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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本序

隨著英國資產階級革命運動的推進,英國小說從十七世紀末葉起,就開始逐漸擺脫了代表專制君主和封建地主理想的中世紀騎士傳奇的傳統,朝著以普通人的現實生活為基礎的方向發展。這種根據廣大人民生活創作出來的小說,很快就深入到社會的中下層,現實主義成為十八世紀英國小說的主流。亨利·菲爾丁(1707—1754)就是這個光輝傳統的一位偉大奠基人。《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是他的代表作。

菲爾丁出身于英國西南部薩默塞特郡一個破落貴族家庭,早年過的是富裕生活,后來家道中落。一七二八年曾赴荷蘭雷頓大學學習,只念了一年多即因經濟拮據而輟學。從那以后,他就面臨當個雇傭馬車夫還是當個雇傭文人的選擇。

菲爾丁的寫作生涯是從戲劇開始的。事實上,在他去荷蘭之前,他的五幕喜劇《戴著各種假面具的愛情》就在倫敦上演了,一連演了二十八場。失學后,他正式踏入倫敦劇壇,七年里,共寫了二十五個劇本。他廣泛地吸取了英國傳統的民間戲劇(如露天傀儡戲)的手法,把劇中詼諧或怪誕的成分與現實生活中的重大政治問題雜糅在一起。從一開始,菲爾丁就宣布他寫戲的意圖是向罪惡宣戰。《咖啡店政客》有英若誠譯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四年版。(1730)和《堂吉訶德在英國》(1736)寫的都是政界黑幕,《巴斯昆》(1736)寫賄選,《威爾士歌劇》(1731)則借地主和地主婆來影射當時的王室。他在戲中也抨擊主教和法官,刻畫資產階級的偽善,并揭露英國上流社會的丑惡。

由于劇院老板害怕開罪權勢,拒絕上演菲爾丁的戲,他就自行組織劇團,繼續上演。最初,政府在官方出版的《每日紀事報》上對他給予警告。菲爾丁并沒有屈服。一七三七年六月,當時的首相沃爾波爾在議會通過了反民主的“戲劇審查法”,要求一切劇本在上演十四天前送審,違者罰款并吊銷劇院執照。后來為了進一步鎮壓擁護菲爾丁劇團的市民,又實行了“擾亂治安法”。這樣,菲爾丁的戲劇生涯就被迫結束了。

一七三九年,菲爾丁主編《戰士》雜志,并在上面發表了大量雜文、書簡和特寫。這是他從事小說寫作的準備和醞釀階段。為了謀生,他還學習法律,并于一七四〇年取得律師資格,后來又在倫敦威斯敏斯特區任法官。這個職業曾使他有機會走訪窮鄉僻壤,接觸各種人和事,加深了他對社會生活的認識。

除了《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菲爾丁還寫過三部小說。《約瑟夫·安德魯斯的經歷》有王仲年譯本,上海新文藝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及伍光健譯本《約瑟·安特路傳》,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四年版。(1742)通過一對青年男女和一個牧師的艱難曲折的經歷描繪了英國鄉村社會的風貌,揭露了地主貴族的荒淫無恥、貪婪兇惡,并寫出平凡人的善良勇敢、聰明機智。《大偉人江奈生·魏爾德傳》有蕭乾譯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版,一九八一年重印。另有景行、萬紫譯本,書名《大偉人華爾德傳》,上海新文藝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版。(1743)是一部政治寓言體小說,借一七二五年在倫敦被送上絞刑架的一個偽善者魏爾德的一生,對英國政治及社會生活進行了廣泛而有力的抨擊。《阿米麗亞》(1751)是菲爾丁最后一部小說。這里,他通過軍官布茲及其妻子阿米麗亞的悲慘遭遇,揭露了英國司法界的黑幕,并反映了當時廣大社會階層對政府及軍隊的深切不滿。在藝術上,它較其他三部小說都要遜色,但在揭露并批判現實生活的黑暗方面,卻更為大膽而深刻。

菲爾丁青少年時期,身體本來很健壯,然而由于生活顛沛流離,貧困勞累,一入中年就病魔纏身,四十五歲上已拄起拐杖,次年便四肢癱瘓了。一七四五年三月,他辭去法官的職務,去葡京里斯本療養。途中,他還寫了絕筆之作《里斯本日記》。他于八月抵達葡京,十月八日就客死在那里了。一八八〇年,旅葡英僑集資在他墓地上立了一塊碑石,上面用拉丁文寫著:


