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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骰子

  • 嫁為侯門妻
  • 子蕪君
  • 4151字
  • 2019-06-12 19:19:25

當日為求演得逼真,擷枝是真的狠狠把腳崴了,幾日紅腫不退。她今日貪玩,瘸著腳走了好長的路,等回了怡云閣,腳踝越發腫得厲害。云喬拿了紅花油給擷枝擦,擷枝忍著痛不吭聲,眼眶倒有些發紅了。

“我來吧。”

隔著濛濛水霧,她將陸止蕭的臉看得一清二楚,這張臉一貫讓她心煩意亂。擷枝將裙裾往下一拉,將一雙纖細玉足掩住了。對上他玩味的眼神,她又羞憤起來,忍不住想和這個人爭吵。

“你別亂動。”他儼然命令的語氣。

陸止蕭下手很重,生生把她眼淚都逼出來了。她扭過頭去,輕輕吸了吸鼻子,任陸止蕭胡鬧。

“啊,”她還是吃痛地叫出聲來,不經意瞥到了他在偷笑,又急又氣,“陸止蕭,你有沒有良心,我是為了什么受的傷……”

擷枝雙臉漲得通紅,活像熟透了的螃蟹。她使勁全力朝他踹去,可撲了空。

“叫你別動了。”

他從袖子里掏出一個其貌不揚的褐色陶瓶。瓶子色彩十分陳舊,通身暗沉沉,灰蒙蒙的。細看還有些稀碎的的裂紋和缺口,漏出奇怪的味道。他倒了些許黑色的粉末,在手心用溫水化開。

擷枝道:“你這是什么東西?”

陸止蕭也不抬頭:“苗人的藥,治跌打損傷最好不過。”

說話間又已經上了手,她正要尖叫,可這次他竟然十分溫柔。他手指本就修長,又骨節分明,碰上去倒像是被小雞啄了一樣,倒不覺得疼痛。

她回過神來,又氣鼓鼓道:“陸止蕭,你存的什么壞心眼!”

“我才懶得占你便宜,”他不緊不慢給她纏上紗布,“做做樣子就好了,干嘛把自己搞得這樣狼狽。”

“我要不是真受傷了,那孟益能心疼我嗎?”

陸止蕭目光陡然暗淡下來,又不著痕跡地恢復如常,道:“孟益是假裝心疼你,可你也不想想,我……旁人,旁人會真的心疼你。”

他聲音極低極低,輕微得像是小貓爪子在衣服上撓著一樣,擷枝心口也有一只小貓不經意間跳出來撓她一兩下。

縱她避之不及,可他的眼睛仍像追光一樣跟著她,眼底深處似夜幕深沉如水,這片汪洋如此靈動鮮活,倒映著漫天星辰。星辰閃爍,璀璨如夜明珠,讓整片天空都變得明亮絢爛。

她不明白他眼中為何總有與他們交情不匹配的深情,亦如他們相識后他第一次單獨見她,便是那樣急不可耐的示好。此后的刻意冷落更像是欲擒故縱的計量,算定了她會吃這一套。這么想著,那片星海偏在亮極了后熄滅下來。

云嫣說過,有的人對你十分的感情,只會表現出一二分,可有的人一兩分的感情,能表現出十二分。

陸止蕭顯然是后者。他多少是憐惜她的吧,只是沒有崔荻那么多。可要是他真的憐惜她,不該表現的那么做作。

他瞧見了她疑心,又解釋道:“我說的是崔荻,他一定是十分心疼你的。”

這些話說的人覺得牽強,聽的人也覺得蒼白。好像怡云閣門口的那道金絲楠包角香樟木緙絲柳葉暗紋屏風,從沒有把她和客人隔開過。可它仍擺在那里,沒有理由的就應該擺在那里。

陸止蕭忽然道:“有件事還要勞煩姑娘。”

擷枝知道他的來意,并不意外。他附耳說完,她都應允了。

可到了月末,周翼之連影子也不見。聽陸止蕭說,周遙帶了周翼之親自到了東宮登門道歉。周遙是利字當頭的人,心里再氣還得低三下四。可不管怎么樣,雙方還是生了嫌隙。

說來奇怪,太子似乎對這位妻弟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聽到什么“拾芳樓”“鹽業”“漕運”滿頭霧水。等弄清了前因后果,太子當場并沒有發作。送走了周家父子,太子才大發雷霆,下令杖責孟益,還是太子妃苦苦哀求才只是杖責十五以示懲戒。

擷枝心知周翼之心存芥蒂,又或者是被周遙拘著不便見她,便特意在他回家的路上等他。她等了很久,直到暮色四起,又不知怎的下起雨來。雨下的不大,她也不想走開躲雨。天空像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水珠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嘩啦啦落下來,水珠從房檐滑下來,又滴答滴答落到了她的頭發上。

看到周翼之時,擷枝匆忙迎上去。她捋了捋被細雨濡濕的頭發,向周翼之道了個萬福。

周翼之像是沒有看見她一樣,直直從她身旁走過。

擷枝道:“周公子怎么不理我?”

