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讓葉蘭繼續飄揚(奧威爾作品全集)
- 喬治·奧威爾
- 9315字
- 2019-06-18 15:12:10
戈登頂著凜冽的寒風往家里走去,風勢將他的頭發吹往腦后,秀出他那“好看的”額頭,比任何時候都好看。路過的人看到他的姿態會以為——至少他希望如此——他是個放蕩不羈之人,故意不穿上大衣。事實上,他的大衣在當鋪里,當了十五先令。
西北段的柳堤路嚴格來說不算是貧民窟,只是很骯臟蕭條,離真正的貧民窟只有不到五分鐘的路程。那里的出租屋家庭一張床睡五口人,要是有人死掉了,在尸首下葬之前,家里人都得與其同眠。在后巷里,女孩長到十五歲就和十六歲的男孩靠著斑斑駁駁的灰泥墻初嘗禁果。不過,柳堤路本身看上去還保持著一丁點兒中下層中產階級的體面,在其中一戶房子門前甚至還掛著一位牙醫的黃銅招牌。三分之二的房子都在客廳窗戶的蕾絲窗簾之間,在一株葉蘭的葉子上面掛著一塊綠牌,上面用銀色字體寫著“公寓”二字。
戈登的女房東威斯比奇太太專門招徠“單身紳士”。房間是臥室兼起居室,有煤氣燈,自己安裝暖氣,洗澡另外加錢(房子里有熱水鍋爐),在陵墓一般黑漆漆的飯廳里吃飯,飯桌中間密密麻麻擺著許多瓶已經凝固了的醬料。戈登中午回來吃午飯,一周付二十七先令六便士。
三十一號房門上方結了霜的氣窗里透出煤油燈昏黃的光芒。戈登取出鑰匙,摸索著插進鑰匙孔里——這種房子的鑰匙和鎖頭從來就沒有嚴絲合縫過。玄關狹小漆黑——事實上,那只是一條走廊——帶著洗碗水、卷心菜、破布地氈和臥室廢水的味道。戈登看了玄關架子上那個涂漆托盤一眼。果不其然,沒有信件。他已經告訴過自己不要指望有信件,但他還是心存僥幸。他的胸口掠過一陣不算疼痛但很不舒服的感覺。羅絲瑪麗或許已經寫了信了!自從她上回給他寫信已經過去四天了。而且他給幾份雜志投了幾首詩,卻還沒有收到回信。能夠讓今晚好過一點的事情就是回到家的時候看到有他的信件,但他的來信不多——每星期最多只有四五封。
玄關的左邊是從來沒有人用過的客廳,后面是樓梯,再過去是一條過道,通往廚房和威斯比奇太太自己住的不可侵犯的房間。戈登一進門,通道盡頭的門打開了一英尺左右,威斯比奇太太探出頭,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后立刻縮了回去。晚上十一點鐘之前,進出這間屋子都會被這樣審視一番。不知道威斯比奇太太到底在懷疑你什么,可能是怕你偷偷帶女人回來吧。她是那種經營出租屋的不好相處的體面女人,年紀約莫四十五歲,身材矮胖卻很好動,臉色紅撲撲的風韻猶存,而且特別會察言觀色。她那頭灰色的頭發很漂亮,卻總是愁眉苦臉。
戈登在窄窄的樓梯底下停住了腳步。上面傳來了渾厚的歌喉,唱著粗俗的小曲,“誰怕大灰狼啊?”一個三十八歲的大胖子從樓梯的拐角處走了出來,跳著對于胖子來說很難想象的輕盈舞步。他穿著一套時髦的灰西裝和一雙黃色的鞋子,戴著一頂時髦的呢帽,外面披著一件粗俗無比的束腰藍色風衣。這位是一樓的房客弗拉斯曼,是示巴女王衛浴精品公司的旅行推銷員。下樓的時候他揚了揚一只檸檬色的手套朝戈登致意。
“你好,老伙計!(弗拉斯曼管每個人都叫‘老伙計’)”他快活地打著招呼,“你還好嗎?”
