫作能掙很多錢嗎?啊,不多?嗯。不多,我想確實不多。嗯。戈登覺得自己很可笑,囁嚅著說“他有本書就要出版了”,是一本詩集,“詩集”這兩個字他費了好大勁才說出口。鄂斯金側著臉打量著他,然后說道:
“啊,寫詩?嗯。寫詩?靠寫那種東西謀生?你覺得呢?”
“嗯——確切來說,沒辦法謀生。但會有點幫助的。”
“嗯——好吧!我想你自己最清楚不過了。如果以后你想找工作,那就回來吧。我敢說這里有你一席之地。我們這里歡迎你。別忘了。”
戈登離開了公司,為自己這么乖張任性和忘恩負義而覺得心里很不痛快。但他必須這么做。他必須擺脫金錢的世界。真是奇怪。整個英國的年輕人都在因為失業而捶胸頓足,而他,戈登,卻覺得“工作”這個詞令他作嘔。明明他不想干,工作卻不請自來。這驗證了一個事實,越是不想要的事情,就越有可能發生在你身上。而且,鄂斯金先生的那番話觸動了他。或許,他是認真的。或許,如果戈登決定回去的話,他還能找到一份工作。所以,他并沒有破釜沉舟。無論是從前還是以后,他都注定逃不脫新阿爾比恩的劫數。
不過,剛開始在麥克凱切尼先生的書店工作的時候他是那么的開心!有那么一段時間——非常短暫的時間——他以為自己真的擺脫了金錢的世界。當然,書的買賣和其它買賣一樣,都是騙人的把戲,但那不可同日而語!他不用奔波忙碌,想著怎么“發達”,也不用觀言察色溜須拍馬。沒有哪個善于鉆營的人能在沉悶的書店里呆上十分鐘。至于工作,內容非常簡單,就是一天在書店里呆十個小時。麥克凱切尼先生是個好人。當然,他是蘇格蘭人,但蘇格蘭人又怎么樣。至少他不是一個貪財之人——他最大的特征似乎就是懶惰。他滴酒不沾,是某個非英國國教基督教派的信徒,但這些對戈登并沒有影響。在書店里干了一個月,《耗子》出版了。有十三篇文章對其進行了評論呢!《時代文學增刊》說這本詩集前途無量。幾個月后,他才知道《耗子》是多么失敗的一本作品。
直到現在,當他一周只掙兩英鎊,基本上沒有漲工資的希望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在進行的這場戰斗的真實本質。糟糕的是,高風亮節的光芒無法持久。一周兩英鎊的生活不再是英勇的舉動,而是成為了一種卑劣的習慣。和成功一樣,失敗也是一個騙局。他放棄了“好差事”,從此與“好差事”徹底絕緣。那是必須做的。他不想走回頭路。他主動讓自己陷入貧窮,但這并不代表他能擺脫貧窮所意味的不幸,掩飾毫無意義。問題的關鍵并不是生活的艱苦。一星期兩英鎊的生活談不上艱苦,而就算真的很艱苦那也沒什么。貧窮摧毀的是你的意志和心靈。思想上的死寂和精神上的齷齪——當你的收入在某個水平之下,它們就會降臨在你身上,無法擺脫。信仰、希望、金錢——只有圣人才能在沒錢的情況下仍保有前兩者。
他越來越成熟世故。二十七歲、二十八歲、二十九歲。他就快三十歲了,前途不再模糊而美好,而是變得非常現實而殘酷。他那幾個還健在的親人可憐的處境越來越令他感到沮喪失落。隨著他年歲漸長,他覺得自己和他們越來越像。那就是他將要走的道路!再過幾年,他也會和他們一樣,就像他們一樣!他覺得朱莉亞也是一樣,比起他的叔叔和姑姑,他和她見面的次數更多一些。雖然他下了許多次決心不再借錢,但他還是時不時需要她的周濟。朱莉亞的頭發花白得很快,消瘦的紅潤臉頰上現出了深深的法令紋。她生活刻板不變,談不上過得不開心。她在茶館里上班,晚上在伯爵府附近那間起居臥室(位于二樓的里間,一周的租金是九先令,不帶家具)里縫補衣服,偶爾與和她一樣孤獨寂寞的老處女朋友聚一聚。作為一個身無分文的未婚女性,生活就是這樣。她認命了,覺得命運不會再有改變。但比起自己的遭遇,更令她感到痛心的是戈登的命運。康斯托克家族就這么沒落了,人事凋零,什么東西也沒有留下。她覺得這是一個悲劇。金錢,金錢!“我們家里似乎沒有人會賺錢!”她總是這么哀悼著。而在家族里面,戈登曾經有過發財的機會,而他卻選擇了放棄。他掉入了貧困的深淵,就像家里其他人一樣。在吵了第一次架后,當戈登放棄了新阿爾比恩公關公司的工作時,她沒有去數落斥責他。但她覺得他的想法毫無意義。她是個女流之輩,口齒笨拙,但她知道與金錢過不去是最不可原諒的罪行。
至于安吉拉姑姑和沃爾特叔叔——噢,天哪,噢,天哪!這對老人家!每次看著他們倆,戈登都覺得自己仿佛老了十歲。
