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蘋果 WILD APPLES
八月一日前后,早茬的蘋果開始熟了,雖然有些聞起來香氣撲鼻,但大多數吃起來還并不香甜。但只要一只,就會在手帕上留香持久,遠勝于店里賣的香水。某些果香可以和花香媲美,同樣令人念念不忘。我在路邊摘下的蘋果,雖然坑坑洼洼,卻散發著清新的香味兒,讓人想起波莫娜是多么富有,也令我忍不住開始憧憬,在果園里和蘋果酒廠,蘋果被摘下來堆成金燦燦、紅艷艷的小山的日子。
一兩個星期后,當你路過果園或花園,尤其是在傍晚時分,你路過的將是一小片被成熟了的蘋果香氛浸潤的地方,甚為愜意,這一享受無須付費,亦無須搶劫任何人。
由此看來,一切自然之果均有某種輕靈縹緲的特質,而正是這一點體現出它的最高價值,這一特質不會流俗,更無法買賣。凡夫俗子們不曾領略過任何一種水果最完美的味道,只有人類中接近神靈的才能逐漸品嘗到這種芬芳。瓊漿與神果,恐怕就是塵世中每一種果實的美味,只是我們粗鄙的味覺渾然不覺,就像占領了眾神的天堂卻一無所知。每當我看見一個吝嗇的人,背著一簍美麗芳香的早茬蘋果去集市時,我仿佛看見,在他以及他的馬匹與蘋果之間,在發生著一場紛爭,而據我所知,蘋果永遠獲勝。羅馬學者老普林尼說,蘋果是最沉重的東西,哪怕是小小的一簍,也會讓牛兒汗流浹背。一旦趕車的人要把蘋果運到一個不屬于它們的地方,也就是任何夠不上最美的地方,他就開始失去了它們。雖然他時不時跳下車,把蘋果挨個兒摩挲一遍,以為個個還都在那兒,我卻看見蘋果那稍縱即逝的、不屬于凡間的特質,像溪流從他的馬車里潺潺流逝,只剩下果肉、果皮和果核正在趕往市集。這哪里是蘋果,分明是仙果。這不還是伊都娜的蘋果嗎,是它的味道讓上帝永葆青春?抑或是被火神洛基和亞賽背著前往巨人之家,卻在途中灰暗起皺的蘋果?不,還沒有到神話中世界大決戰和毀滅的時刻。
近八月底九月初,通常在雨后一場狂風之際,樹上的果子會再次變得稀疏零落,地面上落滿了果子。在有些果園,可能會看見四分之三的果子都落在地上,在樹下呈圓形,但又硬又綠;或者果樹若是在山上,果子會遠遠滾下山坡。但這樣的風是惡意的,不會給誰帶來任何益處。鄉下到處可見人們在撿拾,蘋果一旦被這樣的風刮落,就會身價大跌,只能用來做早茬蘋果餅。
十月,落葉飄零,蘋果在枝頭卓然獨立。有一年,我在鄰近的小鎮見過一株蘋果樹,其豐滿繁茂超出了我記憶中的任何一株,小巧的黃色果實懸掛在行路人的頭頂。累累果實壓彎了樹枝,姿態卻是優雅的,仿佛是掛著小檗灌木的漿果,整棵樹都由此散發出一種全新的特質。哪怕是最上面的樹枝也不是直立的,而是向四周伸展下垂的;低處的枝干被許多根棍子支撐著,看起來像是印度榕樹的圖畫。正如一部古老的英文手稿中所說:“蘋果樹越是碩果累累,就越是謙卑地向人鞠躬。”
蘋果必定是一切水果中最為尊貴的。讓最美麗、最敏捷的人摘到它吧。這才應該是蘋果的“行情”價。
十月五日至十二日,見果桶在樹下擺好了。也許我還正和人談論該選什么樣的桶來送貨呢。他把一只有瑕疵的蘋果捏來捏去,最后決定不選。如果要我說出心中閃過的念頭,我會告訴他,其實每一只他碰過的都有了瑕疵,因為它那難以捉摸的縹緲香氣已經離去了。涼爽的傍晚催著果農們加速摘果子,我經常看見到處都是梯子,斜倚在果樹上。
如果我們能懷著更多的喜悅和感激接受這些饋贈,而不是認為在樹下施肥就夠了,那該有多好。英格蘭的古老風俗至少對此有所提及。我發現主要是在布蘭德的《民俗古風》
中有所描寫。似乎,“圣誕前夜,戴文郡的農夫們會帶著一大碗蘋果酒,里面放一塊烤面包,來到果園里,他們莊重地向蘋果樹行禮,祝愿它們明年碩果累累。”這個儀式包括“把蘋果酒灑向果樹根部,將小塊面包放在樹枝上,”然后,“繞著結果最多的那棵樹圍成一圈,把下面這段祝酒詞說上大約三遍”:
老蘋果樹,請你聽好,
你從哪里長出花苞,你向哪里隨風飄搖;
你又從哪里捧出果實繁茂!
帽子滿滿!帽子滿滿!
好多啊好多,袋子全裝滿!
還有我的衣兜,也要滿滿!
好!