沒有人像他那樣善于揭示

人類內心的隱秘,

他活著是為了別人,

而不是為他自己。


一 喜劇史詩


在《約瑟夫·安德魯斯的經歷》的序言里,菲爾丁曾宣布要創造一種嶄新的藝術形式——散文的喜劇史詩,其特點是“情節比較廣泛綿密,它包含的細節五花八門,介紹的人物形形色色”。在內容上,他特別強調下層社會的人物及風習的介紹,并且大力提倡“嚴格局限于描寫自然,把自然模仿得恰到好處”。《約瑟夫·安德魯斯的經歷》是菲爾丁這種創作意圖的初步嘗試。七年后,在一七四九年二月出版的《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里,他就更加全面地實現了這個藝術理想。

這是一部叛逆性的作品,它超越了傳統的道德準繩,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當時英國社會的秩序。在菲爾丁的時代,文學作品里描繪下層人物已經是不合時宜的事了,而在英國的社會階梯上,私生子更是下層社會中最卑賤的。直到十九世紀中葉,英國法律還明文規定私生子既不能繼承產業,也無權立遺囑,甚至不能采用其生父的姓。教規里規定私生子一概不得擔任圣職。這些法律及宗教上的歧視待遇是終身的,即使孩子的父母補行婚禮,也不得改變。菲爾丁不但以這樣一個人所不齒的私生子作為他這部作品的主人公,并且還把他塑造成一個遠比那些上流人士高貴得多的正面人物。他讓這個出身卑賤的窮孩子身上閃爍出誠實、正直、勇敢和急公好義的光芒,而相形之下,那個十分符合當時資產階級紳士標準的布利非卻是個十足可鄙的小人。

作品的叛逆精神還表現在蘇菲亞這個人物身上。當時,以財產門第為準繩,婚姻由父母一手包辦原是極其平常的事;然而蘇菲亞卻堅持自己的女權,以大無畏的精神來反抗封建家庭的壓迫。她對魏斯頓心目中的正人君子布利非深惡痛絕,而為了那個私生子,卻不惜棄家出逃,四處流浪,幾度受囚禁,遭受種種艱險,對他的愛情始終不渝。作者對生活的積極態度還表現在這場愛情斗爭的結局上。理查遜的小說《克拉瑞薩·哈爾蘿》(1749)的女主人公也是逆著家庭的意旨選擇了自己的丈夫,然而她的下場有多么悲慘!蘇菲亞的叛逆是以勝利和幸福告終的。

英國著名史學家愛德華·吉朋(1737—1794)在他的杰作《羅馬帝國衰亡史》中對菲爾丁這部小說倍加贊許。一七八九年,他又在自傳中這樣預言道:“以描寫人性著稱的《湯姆·瓊斯》,其壽命將超過埃斯珂里宮殿和奧地利的國徽皇鷹。”他這話早已應驗了。十六世紀修建的那座巍峨的西班牙宮殿于一八七二年毀于一場大火,而稱霸一時的奧地利帝國也于一九一八年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束而永遠消失了。今天,《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卻依然作為不朽名著在世界各地流傳著。

十九世紀小說家、《名利場》的作者薩克雷曾稱贊此書是“人類獨創力最為驚人的產物”。薩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4),致《泰晤士報》函,一八四〇年九月二日。本世紀也不斷有人推崇它。四十年代,曾任英國筆會主席的著名批評家維·索·普里切特在他的《活的小說》一書中,認為《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是英國小說的鼻祖。當代英國小說家金斯利·艾米斯在《我喜歡這里》一書中,通過一個站在里斯本郊外憑吊菲爾丁墓地的人物的口說:“你雖然僅僅活了四十幾歲就與世長辭了,這也許還是值得的,因為兩百年后,在過去的小說家中間,你是唯一對我們仍具有吸引力的。”金斯利·艾米斯(Kingsley Amis,1922—1995),《我喜歡這里》,紐約一九五八年版,第一八五頁。


二 結構和布局


在《約瑟夫·安德魯斯的經歷》里,菲爾丁曾繼承了文藝復興以來西歐盛行的流浪漢小說的傳統,堅持了這個傳統的主要特點:廣泛地描寫生活,特別是下層生活。然而他同時也因襲了這個傳統的缺點——結構松散,情節與情節之間缺乏有機的聯系。《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在結構和布局上則向前大大跨進了一步。

