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崔荻下衙回家，才在門口便聽到墻里佳人銀鈴一樣的笑聲。他走進去，才看見擷枝正在庭院里蕩秋千。小荷把秋千推得老高，擷枝慌亂道:“小荷快停下，我要摔下來了。”

崔荻走近，沖著小荷做了個噓聲的動作，示意讓他來。

擷枝笑道:“這樣才對嘛，你剛剛簡直要把我推到天上去了。”

她扭過頭，見是崔荻，從秋千上站了起來，笑道:“回來了。”

此時，鄭九生急匆匆跑過來，道:“侯爺，夫人，定國公主過來了，說是要給侯爺賀喜。”

擷枝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她有些茫然地看了鄭九生一眼，又望向崔荻，低低道:“她怎么來了?”

崔荻問鄭九生:“是只有公主，還是……還是駙馬也來了?”

“只有公主。”

還不及崔荻去請她，寧清琬已經自己走進來了。雖已嫁為人婦，可除卻束發結簪，與往日并無不同。她曳著玫紅芍藥紋鳳尾裙，身姿款款，媚骨天成。

寧清琬眉目含笑道:“一直沒空祝賀您封侯之喜，所以今兒我特意帶了禮物來府上拜賀。”又轉向慕兒，擊掌道:“快將東西給侯爺抬上來。”

一連上來十幾個人，將大大小小的箱子從門口搬了進來，齊刷刷地排在門口，把大門都給堵住了。幾個小廝一齊將箱子打開，綾羅綢緞，珠寶玉器，古玩字畫足足裝滿十幾箱。

崔荻淡笑道:“公主這是何意啊?”

“自然是道喜的意思，”寧清琬踱了幾步，嘴角牽出幾縷嘲諷的笑容，“我寧清琬雖然是公主，但不似有些人那么刁蠻放肆，基本的禮數還是盡到的。”她刻意瞥了擷枝一眼，道:“夫人，你說是不是?”

擷枝直直看著她，卻并不搭理她。崔荻看出端倪，對寧清琬說:“不知拙荊哪里得罪了公主，讓公主說出這樣的話來。”

“侯爺是個明白人，”寧清琬冷笑道，“卻不知道看人的眼光怎會這樣不準。自己那么低賤的出身，夾著尾巴做人便好了，可偏偏要惹是生非，對尊者不敬。”

“原來公主是興師問罪來的?”

寧清琬嫣然一笑，道:“我自然和侯爺無冤無仇，也無什么罪可以問。只是想奉勸侯爺一句，遇人不淑是會鬧得家宅難安的。”

“崔某多謝公主勸告，只是公主這話勸錯人了，崔某的家宅安寧得很。”

寧清琬自走著，用打量商品的眼神上下掃視擷枝，嘖嘖道:“果然是我見猶憐，那戲詞里怎么說的?”慕兒接道:“半點朱唇萬客嘗。”

崔荻面色一沉，道:“來人，把公主殿下請出去。”

“崔荻，你好大的膽子!”

鄭九生也上去相勸:“侯爺，這定國公主和尋常人不一樣，要是圣上責怪下來……”

崔荻冷冷看這著寧清琬，道:“崔某從不是巴結權貴的人，公主這樣羞辱我的家人，恕崔某無法以禮相待。”又對鄭九生說:“將公主請出去，還有這些東西也一并拎出去。”

寧清琬怒道:“誰敢碰我。”亦看著手下的小廝道:“你們幫我把東西看好了，誰都不許動。”

寧清琬往前又走了幾步:“你們要是弄上了我或者我手下的人，可別怪我沒有提前警告你們。”

崔荻道:“公主不必嚇唬下人，有什么沖著崔某來就好了。”

擷枝拉了拉崔荻的袖子，崔荻卻只是平和地看著她，道:“陛下還沒有糊涂到這個地步，不會任由公主胡鬧的。即使陛下真的怪罪下來了，罪責也由我一人承擔。”

寧清琬依舊紋絲不動:“既然崔侯爺這樣居功自傲，我也是個不甘人下的，我倒要看看你們的尾巴能翹到哪里去。”

“公主……”