又有一風俗,叫作“蘋果號子”,在歲末這一晚,英格蘭的很多郡縣流行。男孩子們結成隊,來到一個個果園,圍著蘋果樹,重復下面這段話:
樹根啊,要站穩!樹冠啊,多結果!
求上帝帶給我們好收成:
每條樹枝,蘋果巨大;
每根樹干,蘋果豐盛!
“他們齊聲喊叫,其中一個男孩吹著牛角號伴奏。整個儀式中,他們用棍子敲打果樹。”這叫作與果樹“干杯”,也被認為是“給果樹女神波莫娜的異教徒犧牲”之遺風。
赫里克吟唱道:
跟果樹干杯,它們也許會給你
梅子和梨子,果實累累;
不管給你的果子多還是少,
你都還是要,與果樹干杯。
我們的詩人更有權利舉著蘋果酒而不是葡萄酒吟詠,但他們理所應當比英國的菲利普吟唱得更好,否則就對不起他們的繆斯。
關于“文明”的蘋果樹(老普林尼稱之為urbaniores),就說到這兒吧。一年四季,我都更愛在古老的果園里穿行,那里長著非嫁接的蘋果樹,一株株旁逸斜出,一點兒也不規整:有時,兩棵樹緊挨著并排站在一起;而一排排又是迂回曲折的,我猜想,它們不光是趁果園主熟睡時長成這樣的,甚至說不定是主人在夢游中刻意這樣種的呢。人工嫁接的果樹絕不會令我這樣饒有興致地徜徉于其間。可是現在,唉,我卻是在憑著記憶而不是最近的親身體察描述這一切,這一切遭到了怎樣的破壞!
有的土壤,比如家附近的伊斯得布魯克縣,就有一大片多巖土,專門適合蘋果樹,不需任何照料,至多每年翻一次土,就會比在別處精心照料下長得更快。這片土地的主人也很清楚,這土壤對果樹是極難得的,但苦于石頭太多,便無耐心耕作,何況距離又遠,于是這片土地就撂荒在那兒了。大片的果樹肆意生長著,毫無章法。不但如此,它們還在野地里,在松樹、樺樹、楓樹和橡樹中間,破土而出,果實累累。我常常驚奇地發現,在形形色色的樹冠中間,會忽然冒出些圓滾滾的蘋果,鮮紅抑或明黃,映襯著層林盡染的秋色,恍若天作之合。
大概是十一月一號這天,我登上一側的山崖,看見一棵生機勃勃的蘋果樹,播下這粒種子的,不知是只鳥兒還是頭母牛,只見它在巖石中,在開闊的林間茁壯生長,果實壓滿了枝頭,還未經霜打,雖然人工培植的蘋果這時令已經在采摘中了。這是繁茂的、野性的兀自生長,茂密的綠葉尚未凋零,看起來仿佛還帶著刺。它結出的果子生硬而又青澀,但也許到了冬天就會變得可口。有的果子懸掛在枝丫上,但大多半埋在了濕漉漉的綠葉里,或是順著山巒一路滾到了巖石中。它究竟哪一天開出的第一朵花,結出的第一粒果實,恐怕除了山雀外,再無人得見。它足下的綠意中,無人為贊美它而起舞,除了被松鼠啃嚙,我想此刻也沒有哪一只手來摘下它的果實。它完成了雙重使命,不僅有了收成,每一根樹枝也都朝著天空又生長了一寸。多好的水果!必須承認,它比許多漿果個頭兒更大,結實完好,帶回家去,明年春天就是美味了。有了這樣的蘋果,我哪里還會向往伊都娜的青春果呢?
每當路遇這深秋中耐寒的灌木,看見枝頭搖晃的果實,我都不禁要對這棵樹肅然起敬,感謝自然的慷慨贈予,哪怕我并不吃。在這崎嶇不平、樹木叢生的山坡上,長出了一棵蘋果樹,不是人種出來的,也不是舊日的果園遺留下來的,而是像松樹橡樹一樣,天生地長的蘋果樹。我們通常贊美和享用的水果多是要完全依靠人的照看。玉米、谷物、土豆、桃子、瓜類等,都是完全要我們去種;而蘋果卻學會了人類的獨立和開創精神。它并不像我此前所說,是簡簡單單地被帶到新世界來的,而是在某種程度上和人一樣,移民到了新世界,所到之處,甚至在土生土長的樹木中,也硬是開辟出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像牛,像狗,像馬,有時現出天生野性,自己照看自己。
哪怕是味道最酸澀、模樣最不討喜的蘋果,生長在最惡劣的地段,也帶來了這樣的啟迪,這是何等高貴的果實。
