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周末
- (德)伯恩哈德·施林克
- 2728字
- 2019-06-17 10:57:12
約爾克跟安德烈亞斯告別時,后者也站起來,并且沒坐下去。“我想,我也該……”
“請不要一起離席!”克里斯蒂安娜跳起來,揮著手,好像要把安德烈亞斯重新按回到椅子上,把其他人跟椅子綁牢。“才十點,上床還為時太早。安德烈亞斯,我真高興,你終于認識了這些老朋友,他們也認識了你——我很清楚,你忙碌了一天,很辛苦,但是,請再待一會兒。”
她像個生怕自己的士兵全都要叛逃的軍官,海納想。干嗎這么害怕我們會從她身邊走開呢?
英格博格還在和她丈夫理論。“你不可以這樣和約爾克說話!你沒看見嗎,他已經疲憊不堪了?他在監獄里待了二十多年,剛出來,你不讓他找回自己,反而把他弄得如此狼狽。”她環顧四周,仿佛在期待著附和的聲音。
卡琳試圖和解。“令約爾克狼狽——我沒有這樣理解烏利希。不過我也覺得,目前我們暫時不要去碰約爾克的過去,讓他安靜,應該給他勇氣去面對未來。克里斯蒂安娜,他有什么打算嗎?”
烏利希不讓克里斯蒂安娜答話。“讓他安靜?如果說這么些年里,有什么東西對他來說是太多的、過剩的,那大概就是這個安靜。他五十五歲上下或者接近六十了,跟我們大家一樣,而他的生活曾經是……你們認為應該叫什么?搶劫銀行,謀殺,恐怖主義,革命和監獄——這就是他曾經的生活,他自己選擇的生活。我不可以問他這種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嗎?老朋友相聚就是圖的這個——大家談論從前的時代,講述這之后都干了些啥。”
“我們倆一樣,大家都很清楚這次聚會不是一個一般的老朋友聚會。我們到這里來,是為了幫助約爾克重新建立起自己的生活。為了讓他看到,生活歡迎他回歸,人們高興見到他又回到自己的身邊。”
“卡琳,對你來說,這是職業的應有之義。我沒有心理治療的使命。我很樂意給約爾克一份工作干。我也愿意幫助他找到什么其他的事情。為所有的朋友我都會這么做,所以也同樣為約爾克。至于他殺過四個人……如果這不是解除友誼的理由,那它同樣也不應該是一個屏障,好像他敏感脆弱得不能碰,只能小心翼翼地保護起來。”
“心理治療的使命?我想,我只是比你的記性略好一點而已。不可施暴于人,如果必須,也不能投擲硬物,而只能用軟的東西,西紅柿和雞蛋,但是在人民反抗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解放斗爭中,當然也可以使用槍彈,而我們,處于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大都市中的我們,有義務做解放斗爭的同盟,同盟就意味著,共同戰斗——你忘記了嗎,我們大家都是這么說的?不僅僅是約爾克,還有他們,”卡琳指著這一圈人,“還有你。是的,在你這兒,這些都停留在口頭上——你不必向我解釋演說與射擊的區別。但是,如果你是在從小就沒有母愛的情況下長大的,你還會不會只是停留在口頭上呢?如果你像約爾克一樣,與他人的交往比較笨拙吃力呢?如果你沒有天賦,不能夠果敢聰明地抓住生活中的機遇呢?”
“恐怖主義者,我們迷途的兄弟姐妹們?”烏利希搖頭,并且臉上做出一種不僅僅是拒絕,甚至是厭惡的表情。“你們也相信是這樣的嗎?”他望著周圍的人。
伊爾璱打破了沉默。“我當年沒有談論過戰斗。我壓根什么也沒有談論過。我和那些姑娘們煮咖啡,寫蠟板,印傳單。你不是干這個的,卡琳,還有你,克里斯蒂安娜,也不是的——我為此佩服你們,嫉妒你們。約爾克和其他人,那些戰斗的勇士,我更是敬佩。是的,那戰斗是荒唐的。但是當時一切都是荒唐的。冷戰,間諜,軍備競賽,亞洲和非洲的熱戰——每當我回想起這些,覺得這一切都是那么瘋癲。”她笑起來。“不是說情況變得好起來了。這以后的襲擊、暴動和戰爭依舊瘋癲——我只能說,做這些事的人肯定是瘋了。約爾克的這些事已經成為過去了。這難道不重要嗎?”
