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律師事務所正廳一清早便立著個男人，男人背影挺括，一見便知是受過體制化管理。他的黑呢風衣旁立著個小女孩，頭上扎著兩個小巧的丸子。
我抬頭看了眼時間，七點半，心道無事不起早，大抵就是這般貼切了。
”您好？“我想我的語氣應該是客氣的，卻僅限于見到里里的小臉之前，后頭的一個”好“字難以克終，帶了點驚愕和一霎時閃出腦海的想法所帶來的薄怒。那個男人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同初見時的小冬如出一轍，更確定了我的猶疑。
”您好，我是顧弇。我來這里辦正式接手撫養權的手續。”我看著里里，五歲的小女孩似乎把我忘了干凈，清脆禮貌地打招呼：“叔叔好。”哦，您看吶，這叫什么事？
“顧先生來得早了，我們八點上班。”我無可奈何地裝作不知情，掏出鑰匙去擰開玻璃門上縛著鐵拉環的鎖。原來小冬所謂婚姻失敗的朋友是個男人，還是個像一截嫩劍似的家伙……那他可真是個混蛋。
我只是把他們帶到前臺坐著，自己照舊坐上工位啟動電腦。不久前我接了一個游戲公司的私活，正蹭著事務所的網來趕會兒工呢。過去創作玄幻漫畫的風格使我很適合給網游公司設計英雄皮膚，而我恰恰樂在其中。只是今天，座位上的多肉植物顯得格外好看，時不時引得我對著他出神。我自己很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因此終于按捺不住朝前臺方向踱去。
只有里里了。她見到我，愣了會兒神，才道：“叔叔。”
”這下認得我了？“我打趣著坐在他邊上，小孩卻顯出沒精神的樣子：”里里要從小冬姐姐那里搬走了，認不認得，什么要緊。“”這傻丫頭！怎么見得不要緊了。“她帶著稚氣說出這么似淺實深的話來，反使我不知該說什么了。”里里曉得叔叔喜歡小冬，可里里不會幫你的。“”嗐，我說，誰講過要你幫啦？“”你就是有。“
”……“這孩子也是個奇的，跟小冬倒比和顧弇親近，還不許別人動她的小冬的主意。她的小腦瓜里，仔細打量著什么主意嗎？還想再問下去時，顧弇已經從辦公室里拿了兩份文件袋出來了。里里跳下高腳凳，小跑去牽他爸爸的手。我隱約聽見顧弇問了句：”要去道個別嗎？“小女孩好像回答了什么，已經因為他們的遠去難以耳聞了。
窗外連夜的雨帶來的陰翳被沖破云靄的光亮日色沖散掉，外頭行道上種的香樟郁郁青青，灑落下一片片交疊的濃蔭。我忽然好希望也是于這樣的好天氣，帶上妻子外出旅游，我陳潤生的妻子。但我的女人呢？那個民政局對過二樓書店里的姑娘，是否能叫我有這般榮幸？
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喧嚷，一老一少兩人面紅耳赤的爭吵聲打破了我的遐思。年長的男人應該是父親，扯著青年的領子只是翻覆說一句話：”回不回去讀書？不讀這兒子我也不要了！“”你把我當作什么？我還不能有點自己的追求了？！動不動就斷絕關系，這你用了多少年了？“”你追求什么？你整天混在網吧里能得到什么我就問你？“……
不知人是不是會有這種經歷，比如忽然讀到一個詞，不隔幾天就會在真實生活中遇到；偶然從各種途徑看見一本書的書名，它不久也會以實體的形式、各種各樣巧合的理由出現在你身邊。明明從前十幾年都不顯山露水，一遇上，往后事事都逃不離它。正如這一刻，那少年看見顧弇，忽然一愣：”呵呦？“”呵呦什么？一天到晚大驚小怪……“中年男人邊罵邊轉頭，目光忽然一滯：”這怎的？……是你啊。“