但我們的野蘋果是野性的,就像我本人,雖然不是本地原住民,卻恐怕已遠離了文明教化的群體,在林中離群索居。然而更野性的,要數本國別處生長著的一種原生沙果樹,“其天性尚未經培植而改變”。從紐約西部,到明尼蘇達以至更南方,都見得到它的身影。米肖說,其常見高度為“15到18英尺,亦有高25至30英尺者”,較粗壯的則“與普通蘋果樹樣貌幾無差別”。“花開白色,內糅玫瑰暈,傘狀花序。”氣味芬芳,非同尋常。他還說,其果實直徑約1.5英寸,味酸而劇。做果脯果酒乃上佳。他的結論是,“人工栽培后,若不能結出愈為甘香之新品類,至少可憑花之美、味之香而享美譽。”
直到1861年5月,我都不曾親見過沙果。只聽米肖說起過,而大多數植物學家,據我所知,并不認為它有多么特殊,或多么重要。因此對我來說,這是種“一半美妙”的樹。我考慮過前往“林中空地”,即賓夕法尼亞州一片據說沙果完美生長的地帶。我也想過去果樹苗圃里尋找,又擔心那里要么沒有,要么將它與歐洲品種混為一談。終于有機會去了趟明尼蘇達,車行至密歇根境內時,我注意到車窗外有一棵樹,開滿玫瑰色花朵,俊朗端秀。乍一看還以為是某種荊棘,但忽一閃念,這不就是我一直苦苦尋覓的沙果樹嗎!正值五月中旬,這時令,車窗外最常見的開花灌木就是沙果樹。但車并沒有在任何一株前停下,一徑開到密西西比,我都沒機會觸摸過一株,這命運與坦塔羅斯何其相似啊。后來,到了圣安東尼大瀑布后,當地人抱歉地告訴我,這里對沙果樹來說太偏北了。但我還是在瀑布以西八英里處找到了一棵;我親手撫摸了它,盡情聞了它的香氣,還采到了尚懸在枝頭的傘狀花序,夾到我的標本集里。這里一定是沙果樹能生長的最北邊界了。
這些沙果樹像印第安人一樣,生于斯長于斯,但我懷疑它們并不如窮鄉僻壤的蘋果樹一般耐寒,雖然這些蘋果樹是從培育的品種繁殖而來,但只要找到適合生存的土壤,哪怕是在遼遠的原野和森林,它們也照樣能頑強生長。我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樹像蘋果樹一樣,要戰勝如此嚴峻的環境,要如此堅強抵抗自己的天敵。我們一定要講出來的,正是這些樹的故事。常常是這樣的:
時近五月初,我們發現小叢的蘋果樹開始從伊斯特布魯克縣的草原中,或是薩德伯里的諾伯斯考特山頂上迅速長了出來。這里面也許有一兩棵,在大旱或別的意外中逃出生天,它們破土而生處的地形地勢,使其從一開始就免受了野草的侵蝕和其他危險。
花了兩年時間才
長到巖石的高度,
放眼艷羨這無垠的世界,
何懼那游蕩的牲口群。
但在這幼嫩的年紀
它的苦難已經開始:
一只東張西望的公牛
一腳就把它踩斷。
這一次,公牛也許并沒注意到草叢里的果苗;可到了第二年,果苗又粗壯了些,公牛意識到,這是另一個從故國移居到此的品種,連那枝葉的味道他都是熟悉的;雖說他先是停下來歡迎它,順便表示下驚訝,隨后又想,“是同樣的原因,帶著你我各自來到了這里,”但這并不耽誤他繼續埋頭啃咬這果苗,心想,說不定,我對它就有這份權利呢。
就這樣,果苗每年被踐踏一些,吃掉一些,但它并不絕望;相反,每斷掉一根嫩枝,就長出短短的兩根,在地面低洼處或巖石中間,伏地而蔓延,越來越粗壯,越來越繁盛;逐漸成形,但還不是一棵樹,而是小小的金字塔形,硬而多細枝,呈團狀,堅如磐石,密不透風。這是我所見過的最稠密、最牢不可破的灌木叢,一半由于枝條本身的緊密結實,一半由于渾身滿是棘刺。更像是你在山頂上散步時看見的,腳下繁茂的冷杉或暗黑的云杉,在與嚴寒這個最大的敵人搏斗。難怪它們最終長出了刺,為的是在對手面前自衛。它們的刺中并無惡意,只有蘋果酸。
蘋果樹最適合在多巖土里生長,比如我說的這片多巖的原野,一小簇一小簇點綴其間,好像頑固的灰色苔蘚或地衣,里面很快會出現上千株樹苗,有的還沾著種子。
年復一年,蘋果樹被牛的牙齒啃咬,如同樹籬被剪刀修剪,漸呈完美的圓錐形或金字塔形,高度一到四英尺,其形愈尖,仿佛是園丁的杰作。在諾伯斯考特山及其支脈,太陽離地面近時,蘋果樹拖曳出優美的陰影。它們也是很多小鳥筑巢棲息和躲避鷹的藏身之處。傍晚時分,成群的鳥兒立在枝頭,我就曾在直徑六英尺的樹上見過三個知更鳥的巢。
