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上冊)(譯文名著典藏)
- (英)亨利·菲爾丁
- 2812字
- 2019-06-28 15:28:11
第九章 從寡婦的悲痛足以證明上述秘方萬無一失;還有一些與死有關的其他適當?shù)狞c綴,諸如醫(yī)生等等;并附一篇標準的墓志銘
奧爾華綏先生和他妹妹以及一位女客到了平素用晚餐的時刻,就都來到飯廳。他們等了好一會兒,比往常等的時間要長多了,還不見大尉到來。奧爾華綏先生首先表示大尉這半天還不見來,他很不放心——因為大尉用飯向來總是極守時刻的。他吩咐到戶外去搖鈴,特別朝著大尉常散步的那些地方搖。
可是任憑怎么召喚,也是徒然,因為真是不巧,大尉那天傍晚剛好換了一條路徑。布利非太太說,她實在很擔心。另一位婦女是布利非太太極要好的朋友之一,她非常清楚布利非太太真正的心思,就極力勸她平靜下來。她說,您當然不能不掛慮,可是事情總應該朝好的方面想。說不定暮色太可愛了,把大尉吸引住,使他比平常走遠了一些;要不就是哪家街坊把他留住了。布利非太太說,不會的,她相信準是發(fā)生了什么意外,不然他絕不會不給她捎個信就呆在外面的,因為他曉得這會叫她多么著急。那位女客想不出什么話來爭辯了,就講了幾句在這類場合通常講的話,勸她不要擔心,免得傷了她自己的身子。然后又為她滿滿斟上一杯酒勸她喝,并且終于慫恿她飲了下去。
奧爾華綏先生曾親自出去尋找過大尉。這時他回到飯廳,神色間充分表露出他十分驚慌,他幾乎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悲哀在各人心里會引起不同的反應,同樣的憂慮壓低了奧爾華綏先生的聲調(diào),卻抬高了布利非太太的嗓門。如今她嚎啕痛哭起來,一邊怨天恨地,一邊淚如雨注。那位女伴說,哭倒也怪不得她,只是勸她不要哭得太厲害了。她試圖用哲學上的道理來節(jié)制朋友的悲哀,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說正因為這樣,我們才必須堅強起來,不測的事不論來得多么突兀,多么可怕,都要經(jīng)受得起。她勸布利非太太學學她哥哥的堅忍榜樣。盡管他不會有她本人那么著急,可是毫無疑問他也是很不放心的。然而由于他懂得樂天知命,所以才不至于悲傷過度。
“別提我哥哥,”布利非太太說,“只有我是值得你同情的。遇到這種情況,出于友誼的恐慌怎能跟做妻子的比呢!啊,他完啦。有人把他謀害了——我再也見不到他啦!”說到這兒,眼淚又如驟雨般落了下來。這眼淚在她身上產(chǎn)生的效果和克制力在奧爾華綏先生身上產(chǎn)生的效果是同樣的——她安靜下來了。
就在這當兒,一個仆人飛跑進來,喘著氣嚷道:“找到大尉啦?!睕]等他說下去,就又進來兩個人,抬著大尉的尸體。
關于悲傷在各人身上所引起的不同的反應,好奇的讀者可以看到又一例證。同樣是悲傷,奧爾華綏先生剛才一聲不響,而他妹妹卻哭天喊地;如今,望到這情景,奧爾華綏先生不禁潸然淚下,布利非太太卻流不出眼淚來了。她先是猛然驚呼一聲,隨后就昏倒過去。
屋子里立刻擠滿了仆人,有的跟那位女客一道照應大尉的妻子,有的幫奧爾華綏先生把大尉抬到一張暖榻上,用盡一切方法來挽救他的生命。
倘使我們能告訴讀者,對兩個失去知覺的人所進行的搶救都很見效,那我們當然會很高興。照看布利非太太的人獲得了很大的成功,她昏厥了相當一段時間,就蘇醒過來了,大家都十分滿意??墒谴笪緞t不然。所有放血、按摩和滴藥等等法子全試過了,都不奏效。盡管同時請來兩位醫(yī)生來充當他的辯護士,并且立即致送了酬金,可是死亡這位說一不二的法官還是把他判決了,并且不許緩刑。
為了避免有人惡意地引用兩位醫(yī)生的大名,我們姑且稱他們作甲大夫和乙大夫。他們先試過脈——那就是說,甲大夫試右脈,乙大夫試左脈,然后兩位一致同意大尉已經(jīng)斷了氣。至于害的是什么病,或者致死的原因,兩位卻各有各的看法。甲大夫認為大尉是中風而死的,乙大夫則斷定他死于癲癇。