”爸爸認識的人嗎？”里里望著精瘦的、一頭錫紙燙的青年，還有他身邊衣著一絲不茍的大叔，年幼的心中仿佛有新奇感沛然而生。“對啊，我們從前一起工作過。”青年搶在所有人開口之前先瞇著眼笑起來，拍了拍顧弇的肩：“隊長，下次開黑帶上我啊，我打adc。”“你小子敢！快高三了，還不把游戲卸了，你到底要不要考？”大叔立目忽瞪了兒子一眼，卻仿佛沒有先前氣了，只是道：“回去，至少把五一作業寫完！”
我倒著水目睹在我們事務所門口的人散去的全過程，那是我頭一次知道人民內部的矛盾是可以相互解決的。這對父子是事務所的常客了，時不時給冷清的小地方帶來人氣兒。一個警察局局長立志要教育兒子，是任誰也不好意思趕人的，所以他兒子讀高中的三年，所有的調解書、保證書都塞在了前臺的鼠標墊底下，成為了很可觀的一疊。從中人性對權威的諂媚也可見一斑。而負責調解的我，今天終于可以把茶放下，去細細思量另一個問題。
一切都成章順遂了，里里生父如果就是之前事務所茶余飯后談到的自殘搶奪撫養權的男人，那么幫他帶小孩的宋冬野所承擔的是什么角色？怪道……怪道這姑娘年紀青青就心似槁木，言談里許多神秘入世卻又實則出世的看淡。看來這個男人終于選擇離開她了，是不是也就證明，在宋冬野的歲月里，關于顧弇的這個時代結束了？
不瞞您說，意識到這件事后，我喝著原本為別人準備的碧螺春，已經開始計算自己銀行戶頭上的存款了。當初賣掉項目和表哥分賬后的四十萬，工作后的二十萬，還有設計掙的錢……手伸向口袋里的手機，按下撥號鍵，這一切不知不覺，等意識到不妥的時候，小冬的聲音已經傳來了：
“喂？……”是沙啞疲憊的、動人的聲音，因久久得不到回應而泛起不耐：“喂？”
”是我，陳潤生。“我的聲音不自覺溫和下去，”今天有空嗎，晚上想請你看場電影。“”順便吃個飯？“她好像在那頭笑了笑。”嗯，順便吃個飯。“
”陳潤生……做我男朋友，樂意嗎？“
心頭驟然一陣鈍重，除過年少的青澀愛慕，活于這世間仿佛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心動了。我一度以為它英年早逝的小鹿不可思議地踹了我兩腳，使我的指尖也顫抖，不由長長”嗯？“了一聲。“如果不愿意也沒什么，反正，我也不是再是——”“愿意的，我愿意的。’不知為什么，明明知道她要說什么，卻不忍心叫她說出口。我的搶白之焦急，已使她于片刻沉默之后，瑯然一聲笑出來。
”喂……“她語氣溫吞著說：”謝謝你。“
有點不懂她的意思，我愣怔在電話這頭。
”謝謝你喜歡我。”話音未落，電話已經被掛了。但她語氣里隱約的哭腔，使我感到生命里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寂寞。
我是個學生時代受校園霸凌并從陰影里艱難走出來的人，在那個年代那種環境，任何一雙善意的眼睛都顯得那么難能可貴。我于是終于想到，我生命所盼望的，正是這個神情像極了當日無力反抗的自己的姑娘，盼望給她愛，其實也未嘗不是彌補當日渴求著別人平等以待的自己？這個連被喜歡，都會因為感到所得過于所愿而道謝的自卑姑娘，上帝啊。
從某種程度上，宋冬野像是我，落魄時代的我：盼望著死去、卻不得不活著、活著然而竟也不知自己的價值所在，虛度了很多本應是美好歲月的日子。
她正缺一雙手拉自己一把，我正有一雙手，如此罷了。
如此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