單從約瑟夫和湯姆的出身這個“扣子”的處理也可以看出,相隔六七年,菲爾丁在藝術上有了怎樣長足的進步。在《約瑟夫·安德魯斯的經歷》里,作者從沒使人懷疑過約瑟夫和范妮這對青年男女的身世有什么隱秘或不正常的地方,然而臨到他們的婚姻遭到干預時,作品里忽然冒出個小販,來解開這個從來也沒系過的“扣子”。那段情節既勉強又拙劣,因為那只是一系列巧合的拼湊,與人物性格和整個故事的發展沒有內在的聯系。

相比之下,在《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里,有關主人公身世的這個謎則是籠罩在全書上面的一片疑云,始終聚而不散。當這個謎解開時,書中許多朦朧模糊的地方也一下子都豁然明朗了。而且這個謎本身就是對偽善者一個深刻的諷刺:原來這個私生子不是什么貧苦人家“爛女人”遺棄的,恰恰是那個滿口貞潔的女偽君子和一個上帝不離口的年輕教士薩繆爾養的!

身世這個污點像影子一般跟隨著這位主人公。他背后常有人竊竊私議,到處受人輕蔑,同時也給他和蘇菲亞之間的愛情造成一個幾乎難以克服的障礙。在這個問題上還反映著書中許多人物的精神面貌。蘇菲亞的女仆昂諾爾說:“盡管奧爾華綏先生把他〔湯姆〕栽培成一位少爺,論出身他可比不上我。我家里雖然窮,我可是正經人家生養的,我爹媽是正式結婚的——”見本書第四卷。在旅途中,只因向導泄了湯姆這個“底”,店主竟然連張床都不給他睡。貝拉斯頓夫人估計貴族費拉瑪憑他那身份一定能夠壓倒他的情敵,因為湯姆不過是個乞丐,一個棄兒,一個比費拉瑪的小廝還卑賤多了的人。

這部小說是以布局精巧聞名的。批評家大衛·哥爾德諾夫曾指出:“菲爾丁在《湯姆·瓊斯》這部作品中是想把流浪漢小說的生氣勃勃(這是他的自然傾向)同他那時代的新古典主義的寫作法則結合起來。”大衛·哥爾德諾夫(David Goldknoff):《評論集》,一九六九年出版,第二六二—二七四頁。

從空間來說,全書十八卷可分作三個部分。第一部分(一至六卷):鄉村(英國西部薩默塞特郡的兩座莊園)。第二部分(七至十二卷):由薩默塞特郡通往京城的大道上。第三部分(十三至十八卷):城市,即倫敦。在頭六卷中,我們看到湯姆(正面人物)和布利非(反面人物)的出生,兩個人性格和品質的對照,女主人公蘇菲亞出場,她和湯姆相愛以及他們遇到的波折。中間六卷,先是湯姆被逐出莊園,接著,蘇菲亞也抗婚出走。兩人分別在路上的種種遭遇就成為這六卷的主要內容。在最后六卷中,湯姆和蘇菲亞都到了萬惡淵藪的倫敦。在這里,湯姆上當受騙,以致被關進監牢,幾乎被綁架,而蘇菲亞也歷盡艱辛。在第十八卷中,歹人被揭露,這對真誠相愛著的青年男女終成眷屬。

全書大致有這樣四條主線平行展開:(一)湯姆這個棄兒的身世之謎。(二)湯姆與蘇菲亞二人從相愛到結合之間所經歷的種種波折。(三)湯姆這個心地善良而常常又行為不檢的棄兒與布利非這個滿口仁義道德而居心險惡、長于權術的偽君子之間的對照。(四)湯姆與女人(從鄉村姑娘毛麗到貴婦人貝拉斯頓)廝混的經歷。

關于《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布局的評價,兩百多年來一直有著爭論。湖畔詩人柯勒律治說:“在藝術結構上,菲爾丁真是一位大師。我敢說,《俄狄浦斯》古希臘悲劇家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公元前496?—前406?)的代表作。、《煉丹師》英國詩人、戲劇家本·瓊生(Ben Jonson,1572?—1637)所作的諷刺喜劇。和《湯姆·瓊斯》是有史以來在布局上最完美無瑕的三大作品。放下理查遜薩繆爾·理查遜(Samuel Richardson,1689—1761),與菲爾丁同時期的英國小說家。的小說來讀菲爾丁的,那就像在五月涼風習習的日子里,走出一間燒著火爐的病室,來到空曠的草坪。”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桌談》,一八三四年七月五日。薩克雷甚至認為此書“每一情節都有前因后果,不帶偶然性,它們對故事進程都起了推動作用,連結成為一個整體。文學史上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卓絕的(如果我們可以使用這個字眼的話)作品”。出處同本文第四頁注一。