“糟透了。”戈登回了一句。
弗拉斯曼已經走到樓梯底下了,伸出短短胖胖的胳膊熱情地摟著戈登的肩膀。
“開心點,小老頭,開心點!干嗎像奔喪一樣。我去克萊頓酒吧,一起去喝點東西吧。”
“不去了,我得寫東西。”
“哦,該死的!別那么見外嘛,好嗎?在這里發呆有什么好?到克萊頓酒吧去,我們可以捏一捏那個吧女的屁股。”
戈登掙脫弗拉斯曼的胳膊。和所有個頭瘦小的人一樣,他討厭人家碰他。弗拉斯曼只是咧嘴一笑,和大部分胖子一樣,他很有幽默感。他真的很胖,那條長褲鼓鼓脹脹的,似乎他是被融化后再倒進褲腿里一樣。不過,和其他胖子一樣,他從不承認自己很胖。如果可以的話,沒有胖子會說起“胖”這個字。他們用的是“肉頭”這個詞——“健壯”這個詞更好。一個胖子說自己很“健壯”的時候最開心不過了。第一次與戈登見面時弗拉斯曼就想說自己很“健壯”,但戈登那雙綠色的眼睛露出狐疑的神情,于是他轉而用“肉頭”形容自己。
“我得承認,伙計,”他說道,“我確實有點肉頭,但并不影響健康,你知道的。”他拍了拍胸膛和腹部那條模糊的界線。“結實得很呢。站起身來可算得上身姿挺拔。不過——嗯,我想你可能覺得我很肉頭。”
“像科特茲[51]。”戈登提了一句。
“科特茲?科特茲?就是經常在墨西哥山區里轉悠的那個家伙?”
“就是他。他很肉頭,但眼睛像雄鷹一樣銳利。”
“啊?真是太有趣了,因為我太太也曾對我說過類似的話。‘喬治,’她說道,‘你長了一雙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你的眼睛就像鷹眼一樣。’她就是這么說的。那是結婚前的事情了。你懂的。”
弗拉斯曼現在與妻子分居了,不久前示巴女王衛浴精品公司給所有旅行推銷員發了一筆意想不到的獎金,有三十英鎊之多。弗拉斯曼和兩個同事被派到巴黎向幾家法國公司推銷新推出的天然色澤性感唇膏。弗拉斯曼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他的妻子這三十英鎊的事。當然,那趟巴黎之旅是他生命中最快活的時光。直到現在,三個月過去了,一說起巴黎之旅他就會口水直流。他總是向戈登繪聲繪色地吹噓他的享受。揣著老婆根本不知道的三十英鎊在巴黎待了十天!我的天哪!乖乖!然而,不幸的是,不知哪里走漏了風聲,弗拉斯曼回到家里,發現報應正等候著他。他老婆用一樽雕花玻璃威士忌酒瓶打破了他的頭,那是他們保存了十四年之久的結婚禮物。然后她帶著孩子回了娘家。自此弗拉斯曼便被流放到柳堤路。但他可不會因為這個而憂愁。事情總會過去的,這種事已經發生過好幾回了。
戈登又嘗試著擺脫弗拉斯曼,登上樓梯。可怕的是,他心里其實很想和他一起去。他很想喝一杯——提到克萊頓酒吧就勾起了他的酒癮。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沒錢。弗拉斯曼伸出一只胳膊跨過樓梯,攔住他的去路。他真的很喜歡戈登,覺得他是個“聰明人”——在他看來,“聰明”其實是沒有惡意的精神癲狂。而且他不喜歡獨自一人,就算走幾步路到酒館這么短的時間也不愿意。
“走嘛,伙計!”他催促道,“你需要喝杯吉尼斯啤酒讓自己振作起來。你需要的就是這個。你還沒見過雅座吧臺那里他們新請來的小女孩呢。乖乖!就像水蜜桃一樣!”
“這就是為什么你打扮得這么瀟灑,對吧?”戈登冷冷地看著弗拉斯曼那雙黃色的手套。
“被你猜對了,伙計!噢,就像水蜜桃一樣!她是個金發女郎,而且懂的事情還挺多,這種騷貨都是這樣。昨晚上我送給了她一管我們公司的天然色澤性感唇膏。你真得看看她經過我的桌子時朝我晃著她那小巧的屁股是什么樣子。她令我心悸了嗎?心悸了嗎?乖乖!”