其實,如果從種子被撒下的那天算起,這些樹中有不少已經是老樹了,但若是看其成長及未來的漫長歲月,卻還是嬰兒呢。我數過一些高度和寬度約一英尺的果樹的年輪,發現它們已經十二歲左右,非常結實,也不占用太多地方!離地很近,姿態很低,行人都不會注意到,盡管來自苗圃里的同齡樹已經結出不少果實了。但那些樹雖贏了時間卻輸了力量,即一棵樹的生命力。這是它們的金字塔狀態。
此后二十多年,牛群繼續啃咬它們,逼它們緊貼地面,向四面伸展,直至自成一道藩籬,又忽而從內部伸出歡樂的、直指天空的枝葉,敵人再也夠不著了,蘋果樹從沒忘記高處的召喚,捧出自己獨一無二的果實來慶祝勝利。
這就是野蘋果樹打敗牛群的戰術。如果你一直在觀察這株灌木,你會漸漸發現,它已經不再只是圓錐或金字塔形了,而是從頂端抽出一兩根嫩枝,說不定比果園里的樹更加茂盛,因為它壓抑太久了的力量終于一股腦兒使了出來,垂直向上,努力生長。用不了多久,就變成了一棵小樹,在金字塔形的頂端,長出了倒立的金字塔,于是整體呈沙漏狀。它原本不斷伸展的底部,完成了任務,終于消失了,現在,慷慨的蘋果樹允許無害的牛群靠近它,在它的蔭蔽下乘涼,在它的樹干上蹭紅鼻頭,而這樹干恰恰是從牛群口中逃生的,現在它甚至允許牛群來品嘗果實,順便幫著撒種。
就這樣,牛群為自己找到了蔭蔽和食物;果樹呢,隨著沙漏的倒轉,有了第二次生命。
很多人現在的問題是,修建蘋果樹是該剪到鼻子的高度呢,還是眼睛的高度。牛群是照著它們能夠到的最高點啃咬的,所以我想,那是比較合適的高度吧。
盡管要對付整日閑逛的黃牛和其他種種不利條件,這棵不起眼兒的灌木,原本只有小鳥們把它當作躲避鷹的棲身處,終于開出一個星期的花,隨后又開始結果了,這收成雖是微薄的,卻是真心實意的。
大約十月底,落葉飄零,樹中間我一直在觀察的那根枝條,在我以為它像我一樣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命運時,卻結出了第一茬果子,小小的,或青或黃或玫瑰色,牛群無法越過灌木與棘刺圍成的樹籬,而我急切地品嘗了這個尚未被描寫的新品種。我們都聽說過凡·蒙斯和奈特發明的無數種水果。而這一品種是牛發明的,她比前兩位發明出了更多更令人難忘的品種。
要經歷什么樣的艱難它才能結出一粒甜美的果實!雖然小了點兒,但味道不輸甚至勝過花園里栽培的果樹,說不定恰恰因為克服了太多困難,才更甜美,更好吃。有誰知道,這種偶然生長的野果,鳥兒或牛銜來的種子,在偏僻多巖的山坡上,無人照看,卻可能是最高貴的品種,異域君主們應聽說過它,皇家學會希望它繁殖,而在這片土壤上,它的品質卻沒人聽說過,村子以外就更無人知曉了。波特蘋果和鮑德溫蘋果就是這樣生長的。
每一株野蘋果灌木都令我們興致盎然,它像個野孩子。或許是位喬裝改扮的王子。這對于人類不失為一種教訓!人何嘗不是如此,他們有最高的標準,他們渴望結出天堂的果實,卻被命運之口啃嚙;只有最持之以恒,最堅強不屈的天才,才能保護好自己,并茁壯生長,最終向天空送去一縷蘋果酸,完美的果實卻落在毫無感激之心的大地。詩人、哲學家、政治家就這樣在鄉野涌現,比起庸庸碌碌的人們,他們對后世的影響才更為深遠。
對知識的探求也是如此。這天果,這仙女的金蘋果,始終被一只永不入睡的百頭龍看守著,要摘取它,只有大力神才能勝任。
這是野蘋果繁殖的方式之一,也是最不同尋常的方式;但通常,它是在林間、沼澤、鐵路邊較為寬闊的間隙生長,只要土質合適,長得就更快一些。長在密林中的,則高而細。我常從這些樹上摘下有著馴化過的溫和味道的蘋果。正如帕拉狄烏斯所說,“大地上落滿主動前來的蘋果樹的果實。”
一個古老的觀念認為,即便野蘋果樹自身不能結出高價值的果實,它們也將是最佳的傳承,將優秀的特質傳給下一代。但我不是在尋找譜系的傳承,我要找的是野蘋果本身,它強烈凌厲的、沒有遭到“軟化”的味道。
這從不是
我最高明的計劃
去種出佛手柑。
十月底至十一月初,野蘋果正當時令。因其熟得晚些,便日漸美味可口,也許依然一如既往的美麗。我如此不吝筆墨描繪的,卻是農夫們認為不值得費力氣采摘的,而那是繆斯的味道,生機盎然,令人興奮又著迷的味道。農夫以為自己的桶中有更好的;殊不知他是大錯特錯,除非他有散步者一樣的胃口和想象力,而他卻兩者皆無。