有些評論家認為此書布局有缺陷,他們常引“山中人”(第八卷)那段插曲為例,指摘它是與整個故事無關的冗筆。但已故愛丁堡大學的塞恩斯伯里教授則認為那段插曲在表現菲爾丁的倫理觀點和健康的人生觀上,是不可缺的,還說它可以起警世作用。另外也有些文學史家指出,憤世嫉俗、性情孤僻怪誕的“山中人”,是十九世紀一系列哥特式人物(如《呼嘯山莊》中的希斯克力夫和《簡·愛》中的羅契斯特)的濫觴。

本世紀五十年代初,安諾德·凱特爾提出《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的情節搞得過于熱鬧。安諾德·凱特爾(Arnold Kettle),《英國小說入門》,倫敦一九五一年版,第七十七頁。埃德溫·繆爾則認為小說的結構應以不露痕跡為上乘。他說:“《湯姆·瓊斯》把人生的一幅幅圖畫巧妙地嵌進作者備下的鏡框中,而不是讓故事自自然然地展開。”埃德溫·繆爾(Edwin Muir),《小說的結構》,倫敦一九五一年版,第三十九頁。

關于此書布局的謹嚴,有些評論顯然強調得過了頭,把它說成像鐘表那樣,每個部件都是有機地組成的。菲爾丁固然有意識地在布局方面下了功夫,但他的更為強烈的愿望則是在此書中運用他的全部才華機智來抒發他對當時社會風尚的觀感和憤懣,以及他對生活的一些憧憬。像第十二卷第十二章中所描繪的吉卜賽王國,從作品的整個情節來說是可有可無的,然而正像菲爾丁借《大偉人江奈生·魏爾德傳》中關于非洲酋長的那段敘述(見該書第四卷第十一章)來闡發他對政治制度的一些理想一樣,在《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一書中,他又通過吉卜賽人的生活來表達自己的某些政治觀點。在吉卜賽王國里,老百姓一律平等,誰也不想當國王,因為當老百姓可以過得更舒服些。這種“公仆”的概念也是十八世紀啟蒙運動中民主思想的萌芽。


三 人物畫廊


這部作品規模之宏大,圖景之波瀾壯闊,所反映的現實生活之豐富多彩,確實可以說是一部概括了十八世紀英國社會生活的散文史詩。這里,從地主、貴族、江湖郎中以至士兵、流氓,活躍著不下五十個人物,形成一個琳瑯滿目的畫廊。我們看到盛裝的貴族在化裝舞會上搔首弄姿,赤貧的婦女臨盆分娩時,房里連火爐都生不起,甚至連遮門窗的布簾也沒有。還看到地主騎著駿馬,帶著肥犬在田野里馳騁行獵,也聽到婢女、小廝們在廚房的陰濕角落里低聲嘆息。厄普頓鎮上那家小客棧的老板娘就這樣抱怨說:“捐稅壓得我們真受不了。您〔中尉〕瞧,光窗戶稅就得交四十多個先令——凡是能堵上的窗戶,我們全堵上啦,屋里黑漆漆的幾乎沒一點亮光。我對那個收稅的官兒說:喂,你們也該對我們開開恩啦,我們對得起政府。我敢說這句話,因為我們交的稅錢足夠堆成山了。可是我時常想:政府對我們遠不如對那些一個銅板也不交的人那么領情。唉,世道就是這樣啊!”見本書第七卷。這是對“光榮革命”后的英國統治階級的有力控訴。

作品里還穿插了一些次要人物的自述和意義深刻又富有風趣的逸聞掌故,從而擴大了作品反映的幅度,豐富了它的內容。例如巴特里奇就從怕鬼談到一個偷馬賊的故事,描繪法官在審判時如何專橫,不許被告申辯,而且還肆意嘲笑,隨隨便便就給判了絞刑。巴特里奇最后發了幾句議論:“我認為有一件事做得太狠了些:大法官不準犯人的辯護士替他說話,盡管犯人的辯護士要求只說一句,大法官也不肯聽,可是他竟讓原告的辯護士講上半個多鐘頭控訴的話。那么多人對付一個犯人,也未免太過分了。大法官、審判長、陪審員、律師和證人們,一齊來對付一個可憐的人,而且還是個用鐵鏈鎖住的人。反正那家伙最后也給絞死了,當然只能這樣。”見本書第八卷。通過這樣一段逸聞,作者揭露了資產階級專政下英國司法界的黑暗。