弗拉斯曼猥瑣地扭動著身子,舌頭伸在雙唇之間。然后,他假裝戈登就是那個金發吧女,摟著他的腰,溫柔地掐了他一把。戈登將他推開。有那么一刻,去克萊頓酒吧的渴望是那么強烈,幾乎征服了他。噢,喝上一品脫啤酒!他幾乎可以感覺得到啤酒涌入喉嚨的快感。要是他有錢的話就好了!就算只有七便士買一品脫啤酒也好。但光想又有什么用呢?他口袋里只有兩個半便士。你可不能指望別人會幫你付酒錢。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別煩我!”他氣惱地說道,掙開弗拉斯曼,登上樓梯,沒有回頭看一眼。
弗拉斯曼把頭上的帽子擺正,有點慍惱地朝前門走去。戈登悶悶不樂地想到,如今情況總是這樣,他總是沖別人友好的問候潑冷水。當然,說到底就是錢的問題,總是關于錢的問題。當你口袋里沒錢的時候,你無法友好待人,甚至無法彬彬有禮。他頓時覺得自憐自傷。他的心向往著克萊頓酒吧的雅座吧臺、啤酒美妙的味道、溫暖明亮的燈光、歡聲笑語、滴滿啤酒的吧臺上酒杯輕輕碰撞的聲音。金錢!金錢!他繼續順著黑漆漆冒著一股怪味的樓梯走著。想到要在閣樓度過陰冷的漫漫長夜,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二樓住著羅倫海姆,一個又黑又瘦的家伙,長得像只蜥蜴,看不出是什么族裔或多大年紀,每周靠兜售吸塵器掙三十五先令。戈登總是匆匆忙忙地走過羅倫海姆的門口。羅倫海姆是那種世界上連一個朋友都沒有的人,很想有人能陪陪他。他如此孤獨,只要你在他門外經過時走得慢了一些,他肯定會沖出來,又是拉扯,又是哄騙把你拽進他的房間里,讓你聽他那些冗長而瘋狂的如何哄騙小女孩的故事,以及他如何戲弄雇主的惡作劇。而且他的房間比任何一家寄宿旅館的房間都要來得更陰冷骯臟一些。到處都是咬了幾口的面包和人造黃油。這里還有另一個租客,好像是個工程師,上的是夜班。戈登只見過他幾面——是個塊頭很大、臉色陰郁蒼白的家伙,屋里屋外都戴著圓禮帽。
屋里很暗,戈登熟練地摸到煤氣噴嘴,點著了燈。這間房中等大小,說大呢又不足以隔成兩間,但說小呢一盞不太好的油燈根本不足以供暖。里面的家具都是那些你可以想象會在頂樓出現的東西。鋪著白色床單的單人床,棕色的亞麻布地氈,擺放著水盆和水壺的洗手架。那個白色的水壺是個便宜貨,你會以為那是一口夜壺。窗臺上擺放著一個涂著綠漆的花盆,種著一株病懨懨的葉蘭。
窗戶下面擺著一張飯桌,上面鋪著一張沾了墨跡的綠色桌布。那張就是戈登的寫字桌,是他幾經周折才從威斯比奇太太那里要來的。原來這里擺放的是一個竹制的臨時茶幾——是用來擺放那盆葉蘭的——她覺得擺在頂樓很合適。直到現在她還總是絮絮叨叨的,因為戈登一直不肯好好收拾桌子。這張桌子上總是東西放得一團糟,幾乎被一堆稿紙遮蓋住了,大概得有兩百多頁,臟兮兮的,頁角都卷了起來,上面寫滿了字,用筆劃掉,又寫上了字——就像迷宮一樣,只有戈登掌握了開啟迷宮的鑰匙。每樣東西上面都蒙著一層灰,幾個小碟子上面落滿了煙灰和扭曲的煙屁股。除了壁爐架上的幾本書外,這張桌子和上面那堆雜亂的稿紙就是戈登的個性在這個房間里留下的印記。
屋里冷得出奇。戈登決定把油燈點著。他拿起油燈——感覺很輕,備用的燈油也快燒完了,到星期五才能去添油。他打著一根火柴,一團黯淡的黃色火苗不情愿地繞著燈芯亮了起來。運氣好的話它還能燃燒上幾個小時。戈登扔掉火柴,眼睛落在草綠色的花盆里那株葉蘭上。這株東西還真是奇怪,只有七片葉子,似乎不會再長出新葉了。戈登心里隱隱討厭這株葉蘭。他試過很多次,想將其扼殺,但都沒有成功——不給它澆水,用點著的煙屁股燙它的莖部,甚至往土里摻鹽。但這該死的玩意兒似乎是不死之身。無論怎么虐待它,它總是病懨懨地繼續活下來。戈登站起身,故意將沾了煤油的手指往葉片上面擦拭了一下。
這時樓下響起了威斯比奇太太潑婦罵街一般的聲音。
“康——斯托克先生!”
