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地主家的大兒子，杜家阿爹趕忙將杜韜扶起來。

“韜兒，你還好嗎？”杜家阿爹拉著杜韜左看右看，生怕他給踢壞了。

杜韜抓住杜家阿爹的手，皺著眉頭問道：“爹，你真要把姐姐賣給那個‘大色鬼’嗎？我聽說他們家好多奴婢都被他……”

杜家阿爹抿嘴不言，看看杜韜又回頭看看女兒，然后低頭輕聲嘆道：“怪只怪她是個女娃子，要是男孩兒……”

要是男孩兒，杜家就多一個人干活兒，就多一份收入，就不會招來王家大郎的搔擾，就……說不定杜家過得會比現在好呢。

“哎！”杜家阿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連連擺頭說，“回屋罷，回屋罷，在這兒傻站著干啥呢？”

語罷，杜家阿爹兀自轉身回屋。

杜家阿娘也扶著他的阿姐進屋，邊走還邊細聲撫慰。

只有杜韜靜靜地立在原地，注視著他的親姐姐杜若。明明只有十三四歲的年紀，卻已凸顯出女性的美感，風姿綽約，背影婀娜。明明還處在大好年華，卻要……只可惜，是女兒，還是窮苦人家的女兒，身家性命什么的，注定不是掌控在她自己手里。

他可憐的阿姐啊，難道就要這樣淪為那個大色鬼的奴隸嗎？難道就沒有別的出路嗎？難道真的就這樣……認那所謂的命了嗎？

杜韜的胸口有些不舒服，似是被踹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

小小的杜韜頭一次覺得，這個世界對女孩子似乎不太友好，對窮苦人家的女孩子似乎更不友好。

晚上，杜若呆在閨房里，沒有出來吃飯。

杜韜捧著碗飯，夾了些菜，送去給杜若。

“阿姐。”

坐在案幾前愣神的杜若聞聲抬頭，看見小心翼翼喚她的杜韜正立在門口。

杜韜面色凝重，而他那小小的腦瓜里似乎還裝著他這個年齡不應該有的想法。

“吃點東西吧，不然會餓的。”杜韜把碗遞到杜若面前，想勸杜若吃飯。

杜若淡淡地接過碗，卻把它放在案幾上。

“阿姐！”杜韜急了。

杜若語氣淡然地回道：“我沒事。”

久久的沉默后，杜韜忽然握住杜若的手，說：“阿姐，你逃吧！”

杜若突然睜大眼睛，難以置信：“阿韜，你……胡說什么呢？”

“我是認真的！”杜韜板起小小的臉，格外嚴肅，“阿姐你不是喜歡那個姓柳的嗎？讓他帶你走！走得遠遠的，永遠不回平安村！”

杜若愣了片刻，然后凄然一笑，把杜韜擁入懷中，說：“阿韜長大了。我很高興。但是，我走了，你和阿爹阿娘怎么辦？”

如果杜若逃走，王家大郎就更有借口收拾他們了。

“總……總會有辦法的。”杜韜喃喃道。

杜若笑著輕拍杜韜的小腦袋，眼角泛紅，說：“柳郎說過，‘人生在世，苦痛常伴，天道不公，眾皆可憐’。不就是去做奴隸么？如果這是我命中注定必須要經歷的苦，我受著便是。柳郎還說過什么來著，噢，對，‘逆水行舟，迎難而上，終得見，前方坦途，光芒萬丈’。”

杜韜撅著嘴，不滿道：“阿姐你少信他那一套，不就是考了幾次都考不中秀才么，他還有理了？”

“你怎么能這樣說他？”杜若假裝生氣地拍打杜韜肩頭，道：“柳郎可是村子里最有學識的人，一點兒也不比那些私塾先生差！”

“好好好，阿姐看上的人最好了。”杜韜再次把飯捧到杜若面前，勸道，“多吃點兒，吃飽了才有力氣‘迎難而上’嘛。”

杜若接過碗，點點頭，卻又伸出一只手把杜韜往門外推，說道：“你快去休息吧，不要老賴在女孩子的房間里。”

“知道了。”杜韜擺擺手，說，“阿姐你也早點休息。”