“你還有臉問為什么,”他反手指著擷枝的鼻子,“要不是你去和孟益胡說八道,會有后來的事情嗎?我不找你算賬,你還有臉來這和我哭哭啼啼的。”

他言語一向粗鄙,擷枝也只能笑納。等他喋喋不休罵完了,擷枝才說:“周公子,您一定是誤會了。我從沒有跟孟公子說過您的不是,想必你們之間是有什么誤會。”

“誤會?”

“興許是有什么人見不得別人發達,便從中離間挑撥。公子要知道拾芳樓里這樣多的姑娘,嫉妒怨恨我的不在少數。三人成虎,她們要是想造謠生事污蔑于我豈不簡單。”

周翼之一想覺得也有道理,看著擷枝被風吹得瑟瑟發抖,眼中顯出幾分憐愛。他解下自己的墨綠麒麟緞細絨披風替擷枝披上,懊惱道:“是我草率了,我給你賠不是。”

擷枝眼眶紅紅的,眼淚幾欲奪眶而出:“您信我就好。我被誤會倒是不打緊,只是令尊與孟公子這樣交好,要是我影響了兩家的營生……”

周翼之忽然警惕地看向擷枝,擷枝趕緊住嘴。周翼之追問:“什么營生?”

擷枝慌忙掩住口道:“奴家失言。”

“是不是孟益和你說什么了?”周翼之慍怒道。

擷枝連連否認:“孟公子從沒有向我透露過半點他生意上的事情……這些事情,他是真的絕不會和我這樣的人說。”

“我看他是把能說的都說盡了,不能說的也說盡了吧。你替我去問問他,他是不是預備對他那太子姐夫點頭哈腰,徹底和我劃清界限了。”

周翼之拂袖而去。

聽聞此事,周遙也不免擔憂。經過一番分析,他只道:“看樣子東宮那位是要舍棄我們了。”

“父親何出此言?”

周遙沉沉嘆了口氣:“太子是個愛惜羽毛的,從不愿沾染這些個事情。我原以為他是丟出那個不成器的小舅子幫他打掩護,誰成想……我那日看他的神情,孟益這一攬子破事他竟然一點也不知道。如此看來,太子和我們并不是一路人。”

“可那孟益畢竟已經和我們綁在一起里,太子要是整我們,難免會牽連他。”

“我看孟益是要把自己撇干凈了,販賣私鹽這樣的事,連一個歌女都知道,恐怕整個京城都知道了。”

周翼之卻道:“此事未必就是就是太子泄露出來的。也許是那孟益犯蠢和柳擷枝吹噓,又或許是旁人把此事透露給她,她借機挑唆。我看柳擷枝不像是個心思單純的人,不如我抽空去試試她,看看她背后藏的是什么人。”

“你倒是聰明,”周遙冷笑,“這幾日我讓人盯著你,不讓你去見那狐媚子,才消停了幾日啊,你就忍不住了?”

“父親!”

周遙十分疲憊地把手揚起,道:“此事不必再說了,你還嫌惹的麻煩不夠多嗎?”

偌大的正廳里回蕩著周遙的聲音,沉悶如鐘。屋子十分空曠,所有的斥責、怒罵、不忿都被銅墻鐵壁包裹在這片天地里,又經回聲重演了一遍,久久散不開。抬頭看著梁上精致的雕花和彩繪,不是花開富貴,都是些孝子賢孫、忠臣良將的故事,周翼之覺得十分諷刺。

擷枝抬頭看著天,淡藍的絲絨織成了一匹光滑的錦緞,鋪滿整個天際。錦緞上浮動著絲絨一樣縹緲細膩的團紋,似飛禽又乍然變成花草樹木。金色的日光在表面閃爍著,像是鍍了一層薄薄的金粉,明麗奢華。

琳瑯滿目的珠飾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這些都是這些天客人送的禮物,又或者叫打賞要貼切一些。云喬像設攤子一樣擺了長長一線,道:“姑娘挑些喜歡的,其余的我好收起來。