戈登走到門口,沖著下面喊道:“怎么了?”
“你的晚飯已經做好十分鐘了。你怎么還不下來吃飯呢?我還等著洗碗哪。”
戈登走到樓下。餐室在一樓弗拉斯曼先生房間的對面。房間里很冷,而且通風不暢,有一股子味道,即使是在中午也很昏暗。里面擺放著好幾株葉蘭,戈登數不清到底有多少。它們堆放得到處都是——餐具柜上、地板上、臨時桌臺上、窗臺的花架上,把光線都給遮住了。在半明半暗的屋里,周圍擺放了這么多株葉蘭,你感覺就像置身于不見天日的水族館里,身邊盡是枯燥乏味的海底植物。戈登的晚餐已經擺好了,正等候著他,破裂的煤氣燈在桌布上投下一圈白色的光,他坐了下來,背朝著壁爐(里面擺放著一株葉蘭,而不是生著火),吃他那碟冷盤牛肉,就著加拿大黃油、捕鼠誘餌那般大小的奶酪和潘彥牌腌黃瓜吃了兩片板硬的白面包,喝了一杯有股霉味的冷水。
回到房間時那盞油燈已經快熄滅了,不過他想還能燒一壺水。現在將進行今晚的秘密行動——偷偷泡一杯茶喝。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偷偷摸摸地泡一杯茶。威斯比奇太太不肯給房客泡茶,因為她不想另外燒水,而私自在房間里泡茶是嚴令禁止的。戈登厭惡地看著桌子上那堆亂糟糟的稿紙,在心里對自己說今晚他絕對不會寫作。他會喝一杯茶,把剩下的煙抽掉,讀一讀《李爾王》或《神探福爾摩斯》。他的書就放在壁爐架上鬧鐘的旁邊——平裝本的莎士比亞作品、《神探福爾摩斯》、維庸的詩歌、《羅德里克·蘭登歷險記》、《惡之花》和一堆法文小說。但如今他已經不讀這些書了,《莎士比亞》和《神探福爾摩斯》除外。現在,他要泡茶了。
戈登走到門口,半推開門,傾聽著有沒有威斯比奇太太的動靜。你得非常小心,她能躡手躡腳地摸上樓,把你逮個正著。私自泡茶可是嚴重的罪名,僅次于帶女人回家。他悄悄地閂好門,從床底下拉出他那口廉價的行李箱,打開鎖頭,從里面拿出價值六便士的伍爾沃斯牌燒水壺、一包立頓茶葉、一罐煉乳、一個茶壺和一個茶杯。這些都用報紙包著,免得碰裂了。
他泡茶時自有一套步驟。首先他往燒水壺里裝上半滿的水,然后放在煤油燈上,接著跪了下來,鋪開一張報紙。當然,昨天的茶渣還在茶壺里。他把茶渣搖出來,倒在報紙上,用大拇指清理干凈茶壺,把那堆茶渣折成一個紙包。待會兒他就會偷偷將其帶下樓。清理茶渣是最冒險的一個環節——難度不亞于毀尸滅跡。至于茶杯,他經常等到早上再拿到洗手盆里洗干凈。這真是卑鄙的勾當,有時候令他覺得很惡心。真是奇怪,寄居威斯比奇太太籬下做什么事情都得偷偷摸摸的。你覺得她總是在監視著你,而事實上,她的確喜歡隨時躡著腳尖在樓上樓下轉悠,希望逮到房客的不當行為。在這種房子里住,就算上廁所也不能安心,因為你總是覺得有人在偷聽你如廁。
戈登又把門打開,專注地傾聽著。沒有動靜。啊!樓下傳來餐具的碰擊聲,威斯比奇太太正在清洗餐具,現在下去或許安全。
他踮著腳尖下樓,把那包潮濕的茶渣摟在胸前。廁所在二樓,在樓梯的拐角處他停下腳步,又傾聽了一會兒,啊!下面又傳來餐具的碰擊聲。
安全!詩人戈登·康斯托克(“前途無量的希望之星”,《時代文學增刊》曾經這么說過)匆忙溜進廁所,把茶渣扔到下水道里,拉起塞子。然后他匆忙溜回房間,重新閂好門,小心翼翼地不弄出聲音,給自己泡了一壺新茶。
