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冬野坐在教室里自己的位子上,拿著本什么書在看。或者是,裝作在看。從什么時候起,她開始討厭這種春游的?周圍的女孩子們討論著她們的話題,那些宋冬野不關心不理解的年紀里的人名,以及這些人之間的愛恨糾葛,話語聲是那么得熱烈。在她們的桌上,不出意外都放著一杯包裝輕奢的奶茶。有的是朋友帶的、也有男孩子送的,一杯杯排列下來,唯獨此處空著。
宋冬野青春期時敏感又沉默,或許像極了很多人。她的眼睛因為長久不從書上移開而顯得呆滯,腦子里轉的念頭就只有盼望著能夠快些出發。顯然當那個從初一起就因為成績上的參差,十分不友善的漂亮女孩開始將話題移到奶茶上時,宋冬野在心底嘆了句何苦。
她翻了一頁紙,那從未被關注也未經證實的抑郁感泛上心頭。
她也不是不想融入集體,但太過刻意的熱切總讓她心間有種惡心感,事事迎合他人,連孤立別的孩子也得一道,實在……為什么她們總是沒完沒了地在背后談論相熟的同校女孩的情感廉價、和誰發生了什么不健康的關系、或者口紅的色號、“出去吃飯嗎”?
玻璃窗被敲了一下,宋冬野從尷尬中回過神來。是顧弇,把窗拉開一道距離,從手里許多杯奶茶中拎出一杯,笑著說:“順路給你帶的,上次借的書再寬我幾天還唄。”那杯好看的草莓鮮粒穩穩落在她的桌上,加入了亦填補了整體里的缺漏。宋冬野窩心的同時也發覺了旁人的目光,很多情感像被什么巨手按下去,只是淡笑著:“隨你樂意的還吧。”顧弇好像也意識到了什么,點一點頭,身子便經過窗子不見了。
對宋冬野來說,顧弇是孤獨沙漠里遇上的一個同樣在途中的人。從少小時切了橡皮互相砸著叫鬧的玩伴,到眉眼初顯出眾的少年同學,顧弇是這個善變世間僅有的未隨因緣際會消失的人。顧弇的存在,最終也許象征著宋冬野的安全感。愛而非喜歡,正是從這里開始。
喜歡,或許是她夏天熱褲下修長白皙的雙腿,是他轉頭的一個美麗微笑。喜歡可以有很多很多,那并不可恥,因為人皆有愛美之心,看見美麗的皮囊、有趣的靈魂,都不免注目許多時候,那是催人笑的情緒。而愛往往與傷感相伴而行。宋冬野懼于對這個世間袒露靈魂,所以在看見顧弇宣布新女友時,只是把那張照片看了很久。起初她一心當作那是另外不拘什么游戲,直到發現真的有人開始祝福。
山一言不發,五年了,卻還是那么蒼然喧然。見證過從前春天開過的花今日又開放,開的少卻恰得其風致。它同樣見證了一代遛鳥大爺的逝去和新一茬的出現與繁盛。宋冬野想,山啊,人的記憶當真會消失地這么快嗎?遇到新的人,就把舊的統統忘了干凈,也不分好歹,不顧情理……山啊,可那忘記的為什么不是我呢?
宋冬野收拾了行囊站了起來,只想找個無人的地方,但真的下了山,混入游人四處漫蕩,卻在某個場館前看見了顧弇。顧弇和大黑胖子,兩個女孩,還有幾個男生。顧弇顯然也發現了她,正沒心沒肺地沖她粲然一笑。
別再想了,沒事的,宋冬野心說。可她還是似鹿見獸地退后兩步,終于趁其他人未發現自己,轉頭匆匆離開了。離開的路上,她把那杯奶茶扔在了滿到溢出來的兩個路邊垃圾桶之一里頭。
“怎么了?臉色不太好。”扶欣看著站在那里忽不動了的顧弇,隨意地緣他的目光看去,是兩個并排立著的垃圾桶旁,她皺了眉頭:“誰這么缺德,把奶茶灑成了一攤?”“是啊,誰這么缺德。”顧弇露出茫昧的神色:“既然總歸會被扔掉,為什么還要買呢?”大黑胖子循言望去,忽然明白了顧弇究竟是怎么想的。
大黑胖子人稱湯哥,他還有個大白胖子朋友外號叫西瓜的。西瓜喜歡宋冬野不是一天兩天,為了追那姑娘還在黑板上寫下她的名字向她表白。那時隔壁班起哄的聲音吸引了路過去上體育課的他們,湯哥和剛認識的顧弇也在列中,只是為宋冬野所不知。他們見到這小姑娘是如何冷著臉將桌上的德芙放回西瓜手里,一派歡騰的教室是如何尷尬冷卻下去,同學們幫著擦凈了黑板,宋冬野只是拿出一本書開始看。湯哥后來對西瓜說:“現在小女孩都看臉吶,對長得不帥的的只有冷臉。”西瓜喝了口小酒,特難過地哭起來,就在湯哥產生惺惺惜惺惺的悲傷時,傳來西瓜的嘆息:“……你懂什么?可我就是喜歡她。”
初中上了三年,西瓜喜歡了宋冬野兩年。等后來快畢業他們出去喝酒時,西瓜說:“我和王敏分手了。”湯哥一愣:“才在一起一個星期吧?”“宋冬野當年說的真對,”西瓜懨懨道,“你知道嗎,她拒絕我之后加了我的社交賬號,我當時那個激動啊……誰料得到她是來解釋的,‘我有喜歡的人了,他很好。我很喜歡他,不想浪費你的感情。’”湯哥訝然,那個從來沉默溫和的宋冬野竟然會坦白自己掩飾了三年的感情。而西瓜只是說下去:“她講完,就把我的聯系方式刪了。我還想,世上怎么會有這么狠心腸、不給人留面子留余地的女孩子?湯啊,后來我遇到了王敏我才明白……這世上有一種姑娘美麗可愛,卻喜歡肆無忌憚地揮霍別人的喜歡。她可以不那么愛你卻和你在一起,或許是因為很多朋友的起哄、因為你能付出、甚至僅僅是一時寂寞。她或吊著你、或接受你、消耗你,在有更好的選擇時冷淡你。但也還有一種姑娘,斬釘截鐵地拒絕你,掐斷你的幻想,卻只是怕注定沒可能的愛會傷害你少年的心境。我真傻,心底里怨了她那么久。王敏和前男友復合了,我反而沒那么難過;我恨我自己蠢,沒在周麗孤立她的時候站出來,反而只是看戲。”
“周麗?那個很漂亮的、腿又細又直的那個?“湯哥對這個名字有朦朧的印象。”對。“西瓜只是冷笑一聲,半醉了憤然道:”宋冬野以前的好同學啊!漂亮、招人喜歡!把那個不愛說話的逼的苦啊!“”你醉了。“湯哥渥著他的嘴。
這一天西瓜醉得苦得很。且不只是為王敏,也不單是為著錯認了宋冬野,更為著他已經蒼老變壞掉的少年心性,和突如其來明白了沒有前路的愛情。一個人才十幾歲,倏忽曉得自己的人材相貌注定得不到愛,之于往后尚未開始的漫長一生,是件何其可哀的慘事?
湯哥站在那里,那一刻,他是最先預感到這場愛情之于顧弇和宋冬野,都難以草草了局的人。但……時間那么長,長到所有故事都說不準,所有事都在變。正如冬天蕭瑟過的獅山,如今雖已然新添了翠色,游人卻已經開始漸次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