寧清琬忽聽見身后有人喚她，而眼前的二人表情在剎那間凝結住了。她不覺得意一笑，轉身看著來人，只見他仿佛被什么重重擊了一下愣在那里，嘴唇翕動，卻似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終于回來了，終于毫發無傷的回來了，可他們卻再也回不去了。眼前的一切似乎才像是夢境，而腦海中閃過的許許多多真切得像是昨天才發生。她還記得他帶她走過璀璨燈海，劃過芙蓉浦，許諾過她一生一世，為她籌劃婚禮。此刻，他身邊站著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將現在與過去徹底切斷。

他一步步走向前，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似乎是在走向寧清琬，可同樣是在走向柳擷枝。似乎下一秒，他就會飛奔向前，帶她轉身離去。可他沒有，他只是上前牽住寧清琬，低聲責備道:“你怎么來這了?”

寧清琬委屈地撅了撅嘴，道:“我本是好心前來給崔侯爺道賀，不想他們夫妻一唱一和的羞辱我。”

他知道寧清琬是什么脾氣，此番來必定是來鬧事的，只好硬著頭皮向崔荻和擷枝作了個揖:“公主脾氣不好，還望侯爺和夫人海涵。”

崔荻笑意和煦:“駙馬爺客氣了，既然來了，便將公主帶回去吧。也望您好好勸勸她，讓她不要再來找我們的麻煩了。”

陸止蕭失神地點點頭，訥訥對寧清琬說:“公主，有什么話我們回去再說。你這樣在這里，我面子上也過不去。”

好在寧清琬還賣陸止蕭些面子，柔順道:“好，我都聽你的。”

陸止蕭對慕兒道:“慕姑娘，還煩勞你陪公主回去，在路上也多勸勸公主。”

寧清琬賭氣轉過身，慕兒又問:“那駙馬呢?”

“我總要給昌明侯府一些交代。”陸止蕭耐著性子說道。

寧清琬和她的大隊人馬走了以后，這里就只剩三個人了。晚霞絢爛如云錦，燃燒了整個天空。借著云霞的光，眼前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明媚的暖意。

四目相對，往事不受控制地涌現在腦海中，讓所有的記憶都變得濕漉漉和黏糊糊的。他似乎滄桑了許多，消瘦了許多。

崔荻了然，輕聲道:“我知道你和他有話要說，我去書房等你。”

晚風陣陣拂過，她下意識去整理頭發，總是忘記自己束了婦人的高髻。

“知道你沒事，我也放心了。”擷枝聲音里唯有客氣和疏離。

陸止蕭似乎一股子心緒擰在喉頭，每一個字都是被嘆息帶出來的，他悲慟道:“你為什么會嫁給崔兄?”

“我也要為我的未來打算。”

“可你不愛他。”陸止蕭沒有問她愛不愛他，而是篤定地替她說出了答案。

“我愛他。”她垂下羽睫毛，凄然道。

陸止蕭道:“你如果愛他那當年早就沒有我什么事了，不是嗎?”

“那你愛定國公主嗎?”

“那是陛下的賜婚，”陸止蕭垂首道，“何況若是沒有公主這層關系，等周遙去南方賑災回來了，必定要把我的底細翻出來。”

“所以，我們都有了自己的身不由己。”她起身欲離開，手腕卻被陸止蕭牢牢扣住，他用一種幾乎可以說成乞求的眼神道:“相信我，等我們大事了了，我一定想辦法和公主和離。”

擷枝怔忡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許下這樣不可能兌現的承諾，只冷聲道:“陸止蕭，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我從沒有碰過她，如果她要改嫁，自然也能尋到一個比我更合適的郎君。”

“你以為即使你真的能夠和離，我們還會在一起嗎?到時你讓崔荻如何自處?”

陸止蕭遲疑了片刻，還是道:“只要你堅持，崔兄會放手的。”

擷枝緘默地看著他，一滴眼淚陡然滑落，她沒有繼續接下他的話，只是平靜地說:“他為了我拒絕了陛下的賜婚，你又有什么資格讓他放手。”

“擷枝。”他絕望地喚了一聲，看著她的背影，似乎下一刻就要變成一道影子消失在陰影里。

“走吧。”擷枝漠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