“我知道,卡琳,你是好意。不過,不是這樣的,不能說約爾克沒有愛……”
克里斯蒂安娜沒有再往下說,而是發現有動靜,側耳去聽。石子路上傳來腳步聲,有人打開房門,走過大廳,打開了通向沙龍的門。“我看見門下邊有光線,就猜到了……我是馬可。”
克里斯蒂安娜站起來,歡迎他,把他介紹給朋友們,把朋友們介紹給他,接著就消失在廚房里,給他做煎腸去了。這一切她都做得迅速,有分寸,不卑不亢。這些朋友根據介紹知道了這個馬可·哈恩的名字,卻既沒明白他是誰,也不了解他和約爾克的關系,都覺得有些糊涂,不過他們卻慶幸討論被打斷。他們起身,打開朝向園林的門窗,撤走碗碟,清理煙灰缸,取來新的瓶裝水和葡萄酒,換上新的蠟燭。“晚風清涼,”卡琳的丈夫念道[1],瑪格麗特走到門口,望了一眼天空和被風吹彎的樹梢后,預告要有雷雨。伊爾璱走到她身旁,用胳膊摟住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瑪格麗特笑起來,笑聲很溫暖,同時摟住伊爾璱,將她貼近自己。
突然間,安德烈亞斯想起這個馬可是誰了。“您可是造了太多的孽了。假如關于這兩天的事兒有一個字走漏到媒體上,我會控告您,讓您吃不了兜著走,再無出頭之日。”他恨恨地說過,丟下正欲反駁的馬可,轉身沖著愣怔的海納,“我知道您有能耐。但是,關于這里的事,這個警告也對您有效:不許向媒體透露一個字。假如您寫了有關約爾克的事,他在獲得自由的最初幾天里做了什么,說了什么,您同樣要有麻煩,而且不是一般的麻煩。”
“您說得沒錯,”埃伯哈德對瑪格麗特說,“天變了。”
馬可抓住安德烈亞斯的肩膀。“我們不會看著你和他姐姐把他關起來的。他不是為此而走出監獄的。他不是為此而堅持下來的。戰斗仍在繼續,約爾克將會走上他應有的位置。我們等他已經等得太久了。”
“別碰我!”安德烈亞斯重復著,甚至喊起來,“別碰我!”
“你們能不能來幫我把庭園里的家具搬進屋?馬上要下雨了。”卡琳再次試圖營造和平。但是,盡管這兩個人跟著過來了,將桌椅折疊起來,搬進房子,卻都沒有讓步。安德烈亞斯在說特赦及其限定條款的問題,說考察期可能遭遇的危險,馬可在講戰斗,必須進行的和必須打贏的戰斗,宣稱那是約爾克的生命。最后,卡琳把安德烈亞斯指派到一個方向,把馬可指派到另一個方向去,讓他們在不同的地方尋找躺椅。
沒過一會兒雨點就落下來了。卡琳四處張望,不知那兩只好斗的公雞跑到哪里去了,然后,她對自己說,他們沒有她也能找到回家的路,便自己進了屋。她很想與丈夫一起上床了,很想把頭枕在他的胳膊肘上,手臂放到他的胸脯上,打開窗,聽著落雨的聲響。但是,她逃不開她營造和平、和解、療傷的使命。烏利希關于我的使命的話沒有說錯,她想。她想到克里斯蒂安娜,還是孩子時她就承擔起一個更大的使命。克里斯蒂安娜和約爾克的母親去世時,她才九歲,她盡力當這個比她小三歲的弟弟的替代母親,用愛和懲罰,用撫慰和引導,用鼓勵和警告。卡琳感到很懊惱,覺得自己不該說約爾克是在沒有母愛的情況下長大的,她傷害了克里斯蒂安娜。她要請求她的原諒,或許她還可以由此把克里斯蒂安娜從她繃緊的狀態中引入一場交談,放松下來。
這時,她聽見了那聲喊叫,這時,所有的人都聽見了那聲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