就這樣在野地里生長,被遺忘,直至十一月初,我猜,果園的主人是無意采摘了。野蘋果屬于同樣野性的孩子們,屬于某些我熟識的活潑的男孩子,屬于田野里雙眼閃爍著野性光芒的女子,屬于那些滿世界采摘,從不挑挑揀揀的人們,當然更屬于我們這些散步的人。我們與野蘋果相遇,野蘋果就屬于我們。
在某些古老的國家,這一權利已被長久堅持并遵為制度,野蘋果在這樣的地方有了生存之道。據說,“‘貪心果’這一習俗,也可另稱為‘搶蘋果’,目前或以往曾在赫里福德郡流行。即大規模采摘后,在每棵樹上刻意留下些果子,供男孩子們拿著棍子和口袋,爬到樹上去搶。”
我把上面提到的野蘋果當作地球上這一區域土生土長的野果采摘。果實結在老樹上,這些老樹從我的孩提時代至今,一直將死未死,頻繁造訪的只有啄木鳥和松鼠。如今,果園的主人將它們遺棄了,樹干以下,連看也不愿看一眼。從略遠處望去,仿佛只見苔蘚從樹冠落下,但當你看見地上撒落的精神抖擻的果實,你便知道信念沒有被辜負。其中有些蘋果似乎是來自松鼠洞口,上面還留著松鼠背負它們時留下的牙印;有些盛著一兩只安安靜靜從內部啃嚙的蟋蟀;有些,尤其是在潮濕的天氣里,還興許包裹著一只掉了殼的蝸牛。擱在樹冠上的棍子和石頭說不定讓你相信,這蘋果想必好吃極了,才年年令人趨之若鶩。
我從沒在《美國水果與果樹》中看到過關于這一切的描述,盡管于我的口味而言,野蘋果的味道較之于嫁接品種要更難忘。它們別具一種更為奔放野性的美國味道,雖然十月和十一月,十二月和一月,甚至二月和三月,讓這味道略微和緩了些。鄰居一位總是用詞貼切的老農夫說,“這蘋果有種劍拔弩張的濃烈滋味。”
嫁接的蘋果仿佛通常是這樣選擇的:舍其生機盎然之味,取其口感溫和,個頭兒齊整,繁殖能力強;舍其美麗,取其均衡與結實。對這些果樹專家紳士們的選擇,我實難茍同。他們列出的“最偏愛的”“絕無僅有”以及“尋覓到此結束”單子,我嘗了之后,只覺十分寡淡,轉瞬即忘。吃這樣的蘋果,既嘗不到濃郁的滋味,也不值得咂嘴回味,恐怕配不起多少熱情。
某些野蘋果,僅僅因其味道酸澀,周身皺褶,只能榨出酸汁,就不再是一貫對人類無害并充滿善意的亞梨科的一員了嗎?我依然不太情愿將它們送到蘋果酒廠。也許,它們只是還沒熟透。
難怪人們認為這些個頭小小、顏色鮮亮的蘋果能釀出最好的蘋果酒。洛頓引用《赫里福德郡報告》稱,“在同等質量的蘋果中,小個的總是比大些的更適于釀酒,因為果皮和果核相對于果肉的比例更高,因此汁水更為稀薄和充沛。”他還說,“為證明這一點,赫里福德郡的賽門茲博士在1800年前后做過一個試驗。他只用果皮和果核釀了一桶蘋果酒,又只用果肉釀了另一桶,結果發現,前者味道濃郁又強烈,而后者則偏甜而寡淡。”
愛維林說,“紅板”蘋果是他那個時代最適合釀蘋果酒的;他引用紐伯格博士的話說,“據說在澤西,人們普遍發現,果皮越顯紅色,就越適合釀蘋果酒。人們從酒桶中盡量剔除那些果皮顏色偏淡的蘋果。”這一觀點依然被廣泛認可。
十一月,凡是蘋果,無不美妙。那些被農夫們嫌棄的野蘋果,常去市集的人們不屑一顧更不會買的,被認為不可口的野蘋果,卻是散步者眼中的至高美味。但有一點非同尋常,我贊美在田野和林中吃起來生機盎然,令人興奮又著迷的野蘋果,但它們一旦登堂入室,味道往往變得粗糙和難以忍受。這漫步者的蘋果啊,即便是漫步者自己也無法在室內消受。在室內,味覺在抵觸著它,就如同抵觸山楂和橡子,味覺想要的是馴化的味道;在室內,你失去了十一月的空氣,那是吃野蘋果要蘸的醬汁。因此,當泰提魯斯看見夕陽把影子拉長,邀請梅利波斯去自己家中共度良宵時,他承諾要給他的,是口感溫和的蘋果、柔軟的栗子。我常常采摘味道如此濃郁強烈的野蘋果,以至于懷疑果園主們從不用這一棵樹上的幼枝,而我又從來沒法把口袋裝得滿滿回家。但是,當我偶然從桌膛里拿出一只,在臥室里品咂時,我發現這味道竟然是出乎意料的粗礪,那酸澀足以讓松鼠在牙齒剛一沾到果皮時就發出藍樫鳥一樣的尖叫。