以沃特爾為例吧。看到沃特爾叔叔實在令人心里不痛快。他六十七歲了,開過許多間公司,遺產坐吃山空,收入可能只有每星期三英鎊。他在科西特街有一間小小的辦公室,自己住在霍蘭德公園附近一間租金很便宜的寄宿旅舍。這是有例可循的。所有康斯托克家族的男丁住的都是寄宿旅舍。他看著窮苦潦倒的叔叔——顫巍巍的大肚腩,說話老是氣喘,面容蒼白而孤僻,有如薩金特[60]所作的亨利·詹姆斯的畫像,腦袋上的頭發全都掉光了,眼袋很重,雖然他總是捻著胡須往上拉,但總是萎蔫下來——當你看著他的時候,你會發現你根本不能相信他曾經年輕過。你想象得出這么一個人曾經感受過生命的激情嗎?他爬過樹嗎?從跳板上扎過猛子入水嗎?談過戀愛嗎?他曾經動過腦筋嗎?甚至回到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初,那時他還很年輕,他曾經努力奮斗過嗎?或許他曾偷歡嬉鬧過。在陰暗的酒吧里喝過威士忌,去過一兩次帝國賽馬會,偷偷嫖過那些老妓女——想象一下大英博物館晚上關門后那些古埃及木乃伊的私密夜生活,你就知道那是怎樣一種骯臟不堪的奸情了。在經過長年累月的商業失敗后,他淪落到住進上帝不聞不問的寄宿旅館,過著孤單蕭索的生活。
但是,年邁的叔叔或許生活得很開心。他有一個從未讓他厭倦的愛好,那就是他的疾病。據他自己所說,他得了醫學詞典里幾乎每一樣疾病,一說起這些病就來了精神。事實上,戈登覺得叔叔住的那間寄宿旅館里的每一個人——有時候他會去那里坐坐——聊起天時談論的就只有他們身上的病。在漆黑的客廳里,那些面無血色的老頭子一對對坐在那兒,探討著各種疾病癥狀,就像是滴著水珠的鐘乳石在和石筍對話。滴答、滴答。“你的腰疼怎么樣了?”鐘乳石問石筍。“我發現那些克魯斯岑鹽粉很有效。”石筍回答鐘乳石。滴答、滴答、滴答。
還有安吉拉姑姑。她六十九歲了。戈登盡量不讓自己想起安吉拉姑姑。
可憐的、親愛的、和藹的、憂愁的安吉拉姑姑!
可憐的、皺巴巴的、皮膚枯黃的、皮包骨頭的安吉拉姑姑!她住在海格特一座半獨立小屋里——那個地方的名字叫布里亞布萊——在那北邊的群山中,就是她居住的地方。安吉拉姑姑終生是個處女,無論是在世或是已逝的男人,沒有一個以愛人的身份吻過她的雙唇。她過著獨居生活,終日奔波操勞,手里拿著驕傲的火雞尾巴的羽毛做成的雞毛撣子,打掃葉蘭深綠色的葉片,撣掉那套華麗的德比皇冠牌陶瓷茶具上面的灰塵,雖然她永遠不會去用它來泡茶。偶爾她會用橙黃白毫茶葉和白毫尖茶葉泡一壺濃濃的紅茶,撫慰自己的心靈,那些茶葉是科羅曼德爾幾個兒子從酒紅色的海洋那里捎來給她的。可憐的、親愛的、和藹的但根本不招人喜歡的安吉拉姑姑!她的年金是九十八英鎊(一周三十八先令,但她仍保留了中產階級的思維習慣,以年金衡量自己的收入),十二先令又六便士得用來付房租。要不是朱莉亞時不時從茶館里偷偷帶點蛋糕、面包和黃油給她的話,她或許連飯都吃不飽——當然,朱莉亞總是一本正經地假裝說“只是一點東西,丟了怪可惜的”,仿佛安吉拉姑姑其實根本不需要她的周濟。
但連她也有自己的快樂,可憐的老姑姑。年紀大了之后她特別愛看小說,公共圖書館離布里亞布萊只有十分鐘路程。康斯托克爺爺在世的時候,不知是出于什么緣故,他不許女兒們閱讀小說。因此,直到1902年安吉拉姑姑才開始閱讀小說,讀的都是一些落伍幾十年的作品。但她慢悠悠地從過去的作品讀起,到了二十世紀初她還在讀羅達·布洛頓[61]和亨利·伍德夫人[62]的作品。到了戰爭年代她喜歡上了赫爾·凱因[63]和漢弗萊·瓦德夫人[64]的書。到了二十年代她讀起了希拉斯·霍金[65]和色頓·梅里曼[66]的作品,到了三十年代她開始閱讀麥斯威爾[67]和威廉·洛克[68]的書。或許再往后的作品她就讀不到了。至于那些戰后的小說家,她隱約聽說過他們的名字,知道他們的書傷風敗俗、褻瀆神明卻又富于機智。但她絕不會碰他們的作品。她知道沃波爾,讀過希金斯[69]。但海明威呢?他是誰?
那是1934年的事情了,那時候康斯托克家族就只剩下這幾個人了。沃爾特叔叔,經營過許多間“公司”,全身都是病;安吉拉姑姑,在布里亞布萊撣著德比皇冠牌陶瓷茶具上面的灰塵;夏綠蒂姑姑,仍然在精神病院,過著植物人的生活。朱莉亞,一周工作七十二小時,晚上在起居臥室里就著一盞小煤油燈“縫補衣服”;年近三十的戈登在從事一份沒有前途的工作,一周掙兩英鎊,掙扎著想寫出一本永遠沒辦法完成的詩集,以此證明他的存在。
或許康斯托克家族還有其他旁親,因為康斯托克祖父有十一個兄弟姐妹。但就算他們還活著,他們或許已經發財了,不會和窮親戚聯系,因為雖然血濃于水,但金錢卻大于親情。戈登的直系親屬總共五個人,全部收入加在一起,扣除掉夏綠蒂住精神病院的費用,還有六百英鎊。五個人加起來的歲數是二百六十三歲。他們當中沒有人出過國,打過仗,坐過牢,騎過馬,乘過飛機,結過婚或生過孩子。他們將繼續這樣的生活,直至死去。年復一年,康斯托克家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