待杜韜轉身離去后，杜若才放下碗筷，偷偷抹眼淚。

她知道，她的前方沒有坦途，只有深淵，她也看不到那萬丈的光芒，等待她的，只有無盡的黑暗。

可是，她不能逃走，為了這個家，她不能逃。

而在杜韜看來，只要阿姐逃了便好，哪管今后會怎樣，不落入“大色鬼”手中才是最重要的。

既然勸不動阿姐，那他就去勸那個姓柳的，雖然他并不喜歡那個家伙。

第二天，杜韜去找柳生，把杜若的處境告訴他，換來的卻是柳生的默不做聲。

說了半天，柳生都只隨意應付幾句了事，這讓杜韜有些生氣。

“如果你真的喜歡我阿姐，那就帶她走！”

“杜韜，你還只是個孩子，什么都不懂。”

柳生無奈地搖頭，關門送客。

杜韜氣急，留下一句“我姐怎么就看上你個懦夫”，便氣沖沖地回家了。

之后的幾天，只有杜韜在干著急，杜家阿爹、杜家阿娘和杜若就像是順從命運般的沉寂。

再后來，杜若被王家的人帶走了。

杜韜把自己關在家里生悶氣。

之后沒過多久，柳生離開平安村，似是趕考去了。

村里有人說，柳生走時，腰間還系著一個姑娘家親手繡的荷包，看著像是杜家阿若的針法。

但是，直到平安村人絕村空，都沒見他回來過。

當然，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杜若去王家后不到兩個月，她就被送回了杜家。

誠然，回來的是一具尸體。

一具傷痕累累的尸體。

那天，杜韜趴在杜若的尸體前哭得撕心裂肺，而杜家阿娘直接哭暈過去。

之后，杜家阿爹帶著尸體去村長家狀告王家大郎，可村長早就收了王家的好處，不僅不為杜家作主，還反咬一口，說杜家污蔑王家，并斷了杜家去縣太爺面前告狀的路。

再之后，杜家人被趕出宅子。杜家阿爹只好攜杜家阿娘和杜韜躲在村東頭那座破茅屋里，而杜若連一口薄棺也沒有，僅僅是卷著草席匆匆下葬。

再之后，杜韜艱難地度過了“穿百家衣，食百家糧”的一年。

那一年，杜韜變了許多。

他不再跟著那群“狐朋狗友”鬼混，轉而，或跟著杜家阿爹去四處走動，腆著臉向親友們借糧借衣，或跟著杜家阿娘去挖野菜、摘野果。

最初還有幾個小伙伴兒會帶些吃的來找杜韜，可久而久之，沒有一個人再來看他。

同樣，起初還有好些人會伸出援手，好心接濟杜家，但面對只借不還杜家三口，愿意借出的人越來越少，寥寥無幾。

杜韜不怨他們。

人情世故不向來如此么？

何況，還有王家人的干涉。

弱肉強食，勝者為王。

這才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吧。

是他自不量力，妄想從為霸一方的王家手中救下姐姐；是他愚蠢至極，妄想向這個不公平的世界討個公道。

到如今，才明白，無權無勢的杜家就像螻蟻一樣，不用費多大力氣便可將其碾死，就像砧板上的肉，只有任人宰割的命！

但杜韜不想認命！

現在沒有能力去反抗，難道以后也不會有嗎？他不信！

總有一天，他會逐漸變強，他可以改變所謂的命！甚至還可以改變更多！

那個姓柳的怎么說的來著？

逆水行舟，迎難而上，終得見，前方坦途，光芒萬丈！

他現在不就是在逆水行舟么？

唯一遺憾的，是行舟伊始，他的姐姐就不在船上。

不過，不管面對什么困難，他都要活下去。

只有活著，才能改變一切。

那一年，杜家阿爹和杜家阿娘滿懷愧疚。

每次杜家阿爹和杜家阿娘見到杜韜用不符合那個年齡的目光來審視周遭的世界時，二老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終歸還是對不起孩子們呀。

無論是對杜韜，還是對杜若。

也同樣是那一年，戰火逐漸蔓延到了平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