現在房間里暖和多了,茶和香煙施展出了短暫的魔力。他感覺沒有那么無聊煩躁了。說到底他得多多少少寫點東西吧?這是當然的。每當他蹉跎了一個晚上后他總會痛恨自己。他不大情愿地把椅子拉到桌旁。甚至翻開那堆亂糟糟的稿紙也需要下一番決心。他把幾張臟兮兮的稿紙拿了過來,攤開端詳著上面寫的字。上帝啊,多么潦草的筆跡!寫了字,劃掉,在上面又寫了字,然后又劃掉,直到最后稿紙看上去就像開了二十次刀的可憐巴巴的癌癥病人。不過,沒有被劃掉的筆跡很清秀,有“學者派頭”。戈登下過一番苦功練出這手有“學者派頭”的字,跟他在學校里所學的銅版印刷體的字很不一樣。
或許他能寫點東西,寫上一會兒也行。他在這堆稿紙里翻尋著。昨天他寫的那一段詩稿哪兒去了?這首詩很長——確實很長,當這首詩完成時會是一首相當長的詩——大約兩千行,以君王詩體[52]為格律,描述在倫敦的一日。這首詩起名叫《倫敦之樂》。這是一個非常龐大而雄心勃勃的工程——只有那些生活優裕的人才能把它寫出來。剛開始寫這首詩的時候戈登沒有想到這一點,但是,現在他明白了。兩年前他開始創作時怎么就那么魯莽沖動呢!那時候他拋棄了一切,淪落到貧困的泥沼中,而這首詩的構思也是當初他的動機的一部分。那時候他充滿自信,覺得自己能夠寫出這么一部長詩。但幾乎從一開始,《倫敦之樂》就出了岔子。這首長詩對他來說太浩繁了,這就是事實。從一開始這首詩就沒能有條不紊地寫下去,而是一堆雜亂無章的零星片段。苦苦寫了兩年,這些就是他拿出來見人的東西——都是一些沒有完成的殘章片斷,根本湊不到一塊兒。每一張稿紙上都只寫了幾句詩,然后在幾個月間反復修改。只有不到五百行詩句你可以說確實寫完了,而他再也無法續寫一句,只能就著這堆詩稿修修改改,這里添加幾個詞,那里刪掉幾個詞,完全亂了套。這再也不是他創作出來的詩稿,而是變成了他苦苦與之斗爭的夢魘。
除此之外,兩年來他就只創作了一些短詩——或許總共有十來首吧。他總是無法讓心情平靜下來,而對于創作詩歌,平靜的心情至關重要。他“無法創作”的時間越來越頻繁。在所有人里面,只有藝術家會說他“沒辦法”工作。但這的確就是事實。有時一個人的確寫不出東西。又是錢的問題,總是錢的問題!沒錢意味著過得不舒服,意味著憂心忡忡,意味著沒有煙抽,意味著總是覺得自己是失敗者——而最重要的是,意味著孤獨。當你周薪只有兩英鎊時,除了孤獨的生活你還能怎么樣?生活在孤獨中可寫不出什么好作品。有一點他很清楚,《倫敦之樂》將不會是他心目中所想象的那首長詩——他很清楚這首詩永遠都寫不完。當戈登能面對真相的時候,這一點他心知肚明。
盡管如此,正是因為這樣,他更要寫下去。這是他的堅持,是他對貧困和孤獨的反擊。有時候創造的靈感還是會回來的,或者說,似乎回來了。今晚它就回來了,但只是短暫的一小會兒——也就是抽兩根煙的工夫。煙霧在他的肺里繚繞,他的精神擺脫了這個卑劣的現實世界,來到了孕育詩歌的深淵。煤油燈在他的腦袋上方發出令人放松的聲響。詞匯變成了鮮活的事物。他的眼睛帶著疑惑,落到了一年前沒寫完的對偶句上面。他不停地對自己說這句話寫得不好。一年前讀上去還蠻好的,現在讀起來透著一股子俗氣。他在那堆稿紙中翻尋著,直到找到一張背面沒有寫字的空白稿紙,把那兩行對偶句抄了上去,然后又寫了幾個不同的版本,每句話都對自己反復朗讀幾遍。最后,還是沒有一句能讓他滿意。這個對偶句得去掉,太低俗了。他找到那張原稿,用粗線將那個對偶句刪掉了,覺得頗有成就感,覺得光陰沒有虛度,似乎將辛苦的勞動成果摧毀掉與創作出結晶是一回事。