菲爾丁曾多次談到他的一個美學觀點,即美與丑、善與惡要在對照中才能表現出來。在第五卷的序章中,他說:“在這里,我們必須為知識開辟一條新的途徑,縱使有人發現過它,就我們的記憶所及,從古到今卻還沒有哪位作家進行過探討。這條途徑不外乎是對比。它作用于宇宙萬物,我們對天然美或人工美的觀念,也許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靠它來形成的,因為任何事物的美與卓絕之處,除了它的反面還有什么能把它顯示出來?就如白晝及夏日之美,正由于黑夜及冬天之可怖而相得益彰。”

在湯姆和布利非這兩個人物的刻畫上,菲爾丁就有意識地貫徹了這一觀點。他筆下的湯姆最大的特點是富有同情心,勇于幫助人。對別人的災難,他從不袖手旁觀。他不辭勞苦地為密勒太太一家奔走,也絕不忍坐視黑喬治的妻小饑寒交迫。他這種無私的品質充分地表現在他對蘇菲亞的愛情上。當他看到這位姑娘為了他的緣故而與家庭決裂,又遭受貝拉斯頓夫人的欺侮時,他對蘇菲亞說:“啊,蘇菲亞,難道我會毀掉你!天哪,我決不能扮演這樣卑劣的角色。最親愛的蘇菲亞,不論我將付出怎樣慘重的代價,我寧愿和你訣別。我要放棄你。我要把得到你的希望從心中拋去,因為這種希望不符合你真正的利益。我將永遠保持對你的愛,但只是默默地保持著。我將遠去,在異國愛著你;我的聲音,我由于絕望而發出的嘆息,將永遠傳不到你的耳邊,攪擾你的安寧。”見本書第十三卷。甚至在布利非陰謀敗露,被逐出家門的當兒,湯姆還對這個千方百計陷害過他的偽君子表示友情,使得那以慈善家聞名的奧爾華綏也不得不責備他說:“孩子……這樣錯誤的仁慈不僅是軟弱,而且近乎有失公道,因為它助長罪惡,從而貽害社會。”見本書第十八卷。

在布利非身上,我們看到資產階級的偽善和滅絕人性的冷酷打算。他少年老成,陰沉鬼祟,肚子里總在打著小算盤。他非常世故,對舅父裝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然而世界上除了他自己,他誰也不愛。當奧爾華綏病危時,布利非關心的只是遺囑上分給他的那份財產。尤其可惡的是他不顧醫生的勸告,堅持在舅父病篤時去報告他母親的死耗,并且還振振有詞地說“對舅父不能有所隱瞞”——然而關于湯姆身世的話,由于對他本人不利,就一直隱瞞下來。這個惡棍有時干壞事只不過是為了滿足一下他那狹窄心腸里的復仇情緒。他后來追求蘇菲亞一半也是為了報復她對湯姆的屬意。這個偽君子的陰謀被揭穿后,作者為他安排了一個富于典型意義的“前程”:他從奧爾華綏和湯姆贈給他的年金里,每年存起兩百鎊,以便在近期的議會選舉中購買一個鄰近小選區的議員席位,他并且已經與該選區的一個律師談好這筆生意。他即將成為衛理公會的信徒,以便娶到該選區的一位衛理公會教派的富孀。不言而喻,這個尾聲寓有菲爾丁對當時的政治及宗教的批判。

在創造人物形象上,菲爾丁的另一個觀點是:正面人物也可以有缺點,甚至是嚴重的污點。奧爾華綏這個人物是以菲爾丁的兩位恩人為原型的。奧爾華綏出場時,菲爾丁不惜筆墨,為他大吹大擂,甚至把他譽為太陽之下最光輝燦爛的人物。然而奧爾華綏也并不是個完美無缺的人物。他聽信讒言,隨隨便便就把湯姆逐出門外;他對布利非盲目寵愛,直到最后才恍然大悟。至于男主人公湯姆在小說中的行為,就更可爭論了。這里也表現著菲爾丁在美學思想上的一個見解。他十分厭惡騎士傳奇里那種十全十美、沒有血肉的“英雄”。他認為人是理性與感情的混合體,多么完美的人也會因一時沖動而失足的。他說:“倘若你喜歡十全十美的人物,那么時下有的是可以滿足你這種嗜好的作品;然而我們涉世以來從未遇到過那樣的人,我們也就不想在本書里去寫他。”見本書第十卷。他這種主張在當時是有一定的積極意義的:一方面反對了清教徒的禁欲主義,另一方面也是對當時的偽善風氣的一種反抗。通過湯姆這個人物的處理,菲爾丁好像對現實生活中的布利非們說:盡管湯姆有些荒唐,也遠比你們這些口蜜腹劍的偽君子要高貴得多呢。

