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這輩子做的最后悔的事情是十歲那年幫那個女孩把夠不到的桑樹枝拉低了。然后我這輩子最奇異而同樣也是她最不幸的事也隨之而來。聽說人們會把那稱作為年少時的愛情。嗐,那時的少年不是最好的少年,哪里懂得什么呢?只覺得她轉頭眼睛里爆發出的驚喜,和反應過后的抿唇抑笑,是這輩子最最甜蜜的瞬間。就像……書里的神明,獲得了自己的信徒。
或許十幾年后久經世事的我終于可以在回憶中篤定,她對我的好感是那么早就生成了。但何以她的性格從熱烈到寡淡變化如此之快,我當日卻是不明白的。
“這次春游結束了,你們好好反思一下期初考試的成績。”初中班主任王珊在正準備上巴士的五班隊伍里開了嗓子。我只不想搭理她,撇開頭直接放棄目光接觸。這時的操場上迤邐行來一支隊伍。
“呦,四班來了。”大黑胖子擠了擠我,發出一種男孩子間交流特有的笑聲,一般這種“嘿嘿”聲,絕不會與女孩子無關。于是我看見了,十四歲的宋冬野。白白凈凈,一身藍白的毛衣。在那群載笑載言的人里奇怪的顯眼。她顯得很像一個局外人,而非內部成員。她的手里拎著一杯我順路多帶的奶茶——我不知道她喜歡喝什么,隨便就點了標杯七塊的草莓鮮粒。我望見她身邊的女孩對她說了什么,宋冬野朝這里看來了,觸到我的笑容的時候愣了半晌,接著慌張急促的叫目光收回去。她右頰下的淚痣形狀姣好,帶給她一種叫人捉摸不透的神秘。但笑起來的時候,反會像一道疤。所以他不似先時大笑,以致連笑也減少了。
我有些發覺,宋冬野不好逗,沒有少女宜有的嬌俏可愛,頗為無趣。扶欣和她的女友走到我身邊,那一頭披肩的長發在細處編起,笑著的眉溫柔的眼:“走啊。”噯,我又發瘋了,我已經有女朋友了。不會因為一個目光就躲閃的,大方體面的女朋友。可宋冬野究竟是什么呢?宋冬野是我生命有罪的最早證明,我本性貪婪而又希圖自由的可笑念想。扶欣不好看,哪怕匹之宋冬野的平淡亦不如,但我就是喜歡她,就像最開始喜歡宋冬野一樣:距離之近使這個前桌姑娘有了格外的美麗,正如距離之遠使宋冬野有了許多變化一樣。
車在嬉戲谷外停下,我選擇和幾個狐朋狗友去游蕩,扶欣和她的女朋友們跟著。其實我心里希望和她單獨成行,但又礙于情面不好提起。我在空間里發了用手握住女友編起的頭發的照片,頭一次看見那么多祝福。當然,宋冬野從不點贊。她是個情感上的精致利己主義者,我只要不松口說愛她,她絕不會在人前表現出半分好感。我記得她曾經說過:“現在好事的人太多了,今天你說的話,明天就會被夸大三倍流傳在別人的嘴里了。”那是她偶有一次的言語失常,但我忽然意識到她的根性里有點對這個世界的深刻厭惡和恐懼——不,那時的我只覺得可驚可懼,驚異她原來也會說這些幽怨的話,有恐懼于她對自己一絲不透的保護也太甚:她到底經歷過什么?
“哎,那個米花糖好可愛啊。”扶欣的笑聲從耳邊傳來。我看向她,手里捧著綠皮椰子,和女友跑向攤子。小小的肩包在空中躍動,又貼在背上。我不由地笑了,加快步子走上前去,攬過她的間:“那就買啊。”……
吃過午飯,大黑他們慫恿著爬獅山。女孩子們要逛紀念品商店,于是分道了。那是我第二次爬這山,只覺得頭一次九、十歲里的印象已經模糊不清了。但好像,啊,該死的無處不在的宋冬野。愈上山行,游人愈多。尤其是那些修敕的有冷飲小食專賣的棚子。大黑同我吃飽了,任由旁的人流連其中,兩個人繼續往頂上邁步。遠遠的能看見那里有一棵冠蓋似傘的狹葉大樹,枝椏上縛著無數紅帶在山風里招揚款擺。
五年前,有這些紅繩嗎?游人如織,情人、夫妻、朋友、遛鳥吃茶的蘇州本地人,充斥了上行的一條石級。這是我過去沒經驗過的景象,道旁草生得愈野長,花卻開得愈少,狹葉灌木拂過我們的肩側,綿密不絕,一腔濃郁的深情的綠意。
“哎呦。”胖子大黑突然肘了我一下,我吃痛輕呼的同時看見了那件藍白毛衣。她好像十二歲后就再沒過真正意義上的朋友,開始完全地進入了獨身生活,連登山也是一個人。山風吹得馬尾辮飛揚,她站在那里,不干什么,單單展眼望著山頂叢雜的游人。大黑唏噓一氣:“還上去不?”
還上去不?藍天作為背襯,樹下宋冬野的背影像極了一副靜物畫。她正疲憊了,就放下包坐下,融入進幾個席地而坐的人里。大黑說:“那奶茶你送的?顧弇,你可真行。”那語氣已頗有些憤憤然了:“扶欣也有,咱們也有,這就夠了。你何苦來非得給她帶一份呢?”是,我送了。一杯兩小時內應用最佳的七塊錢奶茶,她愣是吃到下午也舍不得扔。“他們班都有奶茶。”“啊?”胖子愣了愣。我于是說:“回去吧,不上了。”“啊?顧弇,這么慫了?人等你呢。“他話里帶了笑和打趣。
我想起太宰治的那句話。”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曾經沒有見過太陽。“我就是個不適合讀書的人,如果死耗在上面處境會顯得非常可笑。我不想試著努力到最后卻只能生動形象地證明自己不是那塊料,那會消耗光我自己。我樂意成天呼朋喚友、玩世渾噩,那是我最后保留體面的辦法了。你不得不承認世上有些人就是干不好一些事,我就是讀不好書,但裝成因為沒有用心而成績可笑,總比帶著眼鏡、留著板寸,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好些。
我也不想一發墮落成這樣,可我沒有快樂啊。當我發覺最親近的父母、最敬愛的師長評論我是通過紙上的分數,當我終于明白將來自己的社會地位會因為輕飄飄的一張成績單分為三六九等,我就像美國那個追求完美太過的美國孩子阿蕾絲一樣,無法成為很好的那一部分就自甘墮落了,干脆及時行樂。
是誰說的,“成你現在還在學校這種象牙塔一樣干凈些的地方,趁還有人能支應你。”我的良心或許還有一絲動搖,讓徒勞的、想要努力的念頭有冒頭的機會。所以我的離開宋冬野,就讓我自生自滅墮落下去吧宋冬野。就算將來遇到的繼續是些終日憤憤、口齒粗鄙、混吃等死還要求良多的爛人,我也認了。我可以這么活一輩子,就是別叫我看到希望。希望和愛都不是我這樣的人能夠承擔的。與其得而復失,不如干脆斷得干凈。
就像是好奇的小女孩在墻根下翻開破碎青磚,陰濕地里的蛇蟲百腳會紛逃四散一樣。那是我曾經一度對宋冬野這個名字,持有的感覺。宋冬野說:“我比誰都喜歡你,可是沒用。”可是沒用。