突然樓下傳來兩記敲門聲,整座屋子都在震動。戈登嚇了一跳,精神從深淵里回來了。是郵遞員!《倫敦之樂》被拋諸腦后。
他的心撲通亂跳。或許羅絲瑪麗給他回信了。而且,他給幾份雜志投了兩首詩,事實上,其中一首詩他已經幾乎放棄了希望。幾個月前他把那首詩寄給了一份美國報紙《加利福尼亞文學評論》。或許他們嫌麻煩不肯退稿。但另一首詩投給了一份英國刊物《報春花季刊》。這首詩他覺得有點希望。《報春花季刊》是一份頂討厭的文學刊物,許多時髦的娘娘腔作家和篤信羅馬天主教的職業寫手的作品同刊發表。它也是英國最具影響力的文學刊物之一。要是能在里面發表一首詩,那你就成名了。戈登打心眼里知道《報春花季刊》并不會發表他的詩作。他的文字還夠不上水準,但奇跡偶爾也會發生,如果不是奇跡,意外也行。畢竟,他們收到他的詩稿有六個星期了。如果他們不接受詩稿的話,會保留六個星期嗎?他試圖平息這個不切實際的希望。但最低限度,羅絲瑪麗可能給他寫信了。自從她上次寫信已經整整四天了。要是她知道這樣會令他感到多么失望,或許她就不會這么做。她的信——寫得很長,單詞老是拼錯,總是寫了很多荒唐的笑話和對他熱烈的愛的宣言——對他來說是多么的重要,而她是永遠不會明白的。這些信讓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在乎他,在他的詩稿被無情地退回來時安慰了他。事實上,那些刊物總是把他的詩稿退回。只有《反基督報》是例外,因為這份刊物的編輯拉沃斯頓是他的朋友。
樓下響起了腳步聲,總是得等上幾分鐘威斯比奇太太才會把信帶到樓上來。她喜歡擺弄這些信,掂一掂信有多厚,看一看郵戳,對著燈光照一照信封,猜一猜里面裝了什么東西,然后才交給信件的主人。她似乎對這些信件擁有處置的權利,她覺得這些信件寄到她的家里,至少在部分程度上就是她的。如果你走到前門自己去取信的話,她會很不高興。另一方面,她又不喜歡拿信上樓。你會聽到她慢吞吞地走上來的腳步聲,如果有你的信,樓梯平臺上會傳來沉重而痛苦的呼吸聲——這是讓你知道威斯比奇太太為了你爬了這么高的樓梯,累得喘不過氣來了。最后,在不耐煩的嘟囔聲中,她把信件從門縫里塞了進去。
威斯比奇太太正在走上樓梯,戈登傾聽著,腳步聲在一樓停了下來。弗拉斯曼有一封信。腳步聲上來了,在二樓又停了下來,那個工程師有一封信。戈登的心跳得有點疼。一封信,求你了,上帝,來一封信吧!又有腳步聲了。是上樓呢還是下樓呢?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這必須的!啊,不,不要!腳步聲減弱了。她下樓去了。腳步聲漸漸聽不見了,沒有信件。
他又拿起筆,但這只是在裝腔作勢。她終究沒有寫信!她真是太可惡了!他沒有繼續工作的心情了。事實上,他真的無法繼續工作下去了。失望涌滿了他的心,五分鐘之前他的詩在他眼中似乎是鮮活的事物,但現在他清楚地知道那只是毫無價值的廢話。他厭惡地把散落的稿紙收集起來胡亂碼在一塊,將它們堆在桌子的另一頭那株葉蘭底下。再讓他看到這些詩稿他可受不了。