這些蘋果,懸掛在風霜和雨水中,直至吸飽了天氣和季節的種種特性,已然變得十分老辣,它們用這樣的精氣神,擊穿我們,刺痛我們,滲透我們。因此,它們一定要在當季食用,并且,是戶外。
要充分領略這十月果實的野性和凌厲味道,有必要去呼吸十月和十一月的凌厲空氣。散步者從戶外空氣和戶外鍛煉中養成了與眾不同的口味,他們垂涎的,是那些不愛動的人們認為粗糙難咽的水果。這樣的水果一定要在田野中吃掉,當你周身上下容光煥發,當你的手指在下霜的天氣里被凍傷,風呼嘯著刮過空蕩蕩的樹干,或是沙沙拂過僅有的幾片葉子,藍樫鳥在四下里一聲聲叫著。在室內曾經那樣酸的滋味,只需一次心曠神怡的散步,就變得甘甜了。某些這樣的蘋果不妨貼上標簽,“宜在風中食用”。
當然,沒有一種味道會被棄之不用;它總是為喜歡它的人而準備的。有的蘋果有兩種不同的味道,也許一半應在室內吃,一半應在戶外吃。1782年,北鎮的彼得·惠特尼在波士頓學會的記錄中描寫該鎮的一株蘋果樹“結出了具有相反特質的果實,同一只蘋果,半邊通常為酸,而另半邊為甜”;還有些蘋果全部為酸,其他全部為甜,整棵樹的所有部位均顯示出了這一差異性。
本鎮有座拿紹塔克山,山上有種野蘋果,恰恰就有種令我尤其欲罷不能的濃郁的苦味,這苦味直到吃完四分之三才能品味得到。它留在舌尖上,經久不散。它聞著像極了南瓜蟲。每吃到它,都令我心滿意足,反復咂摸。
聽說,在普羅旺斯有一種梅樹,其果實“叫作Prunes sibarelles,因為它們太酸了,人吃了就沒法吹口哨。”但也許人們只是在室內,在夏天吃它,倘若是在戶外,沉浸在略微刺骨的空氣中,說不定你能吹出更為高亢清越的八度音階呢?
在田野里,只有自然的酸苦會被欣賞;就如同冬日的一天,伐木人在陽光燦爛的林間空地中邊吃著蘋果,邊曬著陽光,心滿意足,在寒冷中夢想著夏天的到來。這寒冷,倘在室內體驗,足以讓苦讀的學生十分難捱。戶外工作的人并不覺冷,坐在房中的人卻反而瑟瑟發抖。正如溫度一樣,味道也是如此;正如冷熱一樣,酸甜也是如此。自然的凌厲刺骨,以及口味不健康的人們所不堪忍受的酸與苦,才是真正的調味料。
讓你的調味料訓練你的感官吧。要享受野蘋果的滋味,需要靈敏健康的感官,舌頭和顎上堅強而直立的味蕾,輕易不能被馴服或是壓扁。
以我對野蘋果的經驗來看,我能夠理解,野蠻人偏好某些文明人抵觸的食物,恐怕確是有原因的。前者有戶外人的口味。要領略到野果的美味,要么是野蠻人,要么有野性的品味。
那么,我們需要何等健康的戶外胃口,才能欣賞生命之蘋果,世界之蘋果啊!
我要的不是隨便哪一只蘋果,
不是人見人愛的蘋果;
不是長生不老的蘋果,
也不是泛紅的綠蘋果,
不是最初妻子名義蒙羞的蘋果,
也不是因美麗引發沖突的蘋果:
不,都不是!我只要從生命之樹上摘下一只蘋果。
于是,有一種思想,為田野而生,另一種思想,為房舍而生。愿我的思想像野蘋果一樣,成為散步者的食物,但不能保證在房舍里,依然能迎合他們的口味。
野蘋果,幾乎個個兒都是俊俏的。沒有哪一只會坑坑洼洼,惹人不快,或是顏色晦暗到令人不忍直視的地步。哪怕是渾身瘡疤,也一定會有某種特質,予視覺以變相的補償。你會發現,若是果皮上長了個瘤節,或是被蟲蛀了個洞,往往恰好就有一抹紅色,像黃昏的光暈潑濺在那里,權當是點綴。夏天很少不在一只渾圓的蘋果上烙下些斑點和條紋的。野蘋果會留著些星星點點的紅斑,以紀念它目睹過的清晨與黃昏;大片大片的深鐵銹色,以懷想它經受過的云霧和霉變;還有開闊的綠色地帶,像田野一樣蒼翠,折射著大自然的籠統面貌;或是袒露出大片黃色,暗示自己的味道柔和,就像金黃的豐收,或是褐色的山巒。
