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次列車開進了亦嶺山區一條長長的隧道。坐在佩妮對面的那一對戀人已經在上一站下了車,車廂里沉寂了許多,她看著車窗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感到了形影相吊的孤獨,遠去的情景又浮現在了腦海里。
“你還知道我的什么事?”
她在那個初遇休門的夏天里,在列車上問放在他們中間小桌上的休模機。
“你未曾戀愛過。”它說。
“這是猜的吧。”她笑著在空氣中擺了一下手。
“至少不是天長地久的戀情。”
她收斂了笑容,“你知道女兒的愛情需要父親的祝福嗎?”
“我知道。”
她上挑了一下眉角,對坐在對面的休門說,“看起來你的休模機是一個結果主義者。”
“還有一個結果,”休模機接著對她說,“你與初戀的情人去了那耶山,在那里一起生活。”
“怎么會?你不是知道我與他已經分手了嗎?”
我無法想象休模機說的那種結果,尤其是現在。這次火車上的旅途給了她足夠的時間回憶,她有過痛苦,有過后悔,現在卻滿懷著希望。前方出現了隧道的出口,這列遠道而來的列車開進那片光亮之中。
窗外的天空中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小雪,這里是這片山地上難得一見的平坦的地方,也是一路上最美麗的地方。即使在這個季節,到處也都開放著野花。如果列車能在這里停下來,就像經停一處小站,她一定會下車去轉一轉,觸摸它們的鮮艷。
前方就快要到那座久負盛名的亦安橋了,跨越一道蜿蜒的峽谷,橋的對面是又一個隧道的洞口。
突然,窗外連續傳來了幾聲巨響,佩妮旁邊的車窗玻璃被震得粉碎,疾風吹了進來,把她的頭發吹得凌亂。她聽見了刺耳的緊急剎車聲和車廂里的一片尖叫。
列車顫抖了起來,佩妮的雙手緊緊地抓住面前小桌的桌沿,腦子里變成一片空白。她在驚恐中看見了在窗外一掠而過的亦安橋橋頭的雕刻,綠色的裄架和欄桿。列車失去了平衡,傾斜、滾動,她的身體在車廂里飄浮了起來,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向下拉去,致命的感覺來得如此突然,讓她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感到疼痛。
亦安橋在濃煙當中斷裂了,320次列車的幾節先頭車廂像蕩起的秋千般向山澗的深處墜落下去,重重地砸在凹凸不平的巖壁上,變成了一條扭曲了的鋼鐵繩索,車燈照亮了山谷里的昏暗。
列車的后半部分停了下來,在懸崖邊拱起了脊背。
*
休門在亦嶺列車事故的遇難者名單里悲傷地看到了佩妮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伊云站主樓的大門的。他在夕陽中開著車下了山,公路兩側的樹木默默地看著他。他把車開進亦盧市區,停在了研究室樓下的路邊。遠處塔樓里的鐘聲響了起來,好像開啟了不變的輪回。
一架綠色的無人機剛剛在小雪中飛走,機身上涂著郵政公司的標志。休門步履沉重地走上臺階,在樓道口的郵箱里,他看到了一件寄來的包裹。
他打開郵箱門,把包裹取了出來,卻意外地發現包裹的寄信人竟然是佩妮。他拿著包裹匆匆地走進了研究室,坐在橢圓形的桌子邊,拆開了它。一本粉色封面的日記靜靜地放在里邊,打開的扉頁上夾著一封信。
親愛的休門,
我又在落淚了,但愿這一次是幸福的眼淚。
你一直是我寄托著深厚感情的人,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越來越體會到了這一點。我們當年的分手,也許源于誤會,也許是一種無奈,但終究是我們的經歷。我曾經懷疑過你對我的情感,就像我現在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夠忘記你一樣。
我確信有些東西是無法忘懷的,那就是所謂的永恒吧。歲月留下了最寶貴的東西。
在你的研究室里談論安亦提真網,在疊紗嶺的意外重逢,在索斯海岸的情動時刻,每一次和你在一起,我都會感覺到在其他人身上感覺不到的領悟和親近感。
我曾經試著愛過不同的人,曾經無法分辨什么是真正的愛情,現在我知道了,在我的愛情世界里沒有人能與你相提并論,我知道我不能失去你,不能失去你的愛和支持。
因此,我要回到亦盧,現在就走,回到我們的青春時代,盼望著能有機會走進你的生活。那樣的每一分鐘都會是幸福的。
我將坐上 320次列車,去亦盧見你,不知道能否帶給你一份驚喜。我想你會關心我的心路歷程的,你會首先在我的日記中真切地感受到。
佩妮
看了這封信,休門的臉色變得蒼白,心里滿是悲傷。她從秋高氣爽的索斯上了車,那個時候,他已經在她遙遠的視線里了。幸福曾經離他如此之近。他想象著佩妮寫信時的情景,她的笑臉,仍然是初識時的模樣。
“你能告訴我休模機會模擬什么嗎?”她問我。
“想知道它的本事?”
“嗯。”
“我們現在就可以試一試——開始了,”我對休模機說,“你知道佩妮小姐有什么愛好嗎?”
“玩翻紙牌占卜游戲。”休模機沒有猶豫,如同所有的機器那樣。
“怎么一下子就來這個?”她笑了起來,把頭輕輕地往放在桌子上的手臂上埋了一下。
她悅耳的笑聲好像仍然回蕩在耳邊,休門的眼睛濕潤了,他慢慢地翻過每一頁她的日記,仿佛在聽她娓娓道來。一頁頁的記錄,猶如一頁頁時間的落葉,在他的心里飄落下來,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