于是,兩位淵博的學者之間就展開了一場爭論,各自提出若干論據(jù)來支持自己的診斷,雙方的論據(jù)又同樣確鑿有力,越爭論就越各自堅持本人的看法,絲毫也不能影響對方。
老實說,每位醫(yī)生幾乎都有他所偏愛的病癥,并且總是把死亡取得的一切勝利統(tǒng)統(tǒng)歸之于自己所偏愛的那個癥候。風痛癥、風濕病、結石、尿砂和肺癆等癥在醫(yī)學界都各有垂青者,其中,照顧神經(jīng)炎或精神癥的更大有人在。由此可以說明對于一個患者的死因何以意見紛紜,連醫(yī)學界最有學問的人士也會這樣,使得那些不了解上述底細的人大惑不解。
讀者也許會感到奇怪,何以兩位醫(yī)學大師來到之后,不先去搶救患者的生命,卻立刻在他的死因這個題目上爭論起來呢?實際上,在他們還沒來之前,各式各樣的辦法都已經(jīng)試過了:大尉被抬到暖榻上,脈管亂扎過,額頭按摩過,嘴唇和鼻孔里都滴了各種烈性藥酒。
兩位醫(yī)生發(fā)現(xiàn)他們吩咐人做的事,人家都早已做過了;而按照習慣和禮貌,看在診金面上也得耽擱一會兒才能走。他們不知如何消磨這段光陰,就只好找點題目來扯扯。既然如此,還有什么話題比上邊這個來得更自然呢?
兩位醫(yī)生剛要告辭,這當兒,奧爾華綏先生接受了天命,放棄了救活大尉的希望,轉(zhuǎn)過來問起他妹妹怎么樣了,并且請兩位醫(yī)生給她治治再走。
夫人這時神志已經(jīng)恢復過來了——照通常的說法,就是恢復到在目前狀況下她所能恢復的程度。由于這是位新病人,兩位醫(yī)生把事先的一切手續(xù)辦完之后,就遵照奧爾華綏先生的請求替她診治。他們就像剛才對待那具尸體一樣,每人抓起她一只手來。
夫人和她丈夫的情況恰恰相反;她丈夫是任何醫(yī)藥都無能為力了,而她呢,其實任何醫(yī)藥也不需要。
人們通??傉J為醫(yī)生是死神的伙伴,再沒有比這種看法更不公平的了。相反地,倘若把被醫(yī)術救活的跟殉身于醫(yī)術的人數(shù)比較一下,我相信前者還是要超過后者。有些醫(yī)生在這方面十分謹慎。為了生怕萬一把病人治死,他們寧可放棄一切治療辦法,只開一些不痛不癢的藥。我聽說這類醫(yī)生當中還有人作為座右銘一本正經(jīng)地這么說:“病人應任憑自然去擺布,醫(yī)生只能袖手旁觀;自然如果干得好,醫(yī)生就拍拍它的肩膀,以示鼓勵。”
兩位醫(yī)生對死亡都很不感興趣,所以只收了一次診金就把尸體丟開了事??墒菍τ诨钪牟∪?,他們卻并不那么討厭。兩位醫(yī)生關于她的病狀馬上取得了一致的意見,然后就十分賣力氣地開起藥方來。
布利非太太一開頭就使兩位醫(yī)生相信她有病,至于他們究竟是否又反過來讓她相信她自己確實有了病,這一點我就不去斷言了。然而整整一個月,凡是病人應有的點綴她全都有了:這時期有醫(yī)生們來為她診病,有護士們來服侍,又不斷有親友們捎口信來問候她的病情。
終于病該好、悲痛也該結束的時候到了,夫人就把醫(yī)生們打發(fā)掉,又應酬起親友來了。跟以前相比,她唯一的改變是在裝束和神態(tài)上罩了一層悲傷的色彩。
這時,大尉已經(jīng)安葬了。倘若不是奧爾華綏先生看重友誼,在他的墳上立了一座石碑作為紀念,大尉也許已經(jīng)快被人忘干凈了。碑文是一位才氣橫溢、天性淳厚并且熟知大尉的人執(zhí)筆的,全文如下:
約翰·布利非大尉
在此安葬,
靜候歡樂的復活之日。
倫敦
有幸為他誕生之地,
牛津
有幸為他就學之所。
他的才能是
軍旅之榮,國家之榮。
他的一生是
宗教之光,人類之光。
他是孝順的兒子,
溫柔的丈夫,
慈愛的父親,
友善的兄弟,
真摯的朋友,
虔誠的基督教徒,
善良的人。
未亡人無比悲戚,
立碑于此,
以志先夫德行
以及
遺孀悼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