蘋果,這些美麗得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蘋果,不是分歧的蘋果,而是和諧的蘋果!它們并非稀罕物,哪怕是最平凡的也屬于此類。有些經霜染后,通體明黃,鮮紅或是深紅,那渾圓的體格仿佛是完美演化的結果,每一面都盡享了陽光的賜予:有些染上一絲你能想象出來的最朦朧的粉暈;有些像奶牛一樣長著深紅色的條紋,或有上百條細微的血紅光線,從莖窩處一徑到頂端,仿佛子午線遍布在稻草色的大地上;有些沾了些許綠銹色,像一層纖薄的苔蘚,四下里點綴著,中間卻是大面積的或是紐扣大小的深紅色,多少融為一體,濕潤之際則其色如燃;還有一些蘋果,坑坑洼洼,果莖一側,白底上灑滿深紅色的細小斑點,莫非上帝在漂染秋葉時,手中的畫筆無意間濺落上去的。還有一些,內里充盈著紅暈,美而飽滿,分明是仙女的果實,哪里舍得吃掉,這金蘋果園的蘋果,夜空下的蘋果!但就像海灘上的貝殼和卵石,一定要眼見它們在秋風里,在林中幽谷的枯葉中閃爍,在潮濕的草叢中閃爍,切不要等它們在房舍中日漸枯萎,永失新鮮的色澤。
蘋果酒廠的任何一個果渣堆里,都有上百種蘋果,要為每一種想出個合適的名字,倒是個令人愉悅的消遣。不得以人名來命名,要全部以日常用語來命名,這豈不是挑戰人的創造力嗎?野蘋果的洗禮上,該由誰來充當它的神父?如果用拉丁文和希臘文來為它們命名,恐將用盡這兩種語言的詞匯,日常用語也是力有不逮。那就還是請日出日落,虹霓秋林和野花,啄木鳥紫朱雀,松鼠樫鳥和蝴蝶,還有十一月的旅人,逃課的小男孩,都來幫幫忙吧。
1836年,倫敦園藝學會的花園里,種著不下1400種野蘋果樹。但下面要列出的,連那里的名錄中也不見得有,更不消說,我們這兒的沙果帶來的可用于培植的新品種了。讓我列舉一些吧。有些品種我還是得給出拉丁文學名,好讓非英語國家的人們也了解,因為這些品種很可能在世界各地廣為人知。
首先,是木蘋果;藍樫鳥蘋果;林間幽谷蘋果
,原野洼地蘋果
;長在古老洞穴中的蘋果;鷓鴣蘋果;逃學者的蘋果
,即使在深秋,路過它時沒有一個小男孩不去搖落幾個的;漫步者的蘋果,你必須先迷路才能找到通往它的途徑;空氣之美
;十二月食糧;凍又解凍的蘋果
,也只有這種狀態下才好吃;康科德蘋果,可能與穆斯凱達蘋果是同一品種;阿薩波特河蘋果;斑紋蘋果;新英格蘭醇酒;赤栗鼠蘋果;青蘋果
;這一種有很多同義詞;在不完美的狀態下,它是霍亂和痢疾的蘋果;希臘捷足女神阿特蘭特駐足摘下的蘋果;樹籬蘋果
;蛞蝓蘋果
;鐵路蘋果,或許是從車廂里扔出的一只果核長出來的;年輕時品咂過的蘋果;我們自己獨一無二的蘋果,在任何名錄中找不到的游子的安慰;樹上掛著那把被遺忘的鐮刀的蘋果;青春女神伊都娜的蘋果,火神洛基在木頭里找到的蘋果;我的名錄上還有很多很多,難以盡數,無不美妙。正如博達厄斯
在描述培育的物種時,修改了維吉爾的詩,我也不妨修改一下他的詩:
我縱有百口,口有百舌,
聲亦如鐵,又豈能言盡其百態
或悉數厘清,世間野蘋果之名。
十一月中旬,野蘋果不再光彩照人,大多已掉落枝頭。有不少在地面上腐爛了,保持完好的呢,則比先前更加可口了。你徜徉在老樹中間,山雀的叫聲仿佛更加清越,秋日的蒲公英半開半閉,淚眼朦朧。盡管這時節,蘋果在戶外早該絕跡了,但如果你深諳撿蘋果之道,每一只衣兜可能都裝滿了蘋果,甚至還有嫁接的品種。我知道有一棵蔚蘋,長在沼澤邊,幾乎像野生的一樣茁壯。乍看上去,你絕對想不到這樹上還有果子,但千萬要有條不紊地尋找。暴露在外面的果子,此刻已是深褐色并有腐爛跡象了,但偶爾能在濕漉漉的葉子中零星發現幾只,臉蛋依舊紅彤彤。憑著雙老練的眼睛,我在光禿禿的榿木、越橘類灌木和干枯的莎草中尋覓,在落滿葉子的巖石縫隙中尋覓,在與蘋果和榿木葉子一同散落在大地的腐爛蕨類底下摸索。我知道,蘋果被遮起來了,它許久前就掉入某個空穴里,被自己的落葉覆蓋了,這倒也不失為一種妥善的包裹。從果樹周圍這些所有可能的地方,我摘下那總是濕漉漉、亮晶晶的蘋果,它也許被野兔咬過,也許被蟋蟀蛀空了,也許還粘著一兩片樹葉(就像柯曾描寫的修道院地窖里發霉的手稿),但依然飽滿紅潤,像桶里的蘋果一樣是熟透了的,保存完好的,說不定還更勝一籌,更加脆生生、水靈靈。若是在這些地方都無功而返,我就會察看水平樹枝上長出的粗壯的底盤處,那里往往會有一只漏網之魚,在榿木叢中也能找到被厚厚的落葉掩埋的蘋果,這樣多安心,不至于被聞到果香的牛吃了去。倘若我餓極了,何況我并不討厭蔚蘋,我會把兩只衣兜都裝得滿滿當當;在結霜的傍晚,順原路折返時,這四五英里的路上,我會先從一邊兜里拿出一只吃掉,再從另一邊拿出一只吃掉,以保持身體的平衡。