然而湯姆在小說中的個別行為確曾使一些堅決支持菲爾丁的批評家也感到難堪。這個棄兒一方面真誠地愛著蘇菲亞,另一方面又不止一次地同別的女人發生曖昧關系。尤其使人們難以諒解的是他以五十鎊的代價當了貴婦人貝拉斯頓的面首。難怪此書出版后,當時英國批評界大師約翰遜(1696—1772)及菲爾丁在文藝界的勁敵理查遜立即斥為“有傷風化”。

菲爾丁估計到這種寫法會遭到非議。他在序章及正文中曾幾次強調他筆下的一切,都是以現實生活為依據的。例如在第七卷第十二章中,作者就插話說:“……為了防止日后某位批評家夸口,說他發覺這個現象不可思議。希望那些先生們曉得,我們同樣看得出人類行為中這種怪誕之處,不過我們的職責在于把事情如實地寫出,然后由明智而淵博的讀者拿我們所敘述的去跟自然那本書核對——我們這部作品的每一段都是從自然那部巨著上抄錄下來的……”見本書第七卷。

對于作者的這個觀點,我們在議論時切不可脫離當時的具體環境。我認為菲爾丁這種寫法是對十八世紀英國社會的偽善風氣的一種反應;或者說,是一種矯枉過正的作法。他太痛恨人間的虛偽了,以致故意讓筆下的人物墮落到那樣地步,最終仍把他樹立為一個正面人物。好像是表示:浪子終必回頭。人只要不假冒為善,不從心里潰爛,他仍可以成為體面人物的。

這部小說中唯一完美無缺的人物是蘇菲亞。她不但善良,而且具有卓越的識別力。奧爾華綏和魏斯頓這兩個老鄉紳都上過布利非的當,只有蘇菲亞始終沒受他的騙。同時,盡管湯姆有那樣難以饒恕的污點,她也仍能看清他那真摯敦厚的本質。

此外,在菲爾丁的人物畫廊里,地主魏斯頓也是個寫得淋漓盡致的形象。法國評論家泰納(1828—1893)甚至認為自從莎士比亞創造了福斯塔夫以來,英國文學史上再也沒有比魏斯頓更鮮明更突出的人物了。這個粗俗暴戾、專橫無知、滿嘴野話、通身酒糟氣味的地主,確實留給我們難以磨滅的印象。關于女兒的婚事,他的邏輯是:既然他是她父親,她是他撫養大的,她別的事聽他指揮,婚姻為什么就不聽?況且他并不要她給他什么,而是在他活著的時候,先把他的大片產業分給她一半,另外一半他死后也是她的。當他聽說女兒有了情人時,他粗暴地說:“怎么,愛上了人!愛上了人也不告訴我一聲!我要取消她的繼承權!把她赤條條地趕出大門去,一個銅錢也不給她。”見本書第六卷。在他心里,女兒、馬匹和獵犬的價值是相差無幾的。在尋找女兒的途中,他遇上了一伙獵友,竟然把找女兒一事拋到九霄云外,興高采烈地打起獵來。當魏斯頓得知湯姆原來也是奧爾華綏的外甥,并將繼承其家業時,他對這樁婚事從橫加反對一變而為迫不及待地予以成全,還滿口跟奧爾華綏賭著不出九個月他們一定會替他養個外孫子。在這個人物形象上,菲爾丁深刻地表現了他對地主階級的鄙夷。十九世紀頹廢派作家德·昆西(1785—1859)曾抗議說:“菲爾丁開創了一種故意誹謗我國紳士階級的惡劣作法。”這個抗議也更加證明魏斯頓這一形象的成功。

另一個刻畫得特別生動的配角人物是塾師——理發匠巴特里奇。這是作者有意仿效《堂吉訶德》中的桑丘而創造的人物,然而這可是只有十八世紀的英國社會才能產生的桑丘。


四 關于序章


《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的另一特色是每卷之前都冠以一篇序章。它們都是獨立的雜文或論文,有的討論書中的人物或情節,但大部分都與小說本身沒什么關系。這里,菲爾丁闡述了他對社會生活以及當時英國文學界的一些觀察感想。在序章中,故事暫時中斷了,就像舞臺忽然拉下幕來,作者本人出場,時而詼諧,時而鄭重其事地發上一通議論。迄今為止,這種寫法在小說史上還是絕無僅有的。反對這種寫法的,認為這樣就拖延了故事的進程,破壞了讀者的欣賞情緒。美國現代評論家克蘭認為“小說作者偶爾插插話也是允許的,但是不能插得太多,并且每卷都設這么一章,就流于形式”。他還寫道:“作為菲爾丁的藝術哲學來研究,那些序章自然有其價值。但它們僅僅偶爾扮演一下合唱隊的角色,寫到后來,連裝飾性的作用也逐漸小了起來。”克蘭(R.S.Crane),《古今批評家與批評》,芝加哥一九五二年版,第六三九頁。還有人認為這種寫法有損于作品的現實感。