擷枝道:“你拿去給云嫣、凌翠還有鳳羽她們挑吧。”

“別的也就罷了,”云喬揀了一塊拇指大小的玉方石遞給擷枝,“這是崔公子送的。”

這方白玉玉質溫潤,色澤柔和,難得的是這種白色就像是牛乳被稀釋了一樣,幾近透明,像玻璃珠子一樣。它被雕成了骰子,里頭嵌了一顆紅豆,像埋在心口的朱砂痣。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她念道。

“你確定這是崔公子送的?”擷枝問道,“他這人從不在詩詞文章上下功夫,這不像他的手筆。”

云喬解釋:“我也不知道,這的確是李公子送來的啊。”

下次陸止蕭來的時候,擷枝有意無意地提到那一枚骰子。陸止蕭只是笑:“別猜了,就是我給你的。”

擷枝以為陸止蕭至多是給崔荻出出主意,不想他竟然是冒名頂替,便問道:“你送我這個做什么?”

“你是不是每一個客人送你東西,你都得問出個所以然來?”

這聲“客人”讓擷枝聽著覺得刺耳。她知道他只是與她拌嘴刻意說難聽話,可這偶然間的流露又何嘗不是日常積蓄的反應。

擷枝還在想這件事,陸止蕭的思緒卻已然竄到了別的事情上:“周遙已經開始猜忌孟益了。如今看來太子算是正直,并沒有縱容孟益,反而處處加以限制。我還聽聞太子對周遙恣意弄權、排除異己早就是十分不滿,此番怕是還要借此整治周家。周家那邊也許也看出來孟益只是打著太子的幌子狐假虎威了。”

“孟益不是個服管教的,我聽他話里的意思好像還在偷偷和周遙聯系。而且我總覺得周翼之已經開始懷疑我了,他前日里看我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吃掉一樣……”

他倉促打斷她:“那你得設法讓孟益從此事中徹底抽身出來,不然等孟益也懷疑你就來不及了。”

良久,她自嘲般說了一聲:“原來你竟絲毫不介意我的安危。”

她低著頭,神色十分憔悴。

“擷枝。”他忽然低聲喚她的名字,這樣親昵嫻熟,像是他從來就是那么叫她的。他喚她,似有無限柔腸消融在空氣里,混著一種春天杏子的香甜與酸澀。窗外的梨花好像也開了,幽幽浸潤在空氣里,又緩緩消退了。

她像是被魘著了,眼淚一下子落了下來,像雨滴從枝頭顫顫巍巍的花瓣上驟然墜落。它細小輕盈,直到落到地面濺起層層漣漪才惹人察覺。她察覺到手背一瞬冰涼時才發現自己是在哭,哭得這樣失態。

“擷枝,”他又喚了一聲,更加輕柔,等她壓著嗓子應了一聲,他又掏出手絹替她一點一滴拭去淚痕,“擷枝,你別哭啊。”

手帕散發著淡淡的草藥味,湊近了才發現那只是皂角的味道。他動作極輕,像是擦拭什么名貴易碎的瓷器,每一下都小心謹慎。他越是這樣,她的眼淚就越不由自主地簌簌落下來。

“別哭了。”他扯了扯她的衣袖,像是哄一個鬧著要吃糖的小孩子。

記得幼時和父母逛廟會,看到賣糖人的攤子,總是饞得挪不開眼,耍賴就是不肯走。橘紅色的燈光打在糖人上,顆顆晶瑩剔透,像琥珀一樣閃爍著瑩潤的微光,深深淺淺、絲絲縷縷的紋路又像是蜜蠟凝固堆出的痕跡,很是好看。

母親道:“枝兒乖,這些吃了會鬧肚子的。”

她才不聽呢,氣得直跺腳,“哇”地哭了出來。

“擷枝,別哭了。”父親彎下腰有些調皮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可她還是氣得兩腮鼓鼓的,怎么勸都勸不動。

“娘子,小孩子哪就有那么嬌氣了。一個糖人而已,給她買一個吧。”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早已記不起那個糖人是什么樣的滋味。她只記得她蹦蹦跳跳地走著,手指捻著竹簽子,蝴蝶旋轉著,糖絲兒做的翅膀在夜空中劃出微笑一樣的弧度,糖漿做的蝴蝶好像真的能飛起來。

后來,她自己買了很多很多糖人,可再也沒有人聽她撒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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