我從托普塞爾的格斯納(他似乎是艾伯特斯的權威)那里了解到,刺猬撿蘋果帶回家的方法如下。他說,“刺猬吃的肉就是蘋果,蟲子和葡萄:它發現地上有蘋果或葡萄時,就在果子上面打滾,直到所有刺的空隙都被填滿,這才滿載而歸,從不用嘴叼;要是在路上不小心掉了一只,它要把余下的水果都抖落干凈,重新開始打滾,直到所有的果子又都穩穩當當回到背上。就這樣,刺猬邊前進邊發出馬車輪子的聲響;要是洞里有幼崽,就直接從它背上取下果子,隨心所欲就地吃掉,吃剩的要原封不動放回去,以備日后享用。”
十一月飛逝,雖然有些完好的野蘋果熟得更透也更好吃了,絕大部分都像樹葉一樣,美麗不再,開始結凍了。像指尖一樣冰冷,農夫們一絲不茍地把蘋果收入桶中,又捧出自種的蘋果和自釀的蘋果酒;該藏入地窖了。也許,大地上還會有幾只野蘋果,在初雪中露出紅紅的臉頰,偶爾還能整個冬天在雪的覆蓋下保持完整和色澤。但通常在初冬,它們就凍得硬邦邦,雖并未腐爛,但也很快即現出烤蘋果的色澤。
十二月末之前,它們往往會經歷第一次解凍。那些一個月前對于文明人的口味來說十分酸澀、毫不可口、難以下咽的,但至少是在完好狀態下結凍的野蘋果,在溫暖的陽光下解凍了,它們對太陽的光線十分敏感。我發現這樣的果實中滿溢著格外甜美濃稠的汁液,比我知道的任何一種瓶裝蘋果酒還要美妙,我對蘋果酒比對葡萄酒更熟悉。這樣的野蘋果無不甜美,為你釀酒的是自己的下顎。其他有更多果肉的,則是甘香甜美的食物,在我看來,比從西印度進口的菠蘿更為珍貴。我驚喜地發現,那些農夫們情愿留在樹上的,連我這個半文明人最近品嘗時都難以接受的野蘋果,竟然有了橡樹嫩葉一樣的品質。這是一種讓蘋果酒不經煮沸即可變甜的方法。先是歷經霜凍,硬如石頭,再讓雨水或是某個溫暖的冬日來為它解凍,它仿佛是通過自己懸掛其中的空氣這一媒介,從天堂借來了一絲味道。也許在回家時你會偶然發現,衣兜里窸窸窣窣的蘋果已經化凍,冰碴已流淌成甜漿。不過,如果連續結凍化凍四五次,可就不妙了。
與這寒冷北方熟透了的水果相比,從酷熱的南方進口來的半熟水果能算什么呢?我吃著這模樣寒磣的蘋果,怕同伴嘴饞,于是我盡量不動聲色。現在,我們都貪婪地把衣兜裝滿,俯下身去啜飲那瓊漿,差點兒把嘴唇丟在那流溢的汁水中,有了這醇酒,我們都越發活躍開朗了。在頭頂的纏枝中,是否還高高掛著一只野蘋果,是我們手里的棍子夠不著的呢?
據我所知,這種水果從來不會在市集上售賣,它與市面上所有的蘋果都截然不同,也與蘋果干和蘋果酒不同,也并非每一個冬天都能令它日臻完美。
野蘋果的時代將很快成為過去。這種水果很可能會在新英格蘭絕種。你也許依然會時時徜徉在長滿本地水果的古老果園中,那里的蘋果以前都被送到蘋果酒廠,如今卻白白腐爛了。聽說,山那邊一個遙遠的鎮子,有蘋果滾下山坡,在山腳下靠墻摞起足足有四英尺那么高,果園主擔心這些蘋果會被用來做蘋果酒,干脆把樹給砍了。自從節制飲酒的法律實施,以及嫁接蘋果的普及,再也沒人種本地的蘋果樹,比如原本在荒涼的草場上隨處可見的,被其他樹種簇擁著生長的蘋果樹。我害怕的是,一個世紀后,在這田野里走著的人將再也不會知曉,搖落一樹野蘋果的樂趣。啊,可憐的人,許許多多的快樂,他將一無所知。如今雖然到處可見鮑爾溫蘋果和波特蘋果,但我揣度著,一個世紀以前,本鎮的果園是否與今天不同。那時,專用來制蘋果酒用的果園廣袤蔓延,人們不僅吃蘋果還喝蘋果,果渣堆是唯一的苗圃,果樹不需錢買,只需栽進土里。人們才能在每一面墻邊種一棵蘋果樹,讓它肆意生長。今天,在人跡罕至處,在寂寞路巷邊,在山谷幽深處,再也見不到有人種蘋果樹了。而今他們種的是嫁接的果樹,花錢買來,在自家房舍旁辟出一小塊地,再用籬笆圍起來,結果就是,我們別無選擇,不得不在桶中尋覓我們的蘋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