盡管兩百多年來再沒有仿效這種寫法的,然而稱贊序章的,直到今天還大有人在。有的評論家認為這種寫法能在作者與讀者之間建立一種親切的關系。閱讀此書時,讀者身邊好像站著一位博古通今的向導。他總是生氣勃勃,講話饒有風趣;也有的認為這些序章為作品增添了哲理意味,在廣度之外,又增添了深度。伯特蘭·布朗森說,這些序章可以幫助我們加深對菲爾丁的了解。伯特蘭·布朗森(Bertrand Bronson),《啟蒙運動的面面觀》,加州大學出版社一九六八年版,第三一五頁。安東尼·哈索爾寫道,故事與議論這樣交叉,可以使作品內容更為豐富。安東尼·哈索爾(Anthony J.Hassall),《亨利·菲爾丁的〈湯姆·瓊斯〉》,悉尼大學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第八〇頁。

菲爾丁是有意識地要在這部作品中與讀者建立一種親密的關系。在第一卷的序章中,他就說:“一個作家不應以宴會的東道主或舍飯的慈善家自居,他毋寧應該把自己看作一個飯鋪的老板……”見本書第一卷。不言而喻,開飯鋪的倘若與上門的主顧關系冷漠,這個館子如何開得下去!在全書最后一卷的序章里同讀者告別時,菲爾丁又把他和讀者的關系比作同搭一輛驛車的旅伴,在臨別時還表白一番:“倘若我曾經是您的一位富有風趣的旅伴,請相信,那正合我的心愿。倘有冒犯之處,我也絕不是有意的。”見本書第十八卷。多么彬彬有禮,和藹可親!

在序章中,菲爾丁真是海闊天空,無所不談。時而泛論愛情與肉欲(第六卷序章),時而比較舞臺與人生(第七卷序章)。第十及第十一卷的序章都是抨擊批評家的。作者也在幾卷序章中同讀者討論人物的評價問題。他總是告誡讀者:人是復雜的動物。好人有時也會失足,而壞人身上有時也有可取之處。力勸讀者不要急于判斷人物的道德品質,要耐心地讀完全書再去玩味。

在這些序章中,他談得最多的,還是小說藝術這個問題。他不厭其煩地強調作品的真實性,而為了做到真實,作者必須了解社會,了解人。

在“向詩神召喚”(第十三卷序章)里,他向詩神所提出的四項要求,實際上就是菲爾丁心目中從事創作所必須具備的四個條件。它們是:(一)天資:“穿過自然的所有那些曲折迂回的迷宮,看到俗眼凡胎從未見到的全部隱秘。”(二)人道,也即是悲天憫人之心:從而產生“高貴無私的友誼,忘我的愛情,開闊的胸襟,深切的謝忱,體貼入微的同情和直率的見解……這股力量能使人們那潤濕的眼睛里噙滿淚水,用熱血漲紅了人們那神采煥發的雙頰,使悲哀、歡樂和仁慈像潮水般在人心中起伏不已”。(三)學識:“歷代積累下來的……全部哲學、詩歌和歷史的庫藏……”(四)經驗:“熟悉各色各樣的人,從清晨接見下屬的大臣到拘留債戶的衙吏,從午后茶會上的公爵夫人到酒店柜臺后面的老板娘。”也即是說,一個寫小說的,必須熟悉各階層的人。在第七卷序章里,他甚至認為一個作家倘若沒進入“自然”(也即是人生)這座偉大舞臺的幕后,不洞察人生,他只配去編編字典或拼音課本。