他站起身。現在睡覺還太早了,至少,他沒有睡覺的心情。他渴望能有點娛樂——廉價而輕松的娛樂。去電影院、抽煙、喝啤酒。沒用的!這些他都付不起錢。他決定讀《李爾王》,忘記這個卑劣的世紀。但是,他從壁爐架上拿下來的是《神探福爾摩斯》。《神探福爾摩斯》是他最喜歡的一本書,因為他已經爛熟于胸。燈油漸漸枯竭,屋里越來越冷。戈登從床上拽過被子,裹在腿上,然后坐下來讀書,右肘撐在桌子上,雙手放在大衣下保暖,讀了一遍《斑點帶子案》。那盞小煤氣罩燈在上面嘆息著,燈芯燒得很矮,圓形的火苗看上去像兩個單薄的括號,熱力比一支蠟燭大不了多少。
樓下威斯比奇太太房間里的時鐘敲響了十點半。晚上你總能聽見它的鐘聲。當—當—當,宣告著末日的到來。壁爐架上,小時鐘的嘀嗒聲又清晰可聞了,讓戈登想起了時間在猙獰地流逝。他看了看自己身邊,又一個晚上荒廢了。時間就一小時一小時、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流逝。夜復一夜,恒久不變。孤單的房間、沒有女人的床鋪、塵土、煙灰、葉蘭的葉片。他已經快三十歲了。純粹是作為對自己的懲罰,他拿了一疊《倫敦之樂》的稿紙,就像看著昭示著死亡的骷髏一樣端詳著那些文字。《倫敦之樂》作者:戈登·康斯托克,《耗子》的作者。這是他的鴻篇巨著,花費兩年心血創作的成果(成果,確實如此!)——就是這么一堆亂糟糟的文字!今晚的成果就是——刪掉了兩行詩句,沒有多寫兩行,而是少寫了兩行。
那盞燈發出一聲像噎著了的輕響,然后熄滅了。戈登艱難地站起身,將被子扔回床上。或許在屋里變得更冷之前上床睡覺比較好。他朝床鋪走去——等等,明天得上班,他給時鐘上了發條,調好了鬧鐘。什么事也沒做成,又是一夜的安眠。
他躺了好一會兒才有力氣脫衣服。他雙手放在頭下,穿著全套衣服躺在床上大約得有十五分鐘。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縫,形狀像是澳大利亞地圖。戈登沒有坐起身子,勉強將鞋子和襪子脫掉。他抬起一只腳丫看了看。他的腳小而秀氣,沒有力氣,就和他的手一樣。而且上面很臟。他已經有將近十天沒洗澡了。腳上這么臟讓他覺得很難為情,蜷起身子坐了起來,脫掉身上的衣服,將衣服隨手扔在地板上。然后他滅掉煤油燈,鉆進被窩里,打著冷戰,因為他光著身子。他總是光著身子睡覺,已經有一年多沒穿過睡衣了。
樓下的時鐘敲響了十一點。剛鉆進床單的那陣寒意漸漸退去,戈登想起了下午他寫了開頭的那首詩。他低聲念了一遍已經寫完的那一節詩文:
凜冽的寒風呼嘯而來,
落葉殆盡的白楊樹弓下了腰,
煙囪飄舞著黑黢黢的緞帶,
在昏沉沉的空氣中搖擺而下,
撕裂開來的海報戰栗顫抖著。
這些詩句念起來就像僵硬呆板的機械發條,嗒—嗒、嗒—嗒!空洞無聊的內容讓他泛起了恐懼。這首詩就像一件毫無用途的小機器滴答作響。韻律遙相呼應,嗒—嗒、嗒—嗒。就像上了發條的人偶在點頭。詩歌!毫無價值的文字。想到自己毫無作為,他就睡不著。三十歲了,他的生活走進了一條死胡同。
時鐘敲響了十二點。戈登伸直雙腿,床鋪變得暖和舒服了。與柳堤路平行的一條街道上有一輛汽車亮起了車燈,燈光射到百葉窗上,投下那株葉蘭的一片葉子的剪影,形態就像阿伽門農[53]的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