在第九卷序章中,他對這些條件又做了進一步的發揮。關于天資,他指的是“心靈的那種足以深入到我們所見所聞的事物中去,并辨別其本質差別的能力”。他把“學識”同技巧和工作方法聯系起來了。“倘使沒有把工具磨得鋒利的技巧,或者缺乏指導工作的規律,……工具在工人手里也一無用處,……學識則能把工具磨礪得可以使用,并指導我們如何去使用它。……對歷史和文學都必須有充分的知識。”菲爾丁認為,對人的了解不是學識所能提供的,只有通過接觸社會才能獲得。所以他反對死啃書本。“不論醫學還是法律,都不是能從書本里真正學得會的。……在實際的生活舞臺上,人物自然比用筆描繪的更加生動鮮明。”因此,菲爾丁主張從事創作的人應有廣泛的社會接觸。“不分貴賤高低,一律都要往來,因為認識了所謂上層生活并不就等于懂得了下層生活。反之,熟悉了下等人也并不能從而就了解上等人的風尚。”關于人道,他補充說:“倘若一個人對一片悲慘景象無動于衷,他就不可能把它描繪得逼真。……滑稽場面也是這樣。我深信,除非我自己先捧腹大笑,否則我永遠也不能使讀者發笑。”

第八卷的序章談小說要寫得合情合理,讓人讀了覺得可信。“僅僅具有可能性還是站不住腳的,還需要恪守蓋然性的原則。”見本書第八卷。“一個人不管多么熱切,也不會完全違背他自己的意志行事,正如不管水勢多么湍急,也決不會讓船逆流而上。我要大膽地說,使人違反他的本性來行事,倘非不可能,至少也是不近情理的……”見本書。接著,他針對當時英國舞臺上的一些情況指出,“當代喜劇作家們幾乎沒有不犯這種錯誤的:在前四幕里,他們的男主人公大都是臭名遠揚的惡棍,女主人公大都是不可救藥的蕩婦。可是到了第五幕,男主人公卻突然搖身一變而成為極可尊敬的紳士,女主人公一下子也變為端莊賢淑的閨秀。作者往往還不肯做做好事,費心向讀者解釋一下這種荒唐變化的道理何在,前后的矛盾如何自圓其說。”

菲爾丁的創作生涯是從戲劇開始的。所以他舉例也往往出自舞臺。


五 結束語


菲爾丁在此書的“獻辭”中,談到他寫《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有兩個意圖——其實,是同一意圖的積極和消極的兩個方面:(一)“展示道德所具有的樸實的美,以促使人們向往它。”(二)為了表現“那些不義的攫得本身往往不值一文,而所采用的手段不僅卑鄙齷齪,并且也極不可靠,總是岌岌難保”。六十年代一位美國批評家甚至把菲爾丁在《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中所表現的這一倫理觀點與我國孔子聯系起來,說:“湯姆心地善良,近乎中國孔子所講的仁道。菲爾丁在書中多次發表關于善行的談話,都像是從中文翻譯過來的。湯姆很像個中國小說中的英雄人物,整個小說如果把背景改換一下,很可能成為一部中國小說。”肯尼斯·雷克斯洛茲(Kenneth Rexroth),見美國《星期六評論》,一九六七年七月一日。

這部旨在揚善貶惡的小說問世時,給它扣的罪名恰好相反。由于《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對傳統思想的叛逆及描寫上的大膽,出版后當即受到當時英國一些保守報刊的圍攻,被指控為對宗教及道德的顛覆。它出版于一七四九年二三月間,此時倫敦接連遭受兩次地震,人心惶惶。次年春,倫敦紅衣大主教托瑪斯·謝爾洛克在散發了四萬份的《告教友書》里,竟把倫敦所遭受的地震統統歸咎于“邪書”的流行,因而觸怒了天庭。最后并且威脅群眾說,倘不立即停止閱讀“邪書”,第三次的災難還會到來。隨后,《老英國》雜志上也敲起邊鼓,慫恿國會明令禁止,并且提出反證說,巴黎禁止了《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法譯本的發行,因而法國就沒發生地震。然而這種恫嚇并沒嚇倒廣大的英國讀者。僅在一七四九這一年里,《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就重印了四次。由于供不應求,出版商米勒氏甚至不得不在報端登廣告,要求購者自行裝訂。足見紅衣大主教是枉費了一番心機。

著名詩人、歷史小說家司各特(1771—1832)在《小說家生平》一書中,稱菲爾丁為英國小說之父。薩克雷在他的長篇小說《潘登尼斯》的序言里甚至慨嘆說:“自從《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的作者入了土,還沒有任何一個小說家被允許如實地去描繪一個人物,我們總得為他穿上某種外裝,讓他作出某種微笑來。在藝術上,社會不再容許自然的成分了。”拉法格在他的《回憶馬克思》里,提到“他(馬克思)比較喜歡十八世紀小說,特別愛看菲爾丁的《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

在現實主義小說的發展史上,這部作品將永遠是一座不可磨滅的里程碑。


蕭乾

一九八二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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